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人世几回伤往事 山形依旧枕寒流1
夜正深,月明星稀。
晚风低语着,吹拂着。
万簌俱寂,便得空旷的九华山更显孤寂。孤傲的峰峦,幽静的山林,绿障青枝,叠延绵绵,浅草如茵,溪流轻湍。
清冷而皎洁的月光从树隙之间漏了下来,洒在上官天风笔直而硕长的身躯上。他的脚步很迟缓,也很沉重,踏着这条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却又久违了的林荫小路,一步一步迈向前方,步履艰难,可他的心比步履更为沉重。
他的心完全被孤寂凄凉所攫取了,一片茫然。踏上这条小径的同时,她的音容笑貌又一次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多少次他们并肩携手走在这如幻的星空下,踏着这条静谥的小路,浪漫如五月中的玫瑰。
而今日,他孓然一身,飘零江湖,十年飘泊,十年风尘,破碎的心已如槁木寒冰,好似一潭死水,平静地荡不起一丝波澜。
路边,有一株高大挺拔的松树,古老苍翠,依然生机勃勃,巍峨矗立。上官天风在树下站住了,用手轻轻地抚摸着树干上依稀难辨的图形,他的目光更加迷惘,仿佛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当中。
他和她,曾经在这棵古松的树干上,刻上了两颗并蒂的心。记得当时他曾问她:“你真的爱我吗?”
她说:“风哥,雪儿是你的,今生是你的,来世也是你的,让这两颗心见证,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他和她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两颗心也紧紧地并在了一起。
多象是一场梦啊!
现在梦醒了,他恍然发现自己一无所有,过去的一切,都似一阵云烟飞散而去。
伊人去矣,空余一帘幽梦。
上官天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岁月的沧桑使古松的树皮变得苍老崩裂,当年刻在树干上那两颗并蒂心已经变得模糊,留下的,只是几条深深刺入树皮的刀痕,斑斑点点,纵横交错,曲折难辨。
上官天风用手抚摸着,凭着感觉,他可以把曲折零乱的线条找回,重新拼成两颗并蒂的心,但他永远也无法将失去的她找回来。
他的手在颤抖着,他的心也在颤抖着。
“雪儿,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让孤独黑暗寂寞来陪伴我?雪儿,你不是曾经答应过,我们永远相爱,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可你为何要欺骗我,为何要离我而去?雪儿……”
他无助地倚在树干上,他的心头一片茫然惆怅。
月过中天,夜更深了。
夜间的丛林寒意更浓了,冷风袭来,让人顿感寒气倍增,禁不住轻轻打战。
但它怎浓得过多情人的无限限愁苦哀思。
上官天风茫然地抬起头,仰望着清冷的蟾宫,心中一遍遍地呼喊着:“雪儿……雪儿……”
这只是一种下意识地感觉,他此刻的心境,已经陷入了虚无飘渺的境界,他的思絮,他的灵魂,渐渐地飘忽不定。
一枚松针落地,轻若无物,但在上官天风的心中,却是铿然作响,他目光一闪,似从梦中醒来。
“雪儿?”他又低唤一声,这次却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他环顾四周,目光最终落在那两颗并蒂的心上。
“雪儿!”他再次低唤,但身形已飘落在十余丈外。
上官天风拼尽全力,飞身向前掠去,速度之快,令人瞠目惊舌,两旁的树木花丛,如飞似地向后退去。
也许,上官天风平生也没有施展过如此之快的速度。
“雪儿!雪儿!雪儿!……”
他的心中,在无言地呐喊着,此时此刻,他已陷入了浑然忘我之中,江湖中的恩恩怨怨,人世间的是是非非,已经都离他远去,宇宙在变小,一切都不存在,只剩下一个名字,一个令他魂牵梦萦的名字,脑海之中,也只剩下一个意识:去见她!
穿过丛林,前面是一片草地,绿草如茵,面积不大,四周群峦密林环抱,郁郁葱葱,显得幽静偏僻。
上官天风手扶着丛林尽头的最后一棵树,暗调气息,目光落向那片草地,心在剧烈地跳动。
草地中,有一座坟高高隆起,在一片平坦中极为醒目,墓碑矗立着,墓草青青。
上官天风缓缓地向前走去,方才似如疾风的步法又变得迟缓无力,沉重的步履仿佛不堪重负,艰难地向前挪动着。
墓碑上只刻着五个字:“林雪儿之墓。”没有任何其它的字,任何一个字都是多余的。
这五个字,就如五根钢针,刺入到上官天风的心房,针针见血。在此刻,他已经没有必要再用冷漠的面孔来伪装自己,也确实再无法来伪装自己了。
他任由情感发泄着。
一个人倘若要把一段感情隐藏起来,也许是不会太费劲,但他的内心深处,却是何等的不堪,这根情丝,剪不断,理还乱,纠缠在一起,即使是毅力坚强的人,也是无法承受的。一旦发泄出来,就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上官天风走近坟前,默默地伫立良久,而后,缓缓地蹲下身,用手轻轻地抚摩着墓碑上的字。
每一个字都是他亲手刻上去的,古朴苍劲,浑然透着一种阳刚之气,但字里行间不经意间流露出掩不住的哀思。这五个字,不仅仅是刻在古碑上的,也深深地镌刻在上官天风的心中。
他说不出一句话来,一种巨大的悲哀攫取了他的灵魂,所有的话如梗在喉。但他相信,他心底无言的絮语她是听得见的,因为,很久以前,一位哲人曾经说过:爱,使人心灵相通。她听得见的,一定。
他缓缓地坐在了墓前,轻轻地倚靠着墓碑。
墓碑冰凉透骨,他不禁想到,他最后一次抱着她的时侯,她的娇躯就如同这块墓碑一样,冰凉冰凉,一股寒气,直透他的心底,他的心宛如被冰封了一般,仿佛连跳动也停止了。
他斜倚着墓碑,仰望着那轮寒月,心中无限惆怅,无限唏嘘,缓缓吟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岗。”
十年生死两茫茫,这首词多似我的生活写照啊!整整十年了,阴阳相隔,鸿雁难书,这难道不是上天在捉弄人吗?雪儿,你泉下有知,又怎能瞑目?
一首悲凉的宋词,勾起了他无尽的哀愁,《江城子》句句断肠,字字泣血,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房,悲怆的情感更加悲怆,紊乱的思潮更加紊乱,胸中在无言地呐喊着。
雪儿,九泉之下你孤独吗?九泉之下你寂寞吗?你又怎么去忍受那永无竭止的黑暗?记得你从来最是怕黑的,在你的闺房中,永远的亮着一盏长明灯,你说你渴望光明,纵然是飞蛾扑火,烈焰焚身,也不让黑暗伴你左右。雪儿,你太傻了,就算是一只小小的飞蛾,它也会珍惜自己的生命,而你却轻易地撒手人寰,将我一个人孤独地留在这个世上,饱尝着痛苦的煎熬。三千六百个日日夜夜,你知道我是怎样度过的吗?在孤独的等待着,一个没有希望的明天,雪儿,你听得见吗,你若泉下有知,请为我指点迷津吧。
十年中,我经历过多少的生死,经历过多少的风雨,可我对你的感情,却从来没有过改变,纵然海枯石烂,我也痴心不改。雪儿,你可曾记得,就在这片草地上,我们并肩坐着,数着天际划过的流星,你倚着我的肩头,轻轻地念着:“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官天风追忆着当年那段美好而温馨的时光,嘴角上挂上了一丝浅浅的笑意,驱散了心中的阴郁。
可是——雪儿,你既然答应了我,生生世世永不分离,除非海枯石烂,冬雷夏雪,天地合一,才能将我们拆散,可如今,山形依旧,江水滔滔,你又在何方?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是啊,无可奈何花落去的,是林雪儿;似曾相识燕归来的,是上官天风。林雪儿尸骨已寒,墓草已青,上官天风还是当年的上官天风么?
雪儿,雪儿,我来看你了,可你为什么不说话?难道说你已经将我忘记了吗?十年生死两茫茫,你的一片痴情都已化为乌有了吗?
墓碑矗立着,冰冷无语,无法回答他的问题。晚风低吟着拂过。
雪儿,我知道,你的情,你的爱,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生生世世永远不会。雪儿,你我生死离别,何人才能再相见?
上官天风轻抚着墓碑,恍忽之间,就觉眼前云烟笼罩,待云烟散尽,依稀出现一位轻纱女子,淡妆素抹,秋波含笑,款款地向他走来。
他怔住了,只觉口干舌躁,失声道:“雪儿,是你么?”
轻纱少女笑而不语,望着他,忽地转身离去,消失在云烟中。
“雪儿!”
他大喝一声,恍然惊觉,四野里空荡荡寂落无人,那里有什么轻纱少女。他不禁苦笑着摇摇头。
雪儿,你知道吗,十年浪迹江湖,生生死死,我早已经厌倦了,我太累了,只想歇歇了,天涯路漫漫,何日是归期。雪儿,我多想回到你的身边,让我静静地陪着你,再也不要分开了。可我知道,你是不会同意的,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温婉的女孩子,你情愿一个人独自在黑暗中备受煎熬,也不愿意别人受到一丁点伤害。可也正是这点软弱,害了你自己。雪儿,你是不会同意我以死殉情的,这一点你在遗书中写的明明白白,你说我若为你而死,纵然九泉相见,你也不会原谅我的。你太了解我了,你绝了我的念头,我真的无法拂你最终的心愿。但你让我重新开始生活,找一个真正的完全属于我的女孩子,这一点,我却无法做得到,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雪儿,你应该也是懂得。
雪儿,若你泉下有知,请你告诉我,我究竟该怎么办?
蓦地,树丛后闪出一条人影,缓缓地向墓地这边走了过来,他走得很慢,步履沉重。
这是一位锦衣青年,衣着华丽,但他的脸色苍白,气势颓唐,表情木讷冷漠,眼神之中全无光彩,灰败中带着几分幽怨、歉疚和悔恨之色。
突地,上官天风开口道:“你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