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群花绕碧叶 孽缘搓肺腑(一)

    知秋从柳家出来，雨巳停了，大队的会也散了。紫晨远远走来，知秋觉得犯了弥天大罪，疾忙掂量着应付的话。紫晨和往常一样，笑着打个招呼走了。根卫吱吱地吹起哨子，吆喝社员们到场院开会。知秋见桃花走来，问开什么会?桃花以少有的眉开颜笑说：“召开抗涝动员大会。不过，你不用参加了，刚才支书说,公社要调你当施工员。”说话的工夫，济苍匆匆忙忙赶来，没等站稳就说：“知秋，支部推荐你当施工员，你是学农的，今天下午拿出一套排涝方案，明天带着去公社开会。”“我？”知秋深感突然，一是拿不出什么方案，二是家中的房子还漏着。济苍不容分说：“这事不能推辞，你是范书记点的名，不去不行的。”知秋回到家中，叶母急着问修房子的事。知秋不敢实说，只说与天霞说了。叶母听说儿子要去公社开会，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去不情愿，不去又不行，无奈之下，只好苦求苍天，别再下雨了。
    公社排涝防汛会议，由范书记亲自主持。他通报了涝情，宣布了治涝规划：全社四横五纵九条排水沟，将积水泻进紫阳河，其中一条将挖出的土筑成道，准备将来铺成通往县城的柏油公路。范书记非常民主，讲完话组织讨论,征求大家的意见。知秋见范书记笑咪咪地望着他,壮着胆子说:“积水一古脑儿泻进紫阳河,河水必定泛滥，因此必须疏浚河道,加固河堤。”范书记频频点头。会后，知秋急着往回赶，不料范书记将他留下，安排他绘制一份防汛规划图。他左右为难，尽管挂着家里的漏房子，也不敢违背命令，只得留下工作。
    几天后，他赶回家，走到门前大吃一惊：房子整修一新，院墙修复如初。叶母笑逐颜开地说：“多亏了队里呀！队里送来了砖瓦材料，派了好多人。紫晨坐阵指挥，你天霞嫂子跑前跑后，两天的工夫全给咱拾掇好了。你天霞嫂子说，你到公社干大事，就得先给咱家修房。唉，好人哪，都是活菩萨呀！”知秋心里明白，哪里是因着他去公社开会，分明是天霞起了作用。他从心里感激她，她虽是放荡，可对人还是诚心实意。他突然觉得，真的欠下天霞一笔人情债了。
    离开公社时，文教组的李助理交给他一张奖状，要他捎给绣鹃。并对他说：“梅老师不愧为是才女，业余时间创作的年画，在地区获了奖哩！”知秋只知道绣鹃爱好美术，绝没想到会登峰造极，于是好奇地问：“画的什么内容？”李助理说：“‘槽头新兵’，是下乡知青拜饲养员为师的事。”知秋惊喜地说：“这构思新颖。”心里却想：绣鹃哪绣鹃，自己不情愿下乡务农，又违心地歌颂知青下乡，叫人说啥好呢！
    走出家门，天霞和花莲儿走来。知秋驻足迎着，想说句感谢话。天霞笑着说：“齐放要结婚了，你去不去凑热闹？”知秋一脸茫然，事先一点风声也没有。齐放相亲，一见中意，姣姣虽不很漂亮，可身段端正，面目姣好，蛮配得过齐放。柏正民已经娶了姣姣娘，深知齐放婚后独门独院，姑父是支书，便一口应下来。思洪巴不得将齐放支出去，就请来月伯夫妇商量了，为齐放瞒了两岁，办了登记手续。知秋听天霞吹嘘了一番，自个儿进了学校。
    绣鹃独坐桌前，正在奋笔疾书。由于精力太集中，知秋迈进门槛，也没有发觉。知秋悄悄绕到她背后，探身望时，像是在写信。他突地将奖状展在她面前。绣鹃大吃一惊，慌忙将信纸捂了，回头见是知秋，才长长松了一口气。知秋将奖状交给绣鹃，说了一番恭维的话，又问绣鹃在构思什么大作。绣鹃脸色一红，“哧哧”两下，将信纸撕了。知秋讪笑着敷衍了一会儿，离开了学校。
    知秋早出晚归，忙于治涝工程。这天收工回来，途径教室的后窗，突然，窗口里扔出一封信，窗扇随即关上了。他迟疑片刻，估计是绣鹃所为，遂将信拣了。回到家中看时，果然是绣鹃写给他的信。
    秋，我惟一所爱的人：
    你所看到的是我千次百次难以写成的信，它不是信，它是我的心。
    前天，我不知是第多少次在诉说我的心，恰让你撞见了。我本该双手捧给你，可没有那份胆量，慌恐之下将它撕了。近在咫尺，本该亲口向你倾诉，可我脸皮太薄。我有许多话要对你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平心而论，我该知足了。党和人民将人类灵魂工程师的重任交付给我，是做梦都不敢奢求的。短短半年，教学成绩全社第一，美术作品一举成名，昨天县美协来信要发展我为会员，同行们都羡慕我，可我总是高兴不起来，总是时时感到悲伤和彷徨。令人恐惧的是我那个家，爹娘背后总提换亲的事，他们虽没有单刀直入，我却背如负棘，担心他们不再与我商量，突然有一天不声不响地将我换走。温暖莫过于家庭，亲近莫过于父母。我却觉得家庭比蛇窟还阴冷，父母比路人还疏远。我口里劝着要爱自己的家，心里却无论如何也爱不起来。每逢放了学，双腿像灌了铅，不愿迈进家门槛。进门且如此，出门又如何呢？走在大街上，人们指手划脚骂我老大闺女。这倒也罢了，更使人惶恐的，是杨与权的笑脸，自那夜整治他们之后，每逢相遇，他们总是文质彬彬。可晴空久了，难免卷来暴风骤雨。兴许有一天，我会被风雨吞噬得无影无踪。或许你会笑我杞人忧天，我却觉得是眨眼之间的事。
    秋，你可曾知道与生俱来有一个女子始终在爱着你吗？那就是我。也许你不爱我，但我非常爱你。你要把我当成爱你的人，不要把我当成你的姐姐。即使你无心于我，我也早把心交给你了。为什么迟迟没有向你表白呢？因为我知道，咱俩结合，不过是牺牲你，你将成为我幸福的牺牲者。我不敢损人利己卑鄙自私，可又难以控制自己。我冒着卑鄙自私的骂名，鼓着勇气向你说了，即使你恨我，我也心甘情愿。我斗胆说一句，多少同学，多少同事，谁不是同其流又合其污呢？也不见得比人矮了半截，反而红得发紫。我们何必拘拘谨谨、栖栖惶惶呢？有时我曾想，我若已是有夫之妇，他们就拿我没办法了。这异想天开，除了对你谔谔肺腑，又能对谁透露呢！
    我祈望见得你的心。若是仍用这世间最文明的形式，教室的后窗台便是邮筒。
    惟爱你一人的人乃月
    知秋读得心惊肉跳，岁月沧桑的流逝，竟能将一个人的性格颠倒过来。绣鹃是个心高气傲、清白自居的人，弹指间竟变得开通放达起来。信的末尾分明是约他幽会，他怎么能拒绝她呢？他掏出笔和纸，想写一封恋情洋溢的信，但是，没写。信，即使是洋洋万言，也不能表达一个人的心，倒不如促膝面谈的好。他想寻找机会与她面谈，而且这机会越早越好。忽然想起来了，公社后天要在杨柳湾放映电影《青松岭》，这不啻是幽会的绝好良机。他挥笔写道——
    乃月：
    你的心都留到我心里了。纵有万语千言，一句也说不出。后天晚上村里放电影，请屈驾寒舍。
    夏后
    次日，知秋上工，经过教室的后窗。隔窗而望，绣鹃和学生们在院子里做操。窗扇里边的窗台上，放着粉笔盒和教本，似乎是绣鹃特为他准备了的。他将叠成三角形的信夹在教本里，又用粉笔盒把教本压了。人看不见，风刮不走，只要绣鹃上课就会发现。知秋像完成了重大使命，迎着朝霞，轻松地出了村子。
    治涝防汛工程分四个片进行，调集青壮劳力大兵团作战。片设指挥部，由公社干部坐阵指挥。指挥部下设施工组、秘书组和宣传组。知秋分派在施工组，负责施工和质量检查。这是惹人的差使，刁滑的民工不按尺寸施工，排水沟挖得既浅又窄。四楞头依仗与知秋同村，出工不出力。知秋督促时，他嘻皮笑脸满口应着，回头又臭卖知秋：“干个熊施工员，有啥逞能的？刚不扫街了，就指手画脚！”外村的民工得了知秋的底细，也就不服管。
    片指挥叫杭程，五短身材，淮海战役中受过伤，肺被割去了一半，换上了人工肺支撑呼吸。复原后，被安排在公社任民政助理。杭程人虽猥琐，脾气却不坏，从不喝斥民工。他见知秋为难，就劝他不要急燥，要以理服人。知秋觉得有理，遂想了一个办法：按排水沟横截面尺寸，用木条钉个梯形框子，挖成的沟若能盛下木框，就算质量合格。持续了数日，四楞头看无机可投，就偷将木框毁了。知秋查问时，四楞头说：“不就一道熊沟吗？宽点窄点深点浅点，还不一样排水？”知秋说：“当然不一样，七宽八窄势必会影响排水。不管怎么说，达不到标准的不准收工。”
    这天，杨柳湾放映电影。收工时，知秋发现四楞头的工段不合格，劝他加工。四楞头说：“村里放电影，好不容易受回教育，这活儿明天再干吧。”知秋想起与绣鹃的约会，也想早回家。转而一想，放任自流，以后就更难工作了。他夺过四楞头的锨，跳进沟里。四楞头口里嚷着：“你愿学雷锋就学呗！”腿却不由自主地跳进沟里。四楞头看他干得大汗奔流，就说：“你是何苦呢？这工程孬与好，还不是你说了算？”知秋说：“不行啊，上级的规定不能有丝毫的马虎。”四楞头叹口气说：“我算服了你了。你这认真劲儿，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人来。可认真又有什么用呢？你看人家花齐放，干活稀耷拉松，就去教学，教学不中用，又从二队调到九队当保管了。他妈的，人长得后锅腰前挺脯的，倒娶了个花骨嘟？”话音里带着明显的悲观和不满。知秋深知他的心情，老大不小了，连对象也没人提，就耐心地劝导他，不要和落后的去计较。四楞头嘻里咧扯的，听不到耳朵里去。
    知秋帮四楞头完成了加工任务，刚要结伴回家，杭程兴冲冲地走来，说：“今天，在全社排洪工程阶段验收中，咱片的工程质量名列第一。”杭程十分器重知秋，笑着对他说：“天还早，你陪我到樟格营去一趟吧。”说罢，将自行车横过来，要知秋载他。知秋把锨交给四楞头，就一百个不乐意也不敢违拗，只得违心地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