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节
冬,下雪了。 雪不是很大,一会儿下一会儿停的,天却一直是阴的。薄薄的一层雪,刚刚盖了地皮,高出地表的物体还能看见侧面的本色。那条借助护村堰修筑的土路高出地平面许多,由于路面上披了一层不厚的白雪,所以就像是一条巨大的白蛇一样,由北向南逶迤沿伸。在路的尽头,分东西座落着由庆城县永和乡管辖的两个村庄。东面三四里是东太平村,西面两里余是西盛世村。三昧塔在东太平村地界的东南方向,所处地势是东太平村的制高点,却与西盛世村遥遥相对。东太平村大、西盛世村小,以护村堰为界分成两个村,进村、出村却同走这条在护村堰上修筑的土路。在白苍苍漫漫无垠的雪原上,吊在路两头的东太平和西盛世就像被谁生生分开的兄妹俩似的,显得孤苦伶仃,十分凄惶。天还阴着,灰蒙蒙的天空,没有些许太阳要出来照一照的意思,大地就冷冷地静得出奇。在这样一个清冷冷的上午,曹全有背着一支长杆火药枪站在东太平村外砖瓦场的砖瓦窑顶上,脚下倒着的是三只已然成为猎物了的土黄色野兔。他就那么身板挺直地站着,一米七五的个子,上身穿了件泛白的军用棉袄,下身则是一条肥大的绿军裤,活像是一位恪尽职守的哨兵,一动不动。他不喜欢戴帽子,所以他那颗特别的脑袋就愈显得刺眼而不好评价。他的脑袋大,额头和后脑勺都比较突出,头上的短发却是黑黑的一根一根站立着,既像顶了一个长毛的小枕头,又像卧了一只黑色的刺猬。按照给他看过相的李二先生的说法,他这颗脑袋上的部件最数鼻子长得好了。鼻为中岳,其形属土,为一面之表,主寿之长短,贵则寿富。李二先生说,曹全有长的是截筒鼻,长了这样的鼻子,不升官也是要发财的,一不留神儿就升官发财全有了。有诗为证:功名富贵截筒佳,准头齐直不偏斜;山根略软年寿满,中年富贵大成家。李二先生说得这般透彻,让曹全有很感激的,在受到鼓励的同时对李二先生更加佩服。
今天,带这这样的感激和佩服,曹全有站在这里耐心地等待着李二先生的到来。
李二先生还没有来,曹全有也没有表现出一点点等待的焦虑。他长了一双细长眼,黑眼珠挺大挺亮的,只是被细长的眼皮遮去了不少,他就不怎么笑,一笑就看不见眼珠子了。现在,只是眯缝着细长的眼睛瞅着兀自独处在雪色中的三昧塔,脸上是一种沉浸在美梦中的表情,仿佛在回味着什么甜蜜的事情。此时此刻,塔在他的眼睛里就像是一位艰难走过了四百余年历史隧道的沧桑老者,而今伫足在寂寥的雪野上,正在向他平静地述说着什么。他爱听,他用心听,听得如醉如痴。
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九年的某一天,东太平村的文化人曹先生独独站在刚刚分到手的、已经属于自己的窑洞顶上,压抑着走进新中国,翻身做主人的激动与豪迈,把目光投向村外的东南方,透过弥漫田野的薄雾,就把水墨画一般的三昧塔影收入了眼帘。他觉得很美,也很趣味的。这时候,在他脚下的窑洞里,他的妻子正为着一个生命的诞生经历着分娩的苦痛,用农家女的血水、泪水和汗水书写着十月怀胎这篇美文的最后章节。此前,他的妻子已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挺顺利的。这就让他的心态显得出奇地平和,只是非常善良地想:做个女人真是不容易咧!这样想着的时候,塔影依然在生动着他的眸光。曾经的吉祥胜境早已不复存在,可是三昧塔还在坚守着这一方贫瘠的土地,点缀着每一个塔下子孙的精神家园。那塔原是很高很高的呀,“庆城府有三昧塔,离天只差一尺八”,真的是够高的了,竟挡了天将二郎神的去路,这二郎神性子烈,挥鞭一摔就把塔击断为三截,一截飞落在三十里外的平遥,那是传说中的“财官儿”,平遥就有了号称“天下第一”日升昌票号;一截则落户省城太原,那是传说中的“禄官儿”,那里当官食俸禄的就多;剩下的就是现在的塔了,是传说中的“福官儿”,平安是福。三昧塔保佑着他的子孙们平平安安,没有发财、没有当官,但是日子安稳幸福长命百岁,这也是祖宗修来的功德吧。文化人曹先生这样想的时候,依然有滋有味地看着三昧塔。虽因了雾的遮掩,看不甚清,却颇自信地认准了第三层的高度,就极力调整着目光的焦距,想要收揽一些更加丰富的内容,讨个吉祥。这样的表现该是情有可原的。今年正是个牛年。文化人曹先生四十好几了,膝下无子,只有一女,他希望着三昧塔显灵,赐一脉雄性的生命来承接曹家的香火。
这么一个其实要求不高却是非常现实的想法在曹先生的脑海里幻化着许多美丽故事的时候,一声嘹亮的啼哭喊动了东太平初春的风景。
曹先生看着三昧塔自信而欣慰地露出了笑容。
中年得子的曹先生认为,这就对了,有女有子是个“好”字,曹家子女全都有了,这儿子就叫曹全有吧。
许多年后,曹先生对已经长大成人的曹全有说:“三昧塔是咱曹家先人建的风水塔,塔会保佑咱的,灵验咧!”
这样说着的时候,曹先生的脸上是一种虔诚而向往的表情。
但是曹全有生长在三昧塔下,他的日子却过得不是很幸福。
曹先生是个乡野文人,原本在县城的邮局旁边摆个小摊,代人书写信件、文稿。解放后,分到了房子和田地,就回村里来务农。却发现对于农活,他一窍不通。但是村里的文墨营生也还不少,比方给儿娶女嫁的人家当个礼房先生、给扫盲班当个教字的老师什么的,后来还到东太平初小当了教员,都是很称职的,日子就勉强能过。可是,曹先生人老心不老,已经“全有”了,还想更多拥有;原是要再生个儿子的,没想是又生了个闺女。添人进口,家里的日子就愈发的不好过了。东太平村和西盛世村这地方原来是湖泊地带,湖水枯竭后,便剩下大片大片的盐碱地,庄稼长不好,杂草却是一岁一枯荣的,让人怀疑曹进士湖上荡舟的故事是否真实?两个村都是“吃粮靠供应,花钱靠救济”的贫困村,穷的名声比三昧塔的名声还要响亮。曹全有正是长身子的时候,经常饿得见什么就吃什么,却没什么可吃的,人就黄皮寡瘦。只有那颗特别的脑袋愈显得大了,村里人就送他个外号叫做曹大头。曹大头在村里上初小,老师就是他爹曹先生。曹先生管得住曹大头这个老儿子,却管不了他饥饿的肚子。终是在一日的课间,曹大头悄悄拉上他的小妹妹走出护村堰讨饭去了。曹大头拉着小妹妹出东家进西家,他嘴乖,会编词,进院门就开腔:“炕上的大姨炕下的婶,担水的伯伯拉碳的叔,不给疙瘩馍馍给疙瘩饼,吃不上干的喝上口汤……”但凡进了一家的门,好歹总是能吃上点什么的。一般大的孩子们就给他编了一段词,叫做:“曹大头曹大头,讨吃要饭遇上狗,前一口,后一口,胳间窝里又一口……”曹大头是不管这些的,吃饱了肚子才是头等大事。东太平和西盛世两个村哪家的门他都进过,哪家的饭他都吃过。让他感念万分的是,西盛世村有个和他的小妹妹同岁的女孩儿,他每一次带着小妹妹去西盛世村讨饭,都会受到这个女孩儿的照顾,没有好吃的,热水也能给喝上一口。日子长了,这个女孩儿就会在西盛世的村口等他来。有一回大冬天的,这个女孩儿站在村口等他,冻得两股稀鼻涕挂在嘴上,却从怀里掏出一个热乎乎的红薯来给他。他问说你吃了?她埋怨了一句你怎才来?就跑回村去了。他想到这个傻女孩儿也许还饿着肚子,心里就难过得很。除了西盛世,他最喜欢去的却是三昧塔下的那所破房子。他去了那里,却不敢进院子里去,因为老人们说那里住着的是个活神神,不可冒犯的。活神神不会说话,但是每次曹大头站在院门口,活神神总是要给他一些稀罕吃食的,那是供品;活神神看着他吃完,看着他离去,然后就把木门关闭了。那天,兄妹俩讨饭回来走在护村堰上,一辆“嚯哒哒嚯哒哒”响的自行车从后面赶了上来挡在他们面前,从车上跳下来的人二话没说,只是摸了摸他俩的头,就一前一后把他俩抱上自行车送回了家里,很快又返回来,把一口袋三药蛋背了过来。那天,曹大头家吃了顿饱饭。送山药蛋的人是东太平的老魏支书!那一口袋山药蛋就是一颗颗煮熟的热鸡蛋,让曹大头的心窝里至今还暖呼呼的。曹全有记得,为此他父亲曹先生还掉了眼泪。因为曹大头要饭的事,曹先生丢尽了脸面,却又没有办法让儿女填饱肚子,每每说起曹大头,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俺儿不是个省油的灯盏、不是个省油的灯盏!”
曹全有的确不是个省油的灯盏。
七好八赖他念书念到了高小毕业,该上中学了,他想上,可是这时候,姐姐已经出嫁到外村,曹先生也已离开了人世,家中少了劳力,日子更不好过了。曹全有竟然是眼泪汪汪地决定不再上学了的。不上学干什么?曹全有跟着老羊倌给生产队放了羊。放羊的营生是个受罪也受苦的营生,但是曹全有认为,有工分赚了、有饱饭吃了,受罪受苦就不算个事情。挥动着羊铲儿羊鞭儿爽朗朗吆喝,在野地里扭动着腰身唱一段地秧歌,美得很!东太平和西盛世的地里长不好庄稼,但是不缺羊吃的草。他不缺的却是力气,也舍得受苦。放羊归放羊,抽空还要割它几大捆“芦子草”的。县城里有收购芦子草的地方,用破自行车带上几捆芦子草进城里卖了,也能赚到几毛钱。有钱了就是好,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羊吃草的地方,有两片杨树林,那是生产队的苗圃,两片杨树林中间夹着一条不宽不平的土路,土路的尽头是一个土坡,爬上土坡,就能到达三昧塔下,三昧塔下是个面积很大的开阔地,开阔地以西不远就是活神神住的那所破房子。那时候,羊们吃草,也吃着杨树叶子。曹全有兜兜里装着卖芦子草得来的几块钱,坐在杨树林边的地塄上,任羊们去吃草、吃杨树叶子,他出神地仰望着高高的三昧塔,脑子里想一些事情,思路也是鲜活的。曹全有当时想得最多,也是最现实的是,东太平的人为什么就这样穷?穷得他曹全有什么也没有,还得讨吃要饭,想上个学也上不成。是人民公社不好?还是老魏支记没本事?都不是。大概就是这不长庄稼的盐碱地闹的吧?这盐碱地怎么就不长庄稼光长草咧?
老羊倌说:“你白长了颗大脑袋,甚也不知道!咱这地是风水宝地!这一大片方圆好几十里,原来有湖、有庙、还有这塔,是庆成府八大景中的一大景咧。那时候的人们吃的是甚?你连见都没见过,是鱼鳖虾蟹和白大米……”
曹全有嘴里含着根芦子草,咬一截,吐一截,说:“倒是个屁!等甚会儿俺要是翻了身,一样要吃鱼鳖虾蟹白大米,还要让东太平的人兜兜里装上钱进城里美美地逛咧!”
老羊倌说:“你以为你是曹进士?你是曹大头!能得你还要一展身子飞到三昧塔顶上咧!”
曹全有扭着个大脑袋说:“你等的看!”
曹全有不是瞎说话。他认准了一个死理:说塌个天,手里也得有钱,没钱什么也干不成。所以做事情就总是冲着赚钱这个目的来做。他和好朋友刘青山一人蹬一辆绑着两个柳条筐的旧自行车,一人揣一把剪刀,去到城西的后山里剪野生的“醋榴”(沙棘),把结着红醋榴的枝子剪成一截一截的,带进城里卖。城里人再穷也比村里人过得好,喜欢食用醋榴开胸健胃。曹全有认为自己做过讨吃要饭的事,怕人小看,就常常地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穿的也是整整齐齐;他还认为,自己也算个读过书的人,只是没钱才没读出个出息,丢祖宗曹进士和父亲曹先生的人呢,所以说话也尽量地客客气气、文文雅雅的。买过他醋榴的人就对他有着非常好的印象。他的醋榴就比刘青山的醋榴卖得快。刘青山比曹全友小四五岁,本来就是跟着曹全有出来混的。但是他有些不服气曹全有,说:“卖醋榴的就是个卖醋榴的,你每天装扮的像个走亲戚的,说话还咬文嚼字的,美甚咧美!”
曹全有说:“你没文化,说的都是些没文化的话。我当过讨吃要饭的叫花子,现在卖的又是吃的东西,总不能让人家瞅见俺就恶心吧?俺家祖上出过进士,俺爹又是咱村的大文人,还不兴俺文气文气?”
刘青山说:“球,闻一闻,臭煞人!”
后来,东太平生产队开始搞副业,弄了个豆腐坊。曹全有又看中了为生产队卖豆腐。刘青山也卖,但是他发现曹全有确实是比他机灵会做事情的。每天,他的豆腐卖不完,曹全有却能卖个精光。后来才打听到,自己卖豆腐是只收现钱,许多人没钱就不买了。而这个曹大头却是早算计好了,一斤豆腐核多少豆子,然后就让买家用豆子换豆腐,然后他再把豆子悄悄卖掉。卖了多少钱,从中取了多少利,谁也不知道,反正豆腐钱是一分不少地交给生产队了。
为此,老魏支记说过:“这个曹大头日能咧,真日能!”
老魏支书说这话的时候,脑子里正在琢磨着一个关系到东太平村生存发展的大事。看来这么多年了,靠这片贫瘠的土地是没办法让乡亲们吃饱肚子的,他这个支书的心里常常隐隐作痛。现在他想冒一冒险,把东太平村的副业再往红火里闹一闹。但是,这是需要日能人的。其实,东太平的日能人多得很,这个曹大头是该算一个的。老魏支书把他认为的几个日能人召到一块,**地甩出一句话来:“现在是不弄些甚就活不下去了,你们就放开手弄吧,有甚事,俺顶着!”
弄就弄!可是弄什么呢?
曹全有比其他几个日能人年龄小一些,但是他人精明、爱动脑筋、会动脑筋,又卖过醋榴、豆腐,多多少少见过世面,城里村里认识不少人的。让他出个主意,他竟然突口就说:“咱开个轮胎修补铺吧,肯定赚钱!”当时,交通运输业还十分落后,只有城里的运输公司有大汽车,而村里就只有胶**马车了。曹全有看准的是,四乡八里,几乎就没有个轮胎修补的地方。东太平轮胎修补厂就在一处简陋的场院里,凭着几个日能人和几件粗笨的工具开工了。先补自己村的轮胎,渐渐有了些名声,就有四乡八村的人拉了轮胎来要求修补。他们的修补质量好,取费也低廉,赢得了客户信赖。后来,连城里的运输公司也拉来了轮胎,生意愈做愈红火了。在东太平这几个能人里,有一个是“六二压”(1962年压缩城市人口)从县鞋帽厂被压缩回来的技术工人。他姓常,东太平人叫他常师。庆城人习惯把“师傅”称为“师”。常师就是常师傅的意思。常师认为曹全有在修补厂虽然不是唱主角的,但却是个好劳力,而且肯动脑子,有智慧。所以就与曹全有合计,在废旧轮胎上打起了主意。他们联络上其他几个日能人,去城里运输公司跑了几回,就把人家的废旧轮胎收购回来,又由常师去鞋帽厂疏通了业务关系。然后就开始用废旧轮胎加工鞋底子了。没有技术就琢磨着来,用土办法加工;没有机器就自己来造,哪怕造出来的是最原始的工具。常师说,只要能用,管球个它,都好!院里垒起了砖砌的火炉,火炉烧旺了,将铁板盖上去加热。无法掌握铁板的温度,就用一小块肥皂去划,若不起泡,说明温度不够,若起泡太急,说明温度太高,只有介于两者之间才是正好。这时候,将铁板抬下来,把毛底摆在上面,再压上一块铁板。待铁板冷却之后,鞋底才算基本定型。第一双鞋底加工出来了,接着第二双、第三双……套起胶**马车拉进城里的鞋帽厂,鞋帽厂验货、试用、计算成本都没有问题,高兴得厂长屁股上都生了一对对笑靥靥。东太平的集体经济有了这个修补厂的滋润,东太平人的日子里就冒出了油花花。但是,消息传到了公社,公社说,东太平的人反了天了,谁让他们这么搞的?调查组一来,老魏支书顶不住了,那个修补厂就关了门。但是,曹全有赚钱的心却是敞开了。没消停了一年,曹全有就卖了一头猪,凑上些以前的积蓄,然后把村里的几个人弄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子里,大脑瓜子一晃,细长眼一眯,低声说:“想不想发财?想发财就在这里悄悄地干吧,不用出来啊!”
有人问:“拉屎尿尿可怎?”
曹全有说:“拉屎尿尿也在里头,不能出来……”说着就退出来,还在门上堵了几捆干柴伪装。
房里的人便干起来,手里摆弄的还是以废旧轮胎为原料的橡胶制品。但是,这是给曹大头干的,赚的不是工分,是曹大头给的工钱。
曹全有的这点把戏,老魏支书看得一清二楚,他知道曹大头这盏不省油的灯是想钱想疯了,狗日的不好惹,他要干的事情谁也拦挡不住,就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装傻。那曾想,有人把黑状告到了公社,说他曹大头开了黑工厂了……罪名不小,老魏支书为他着想,提前透个消息给他,说:“钱你也赚了不少,你用的人你也给了工钱,可是这也不能说你就不是剥削……赶紧收手,这个事还能躲过去……”
曹大头说:“俺不弄这还能弄甚?”
老魏支书说:“你再弄就把自家弄进监狱了,信不信?”
曹全有识人劝,吃饱饭,思谋了几天,还是把“黑工厂”给关停了。
1983年,老魏支书主持召开东太平村土地承包大会。会场上人不少,气氛却不是很热烈,能包出去的地已经都包出去了,剩下的就主要是盐碱地了。承包费降到了不能再降的程度,竟然还是没人问津。一直坐在会场角落里没有吭声的曹全有却站起身,说:“实在没人包,咱包吧,就不信这地长不出个庄稼来!”一句话就让会场炸了窝子。家里人反对,亲戚们阻拦、朋友们相劝,却都没有能挡住他在那承包合同上签字。那时,曹全有年轻,想法也简单了些,但是非常善良。他还记着放羊时对老羊倌发出的疑问:这盐碱地怎么就不长庄稼光长草呢?他想用自己的实践来寻找个答案,弄好了还能给东太平找到一条治碱的路子。简单的改碱知识帮了他个倒忙。凭着手里有几个钱,他雇用外村的拖拉机深耕土地,买上化肥、农家肥不停地往那地里撒,一年不行两年,那地却还是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没生出几颗粮食,倒是把他压箱底的本钱也赔进去不少。好在曹全有是个开朗的人,不管谁说什么,他都是晃着颗大脑袋乐乐哈哈地自我解嘲:“俺老子就不会种地,俺也不会呀,俺曹家没啦那种地的命、没啦那种地的命……”地可以不种,钱不能不赚,不赚钱就又得讨吃要饭去。曹全有重操旧业,把东太平原来轮胎修补厂的场地租赁下来,还是搞修补、制作鞋底子。却是先走的被后来的撵下了路。做这营生的人们早在他往盐碱地里撒化肥的时候就把市场抢占得差不多了,他再继续下去,那就是鸡爪子烩豆腐,没多大油水可捞了。但是他那颗大脑瓜子没有白长,一棵树上也吊不死人,一手拽着个轮胎修补厂,一手却又玩起了“豆腐换豆子”的老把戏。那时化肥不好买,曹全有却能从外面把平价化肥一车一车地拉回东太平来,谁家需要就来,没钱买就记帐,秋后结算,或者拿粮食平价来换。经他这么一倒手,竟就不知赚了多少票票。
他说这叫庄稼搅买卖,辛苦能发财。
就这样过了几年,到九十年代的时候,化肥不紧俏了,这买卖也不好做了,曹全有却就有了新的计划和打算。
他为这个计划和打算暗自窃喜,也在一步一步向着成功的方向努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