第十三章(三)
六人都有些怏怏不乐,老杜超长发挥的精彩表演并没有使他们高兴起来。[]反而心里觉得不是滋味。他们东转转、西看看,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耍把戏的圈外。看到耍把戏,马碎牛立刻欢天喜地起来。
耍把戏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山东壮汉,他把摊子支在一个土坎下边,看热闹的人呈扇形围在土坎下。他的身旁站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大约是他的儿子,看上去十分瘦弱。马碎牛他们进去前那耍把戏的正指着身后一个一米见方、两米多高的蓝布围子说着什么。
到了这里,马碎牛笑了起来,他已经把砸场子的事彻底忘了。
马碎牛豁开围观的人硬挤了进去,引的周围纷纷侧目。他装没看见,脱一只鞋往屁股底下一垫,就稳稳地坐在了第一排。同伴仿效他,挡住了原先坐在第一排的人还要回头怒目而视。后边的娃娃惧怕他们,敢怒而不敢言;连忙向两侧闪,人群就是一阵骚动。马碎牛刚坐稳,就听见山东人啪啪拍着胸脯说:“别看这蓝布围子三尺见方,但里边却是奥妙无穷!有人问了:有啥奥妙呢?嗨!奥妙就在这儿,我把这孩子放进去,就能变出一件东西来!”他加重语气说:“变成一件东西!”继而作思索状:“变出啥东西来呢?老少爷们,你们等着瞧。只是变出来的东西太大,不要把你们吓着了。那位问了:你到底都能变出来些啥呢?”他装模做样地在观众中间看了一眼“那位”,然后充满挑逗地说:“我到底能变出来些啥呢?天上的月亮!”他转着圈,豪气万丈地大吼一声:“嗨!”突然一弯腰,捂着嘴滑稽地笑了:“我变不出来。”看热闹的人全都被他诙谐的语言和滑稽的表演逗乐了。
笑声给了他信心。他两手攥拳,丁字步一站倒也威风凛凛。
“地上的大江大河、名山大川——,我也变不出来。咱马跑泉的千年古泉到是有了——可惜不是我变出来的!”这次笑声更大了。围观的人满怀希望地保持着鼓励的笑容。
他又开始转圈。
“我到底能变出些啥呢?说出来你们想不到:只要是世上有的,我就能变出来!”
站在一旁的男孩及时递话:“爹,你能变出钱来吗?”围观者精神就是一振。
“钱?这可是个好东西!天下变戏法的没有不希望能变出它来的。可惜我太穷,道行也浅。那位说了:你变不出来吧?”他突然反问道:“变不出来?太小看人了!多了没有,变个一毛两毛的还不成问题。”说完,看也不看,一回手就伸进了蓝布帘子,一眨眼,伸进去的那只手就缩了回来。他故作神秘地将一个紧紧攥着的拳头缓慢伸开,那巨大的手掌中就亮出了七、八枚一、二分的硬币。众人高声叫好。
那孩子又问道:“爹,我饿啊;你能变出馒头来吗?”
山东大汉突然面露凄楚之色,他慈爱地走过去,抚摩着儿子的头,悲凉地说:“孩儿,那可是普天下变戏法最大的愿望啊!可惜到今天粮食还得靠种地生产。你饿爹也饿,不过不要怕,咱父子俩给眼前的这些大爷、大叔,还有前边坐的这些大哥哥们表演一齣拿手的戏法,这些大爷大叔大哥哥们咋会眼睁睁看着你挨饿?随便赏你几个小钱就救下你的小命了。”
围观的人噤声不语。他向周围看了看,对那男孩说:“要变就变个狠的。孩子,你有没有胆量让爹把你变成别的东西?”
不明所以的五虎将就替那小孩担心。倒好像这孩子要去赴难一般。
那男孩挺了挺瘦小的胸脯,说:“爹啊,与其饿死,还不如让这些好人看个热闹。大丈夫终归一死!你变吧,变成啥我都不在乎!爹——,你就动手吧!”
看热闹的人凄然动容却又中气十足地为他的英雄气概叫好。
那山东人面露悲壮之色,说:“好!是我的儿子。爹要变的好,就还能把你变回来。那时,我还是你爹,你还是我儿子;咱爷儿俩继续给这些大爷大叔大哥哥们表演。爹要变的不好,孩子,你可就再也回不来了。那咱就下一辈子再作父子!儿啊,你怕不怕?”
那男孩更露悲戚之容,说:“不怕。爹,我不怪你!你看,这么多的大叔、大爷都在等着看你变戏法呢,你就动手吧。孩儿虽怕见不着爹,但孩儿更怕挨饿!咱穷啊!是死是活,孩儿认命!”
山东人作势擦了一把并不存在的眼泪,挥手间大喝一声:“好!是爷们,生死不过两口气、来去也就一张皮!咱爷俩不能学娘们那样哭哭啼啼。孩子,你上路吧!”说完,他做出不顾一切和生离死别的疯狂动作,抓住那男孩的腰带就在空中抡了一个风车,众人失色,惊呼声中,他猛地撩起了正面的布帘,将那孩子平汆了进去!
“啊——”一片大叫!围观的人都吓出了一身冷汗。
山东人拿起了一个小锣,一边急速转圈,一边铛铛铛地拼命敲那面铜锣;他那悲壮凄惨、焦急不安的表情让人揪心。他嘴里念念有词,似乎在为儿子招魂,又像是在乞求某种神灵保佑。空气骤然紧张了起来。
不大工夫,他放下了小锣,左手叉腰,站在远处面对着布帘高举右手,像法海收白蛇一样,把五指猛地一张,大喝了一声“变!”迈开虎步走去,一掀布帘,一弯腰、一伸手,哗啦啦从里面端出来一个百十斤重的大水缸。水缸里的水还夸张地撒了一地。
那山东人对着水缸凄惨地叫了一声:“我的儿呀!”旋即就端着小锣泪眼迷离地开始收钱。
小锣举到了马碎牛面前。“没有!”声音干脆响亮。
小锣举到了秃子面前。“没有!”声音理直气壮。
小锣举到了怀庆面前。“没有!”声音冷淡无情。
小锣举到了狗娃面前。“没有!”声音蛮横无理。
小锣举到了明明面前。“没有。”声音温和果断。
小锣到了赵俊良面前。“铛”地一声,他丢下了一枚五分硬币。
山东人收完一圈钱后很是失望,毫无生气地又表演起来。他抓起那个大缸抡进了布帘里边。接着又催命般铛铛铛地再次敲起了小锣。转过三圈,他放下了小锣,高叫了一声:“儿子,出来吧!”帘子一掀,那个瘦弱的男孩钻了出来。
“奇哉怪哉,秋树上结了个蒜薹!”马碎牛很是不解。
赵俊良猜到了其中的奥秘,觉得这种表演无趣,建议走。马碎牛不同意,说:“再等一下。”赵俊良也不知道他闹啥玄虚,只好坐着。
等到那山东人要表演人变山羊的把戏时,马碎牛突然站了起来。抢在那男孩前头对山东人说:“你把我变成山羊。”那山东人吃了一惊,一时手足无措,想了半天才说:“你太胖。”马碎牛指着身后的秃子说:“他瘦。你变他。”
秃子吓得魂飞魄散!他不想变成山羊。他害怕变成山羊。他尤其担心一旦变成了山羊后由于某种未知的错误自己再也变不回来了。那时吃草倒是小事,说不定腊月天就难逃一刀。他觉得自己家里还是有馍吃的,虽是两搅面,还是能吃饱,没必要像刚才那个男孩一样去冒生命危险。
但他也害怕马碎牛。正不知如何是好,却见那山东人低声对着马碎牛耳边说了几句话,马碎牛点了点头。山东人拿出了两枚五分镍币递到马碎牛手上。马碎牛转身把一枚镍币交给了赵俊良,想也不想就将另一枚远远地丢在了地上。山东人恼怒的脸上堆着尴尬的笑容,走前几步弯腰去拣地上那枚镍币。马碎牛出其不意两步窜到了那个布帘子前,掀起帘子就往里看。
帘子里有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抱着一只小山羊从后边土坎的地洞里往外钻。两人一碰面都吓了一跳。马碎牛突然笑了,说:“原来是这么回事。”他退了出来,看到山东艺人怒气冲天的表情,嘿嘿一笑,说:“甭怕,我啥都没看见。”
秃子怀庆等人见马碎牛掀了帘子,旋风般冲了过去。变戏法的山东人伸手一抓偏偏就抓住了秃子。秃子探密心切,拼命挣扎。其他几人拥到跟前,掀起帘子后都把头伸了进去。帘子里的老汉吓的脸色都变了。围观的成年人有知道把戏秘密的就哈哈大笑,笑的惊天动地。山东人两头不能兼顾,正不知咋样处理失控局面,秃子趁他不备,在他手上狠狠咬了一口。疼的那山东人连连甩手。秃子在他松手间就黏鱼般冲到布帘子前,掀起了再看。周围的人笑声就更大了。
那山东人不敢动手也不敢骂,虽然愤怒到极点却也无可奈何,只是一边撮着被秃子咬过的手背一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他假笑一声,说:“这群孩子------真调皮!”
马碎牛一声呼哨,对着自己的伙伴说了声“走!”带头冲出了人群。几个人跟在后边扬起一片尘土,轰隆隆地像千军万马。
刚出圈子马碎牛就哈哈哈大笑,他自言自语说:“啥狗屁戏法!我真以为他是孙悟空会七十二变呢;想不到全是骗人的!”秃子和狗娃随声附和,也说:“真想不到!想不到那么好看的戏法都是假的。”赵俊良、明明只是笑。怀庆说:“布帘子后边打的那个窑能住一家人呢。”大家再笑,但越笑越失望。
“现在去那儿呀?”秃子问。
“这会儿会上人多的和蚂蚁虫一样,到那儿都不轻松。”明明说。
“看戏!看戏!”狗娃提议。
“看啥戏呢?上午演的是‘本戏’:‘血泪仇’。没一点意思。下午就好了,全是‘折子戏’ 而且是老戏。那才给劲呢!晌午快端了,咱先回去吃饭,等下午再来。”
马碎牛一说吃饭,人人都觉得饿了,五虎将就两手拍着屁股跺着脚,合着节拍说:“回回回,打锣锤;家家屋里有个贼!”他们找了一条最近的路,绕过了一群群逛会的人,说着唱着回家去了。
“太阳端、端老碗,一觉睡到日头偏。”这是暑夏农忙过后的正常生活。中午吃饭时间,那一望无际的看女婿会就开始歇会了。路人稀少,只有经营商品的小贩还强打精神看着摊子。成本的大戏也唱完了,戏台前有几个小孩在挪动砖块,大约是在为下午看戏提前占位子。到是靠近泉水周围的食品摊子却更加红火了起来。一些远地来逛会的外村人就歇脚在这里,他们在这里纳凉和吃饭,抽烟和歇息,有些人还就势舀上一碗泉水解渴,耐心地等待着下午重新开始的集会。
午休时间并不短,要一直延续到下午两点左右,那时,集会才再次活跃起来,马跑泉的大会也才迎来它的第二个**。
赵俊良吃过午饭后并不想睡觉,他拿起一本“中国古代民间故事”,还没翻两页,马碎牛就来了。进门就说:“我大要去会上买猪娃,让我跟他去。你先到戏台底下给我把位子占上,等我把猪娃送回家后就来看戏。”
赵俊良问:“啥时候去合适?”
“越早越好,你现在去就最合适。”
“戏是啥时候开演?”
“啥时候柳树的影子把路没了啥时候开演。”
“那现在去就太早了。”赵俊良有点不情愿。
“不行,就现在去。你戴个草帽、再拿上一本书,时间就过的快了。反正你爱看书,在哪儿看也都一样。”
“我一个人咋能占六个人的位子?”
“这你就不要操心了。我刚刚叫过了秃子和明明,你一会儿下去时再叫上狗娃和怀庆。五个人还占不下六个位子了?”
“那好吧。”赵俊良总算放心了。他戴着草帽、拿上那本民间故事跟着马碎牛下了塬。
马碎牛去集市了。赵俊良到东头去叫狗娃和怀庆。狗娃他妈说:“那狗东西叼了一个馍就跑了,这会儿肯定在会上呢。”怀庆在家。两人就斜茬从地里穿过,越过了大路小桥,朝南一拐,迎面就看见了牲口市场。
这里有一种特殊的气味。那是由粪便、尿液和牲口本身的气味混合而成的一种并不刺鼻的气味。虽说已经进入秋季,但太阳依然很毒。大部分的牲口都晒的呼呼气喘,蔫的像久置的茄子。只有一头驴兴奋地“哦儿哦儿”叫,叫完就垂下一尺五寸的“家具”哗哗哗地撒尿。它神情亢奋、肆无忌惮。飞溅的尿液惊的它身旁的人慌忙躲开,周围的牲口却视而不见;丝毫不以见到了叫驴的“家具”而难为情,也不以溅上了它的尿水而嗔怪。显示出经多见广、见多不怪的智者风范。赵俊良笑了,心想连这些牲口也玩深沉。
有两个人神情古怪地在捏手,手上边还盖着个草帽。他们相互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嘴里“这个整、这个零”地争执着。
怀庆说:“俩人在捏码子呢——一头牲口就要易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