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2
说着话,他并没有转过身来,目光依然落在雪儿的坟头,但语声之中不免几分冷削尖刻。
锦衣青年停住了脚步,浑身全无一点生气。
“看来,你是不可能原谅我了?”
“齐钰,你认为你值得原谅吗?”
锦衣青年——齐钰目光呆滞,长叹一声道:“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奢望,我自己背上的债,理应我自己来尝还。雪儿的死,对你的打击是沉重的,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关于这些,我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十年了,我在这儿苦等了十年,这十年对我来说,远非可以用度日如年来形容。现在,你终于回来了,你我之间的恩恩怨怨可以在雪儿的坟前做一了断。如果,你要杀我的话,我也无怨无悔。”
“哼哼,齐钰,你以为就籍着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就会让我同情你吗?就可以将你当年的罪行推卸得一干二净吗?不错,有句话你说对了,今日便是你我了断之日,血债终须要用血来还。”
齐钰脸色阴沉木讷,丝毫没有为之所动,他道:“我从未指望可以得到你的原谅,或者这一世都将遭人唾弃,但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自作自受,怨不得任何人。这十年来,我一直将自己囚禁在这阴暗潮湿、暗无天日的山洞中,就是为了忏悔我的罪过,在这里向她赎罪,我不求她在九泉之下可以原谅我,只求我的良心可以得到些许宽慰,如果肉体上的痛苦可以减轻精神上的罪恶感,我情愿在十八层地狱中去煎熬。”他越说越激动,身躯不住籁籁而抖,苍白的面容上涌起一丝淡淡的红潮,死水一般的眼神也有了一些生气。
上官天风两道犀利的目光如两柄锋利的寒剑,直刺向对方,目中杀机重重,令人胆寒,他的声音冷得如三九寒冰。
“想不到你面壁十年,一张能言善辨的利嘴照旧能将死人说活。只可惜,我却不会为你这些巧言令色的雌黄之言所动。想想你当年用何等卑劣无耻的手段逼死了你的表妹,你想到过罪恶这两个字吗?她泉下有知,也绝对不会原谅你。你不是我的兄弟,也不是雪儿的表哥,你只不过是一个卑鄙阴险狡诈狠毒的无耻小人,你的行径,早已告诉世人,无论你如何巧舌如簧,也无法洗净你罪恶的双手,你肮脏的灵魂。”
齐钰苍白的脸上由于痛苦,变得扭曲起来,连声音也为之颤动:“我……我并非想逃脱这个罪名,即使有人可以原谅我,我也无法原谅自己,一个无形的枷锁已牢牢地锁住了我的灵魂,我早已将自己禁锢起来了,雪儿的死,留给我的,是巨大的悔恨和悲痛,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罪恶感使我永远也无法逃避。所以我并不在乎别人的原谅与否,对我而言,我将永远也无法走出我为自己筑成的心的牢笼。”
“好,我倒想听听,你还有多少高论。”
“对于雪儿的死,我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是我亲手扼杀了她柔弱的生命,我满身的罪孽,死有余辜。十年了,我无法逃避我心中的罪恶,虽然我是自由的人,但永远无法走出心牢,不止一次的,我想到过死,恨不能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死,对我来说并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相反的,倒是一种解脱,再也不用去面对那锥心刻骨地痛苦回忆。可我没有选择这条路,并不是我怕死,只为在雪儿的坟前,我们三人可以再聚上一聚,我知道,你恨我入骨,你会杀了我为她报仇。所以,这十来我苟且偷生,只为今日可以一了你的心愿,用我的血来为雪儿作十年祭。”
上官天风冷冷地道:“很感人,不是吗?你的确说对了,今天我来这儿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杀了你,,无论你说得如何天花乱坠,今日也是难逃一死。”
“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了。但这些话的确发自我的内心,要知人之将死,其言亦善。”
“信与不信,有分别吗?”
“是啊,对于一个将死之人,的确没有什么分别了。”
他望着长满青苔的墓碑,被郁郁青草覆盖了的坟头,一种悲怆懊悔的感觉袭上心头,他鼻尖酸了,对着坟墓自语道:“我终于可以解脱了,终于不用再背负沉重的枷锁,雪儿,我的表妹,是我害了你,我不敢奢求你的原谅,但我不在乎,因为,我就可以见到你了,这比什么都重要。”
上官天风冷漠地看着他,没有开口。
齐钰续道:“雪儿,不管你是如何地恨我,是如何地怨我,我也要向你表白,这十年来我的忏悔。十年前的一念之差,枉送了你的生命,可我发誓,我从未想过要迫你自尽。雪儿,从小我们三人一块长大,情同手足,你又是我的表妹,我又怎么忍心要你去……你和天风的关系我早已看出来了,本来我是应该退出的,但我偏偏控制不住自己,每当你们亲热地呆在一起的时侯,我几乎是妒忌地发狂。所以,为了达到目的,我开始故意制造误会,甚至是不择手段,但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会因此而轻生。雪儿,我的确从未想到过逼你上绝路,我的所作所为,只有一句话可以解释,那就是我太爱你了……”
“住口!”上官天风一声厉叱,怒目圆睁,脸色发青,眉宇间隐约杀气凛凛。他一字一顿地道:“你给我住口!我不许你说这几个字,因为你不配!”
齐钰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显得十分平静,坦然地道:“你无权阻止我说话。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上官天风重重地哼了一声道:“爱,原本是无罪的,但你的无耻行径早已亵渎了这份神圣,所以你不配说出这几个字,你罪恶的灵魂只配下地狱。”
“好了,废话少说,天快亮了,我的确不再想见明日的太阳了,死在你的剑下,我无怨无悔。拨剑吧!”
上官天风死死地注视着他,双目如苍鹰般锐利,他缓缓地将右手的剑交在了左手,左手握在剑鞘的上端,拇指按动机簧,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剑柄。
齐钰目光呆滞,但神情坦然,无一丝惧意。
“呛啷!”
寒芒大炽,银虹出鞘。寒碧剑在月光之下发出淡淡的青光,剑身莹碧如玉,寒气迫人。
上官天风:“想必你这十年剑法也未荒疏,‘孤星剑’位列当世七英之列,也非浪得虚名,请吧。”
齐钰默然而立,无动于衷。
“看来你是不准备拨剑了?”
“为什么要拨剑?对于一个将死之人,又有什么意义?”
“看来,你是一心求死,不想还手了?”
“不错。”
“我出剑伤人有一个信条,不杀无自卫能力的人。但是我今天要破这个例,你纵然不出手,我也一样要杀你。”
上官天风微微一抬剑,直指向齐钰的胸口,相距不足数寸,只要他顺势一推,长剑定然透胸而过。
齐钰始终神色不变,显然他早已抱定一颗必死之心。
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动上一步。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月倚天边,将最后一缕清晖洒向大地。风寒露重,寒气逼人。
突地,寒光一闪,却是落向了地面。
寒碧剑刺在了草地之上。
上官天风面沉似水,如罩寒霜,紧握着剑柄的右手青筋暴突,骨节咯咯作响,几乎要将剑柄折断。
良久,他恨声道:“你走吧!”
“为什么?”
“你走吧,乘我还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最好消失得远远的,不要再回头。”
“如果我不想走呢?”
“你真想死吗?”
“我等了你十年,只为今日。生与死,对我而言,已没有什么太大的分别,活着,也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我情愿死在你的剑下,也只有这样,我的良心才有所安然,才能解脱心灵的桎梏。可是,你为什么不动手?是什么理由使你变得胆怯、懦弱而放弃复仇的机会?”
“你不必知道。”
“不,我要清楚是什么原因,是因为我父亲的缘故吗?”
上官天风沉默不语。
齐钰道:“这你大可不必。我是我,我父亲是我父亲,不要把我们牵扯在一起,纵然我父亲有恩与你,那也是你和他的事情。大丈夫恩怨分明,雪儿是我逼死的,如果你是爱她的,倘若你还有一点血性,就应当一剑杀了我,而不应该顾忌什么。”
“齐世叔待我恩重如山,今生无以为报,不过,我上官天风做事历来恩怨两清,绝不会牵扯这些进来。”
“为什么?那为什么你改了主意?是什么让你变得软弱无能?上官天风,你动手啊!你动手啊!你胆怯了,你害怕了,你简直枉为天下第一剑客,你只不过是一个胆小鬼!”齐钰大声嘶叫着,双目皆赤。
上官天风冷眼打瞧着他,道:“你以为我不愿杀你吗?那么你想错了,我可以告诉你,我之所以改主意,是因为不愿你肮脏的污血污染了雪儿的圣洁。雪儿在我的心中,永远都是圣洁而美丽的,我不会让你的肮脏卑劣来亵渎这份神圣和纯洁。”
齐钰脸色登时变得比吃了一只苍蝇还难受,落莫之中全然是灰败凄凉。他默默地转身而去。
“站住!”
身后一声厉喝,齐钰站住了,却没有回头。
上官天风道:“你给我记住,他日若再见,便没有今日这般幸运了。”
齐钰恍然未闻,缓缓地离开了,身形如同行尸走肉般僵直。
上官天风注视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默默地还剑入匣,手扶要墓碑之上,一种悲怆的感觉袭上心头。
雪儿,雪儿,你可曾看见?你说我该怎么办?你若泉下有知,请告诉我吧。
墓碑无语,只有晨风低泣着吹过。
雪儿,我知道,我这么做,你一定会感到欣慰,你是那么的纯洁善良,从来不愿任何人受到一丝伤害,即使是他逼死了你,可我知道,你并不恨他,你宽容,真诚,你的胸怀可以包容一切,原谅一切,你是不会同意我杀他的。更何况齐世叔已近花甲,膝下仅此一子,我又怎忍见他早年丧妻之后还要承受晚年丧子之痛……雪儿,为你复仇之念在我心中已怀了十年,但今日……我做出这样的选择,是何等的困难,但我知道,你是能了解我的心的……
天渐渐地亮了,寒气更重了。
雪儿,我该走了,不知何年何日,我们才能再相见。雪儿,你若地下有灵,为我祈祷吧。
上官天风硕长的身影渐渐地模糊了,终于被升起的晨雾掩去了……
他孤独地来,又悄然地去了。江湖路漫漫,命运注定要他孤独地在江湖上飘零,浪迹天涯,何日归期……
齐钰亦是孓然一身,孤独地向前走去。
他木然地走着,目光呆滞,魂不守舍,分不清东南西北,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去那儿。
去那儿呢?他似乎从未考虑过。但他压根不在乎。
假如不是当年的一念之差,铸就了不可挽回的大错,那么林雪儿不会在九泉之下孤独,上官天风也不会在世间孤独,而齐钰自己也不会孤独。
假如他能早些抽身而退,或许,他们早已结成夫妻,有了一个温馨而美好的家,这样,虽然他失去了心中所爱,但毕竟还可以和他们成为朋友,绝好的朋友,可以在花间月下吟诗,冰前雪中饮酒,携手悠游,快意江湖,何乐而不为……
假如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假如时光倒流,可以让他再做一次选择。
假如……
但再也没有什么假如,时光无法倒流,岁月不堪回首,往事已矣,任谁都不能扭转。
世间路千条万条,唯一没有的,便是回头路。
齐钰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他不知自己将走向何方,他的头脑一片空白,白得如同一张纸,没有任何思想,没有任何感情,唯一的意念就是,不能倒下,向前走。
九月的秋阳已收敛了它的暴戾,柔和的,温暖的,田野里一片诱人的金黄,景色怡人,但齐钰熟视无睹。
路上行人颇多,无论贩夫走卒,客旅商贾,无不驻足侧目,见他衣着华贵,定是富家子弟,却不知缘何形同木偶,失魂落魄,皆暗暗吃惊。
爱俏的姐儿莫不挑帘暗瞥,为他的绝世风标暗动春心,却又无不为之惋惜:这么潇洒的公子哥却是一具行尸走肉,不解风情,真是可惜。
行尸走肉?齐钰心头一声苦笑,他真的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机械木偶,没有头脑,没有思想,没有感情,没有灵魂,只剩下一具躯壳,一付皮囊。
上官天风没有杀他,但他意识到自己已经死了,在很早的时侯,他已将自己的灵魂埋葬掉了,连同思想、感情,一起埋葬掉了,他现在是生不如死。
他走啊走,从天明一直走到天黑,也不知走出了多远,他恍恍惚惚,迷迷登登,只知道向前向前。
夜幕降临了。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禁打一寒噤,猛然惊觉,恍如隔世。他迷茫地抬起头,环视四周。
四下里一片静寂,一片漆黑,黑暗中隐藏着无限杀机,恐怖狰狞之气弥漫着,令人不寒而栗。
地狱?!齐钰想到了这个字眼,但对他而言,却没有丝毫的惧意,甚至多少有些许向往,曾经无数次他祈盼死神来临,但每一次都擦肩而过,他忽然明白,什么是求死不得。世间的万事万物,却是何等的怪哉,有些人活得十分谨慎,如履春冰,战战兢兢,但却难逃死神的召唤;有些人一心求死,却与死神无缘。求生不得,固然是人生的一大悲哀,而求死不能,又何尝不是人生的一大悲剧?
齐钰忽觉四肢乏力,腹内咕噜作响,他只才意识到自己已是几日水米未进,又饥又疲。
人活着就要吃饭,这本身就是件很麻烦的事。既然他没有死,就必须吃饭,尽管他没有一点胃口。
他抬起头,前边路的尽头,依稀灯火闪烁,宛若寒夜中的几颗星星。
待齐钰走近,却是一处灯火辉煌,人流如潮,歌舞升平的繁华之所,好一座别致而精巧的园林,园门似满月,一对异样的风灯散着橘红色的柔光,如水温柔,朦胧迷离,门前一块巨匾,上书三个龙飞凤舞的金字:“怡春园”。
门的两边站着一对彪形劲装汉子,身高马大,膀粗腰圆,面目狰狞,凶神恶煞一般,不禁令人想到庙门前立的哼哈二将。
怡春园夜景甚美,怎奈立此二凶神,反倒是减色不少。不过,如果有人想捣乱的话,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看能否吃得住两个恶汉的拳头。
怡春园乃江南第一名园,以其雅致清丽而名闻天下。齐钰早年也曾听说,只不过未曾造访,今日想无意间来到此处,腹中饥饿,毫不犹豫地举走入内。
两恶汉相视一眼,有心阻拦,但又迟疑了一下,放他进去了。
左边的大汉看着齐钰的背影,道:“瞧这身打扮,看来也是个腰缠万贯的富家子弟,只是见他如此怪异的模样,倒也邪门地紧,万一出什么事,你我兄弟可吃不了兜着走。”
右边地道:“没事,瞧那魂不守舍的模样,准是给那个俏姐儿晾那儿了,咱这地,向来只认钱不认人,只要有钱,管他什么操行。”
齐钰恍若未闻,径直来到里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