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桃花初约会 天霞卖风情(二)
三伏天,天黑得像锅底。云缝里闪电如梭,紫色的像龙头,黄色的似龙尾,龙口里喷出的火球,顶天立地炸开,“喀嚓”一声,震得大地打颤儿。瓢泼大雨倾天而降,霎时间,地上已是半尺多深的水。
“轰”的一声,叶家的院墙倒了,土坯卷起的尘埃在雨水中激起了层层浪花。知秋正在焦急,房子又漏了。屋顶湿了一大片,“啪嗒啪嗒”地落着铜钱大的水滴。知秋忙取盆去接,水点一会儿连成了一条线,麻杆似地向下灌。叶母慌了,颠着小脚收拾东西。知秋扔下盆子,帮母亲将衣物抱进西间。刚收拾好,西间又嘀嗒起来,母子们又将东西转到中间。叶母双手合十跪在地上,磕头作揖地祷告,祈求老天爷别下雨了。可老天偏偏与叶家作对,雨从正午一直下到傍晚还不曾停歇。夜深了,母子俩在盘算,房子年久失修,又遇上这百年罕见的大雨,如何支撑得了?院墙已经倒了,倘若这房子也塌了,这个家就没了。当务之急是抢修房子,可修房又谈何容易啊?首先需用材料,他家既无砖瓦又无麦秸,麦秸只有生产队里有,别说去借,就是去买,也得队长同意呀!再是需要工匠,工匠必须队里派。社员家里遇上这样的事,大头小绪都离不开队里。母亲教他去求队长,他口里应着,心里却犯了难。自打柳林被打之后,见了根卫就像小鸡遇了老鹰。如今要去求根卫,无异于捋老虎的胡须,他没有那份胆量。若在先前去求桃花,桃花也许鼎力相助,可自清明之后,桃花像换了一个人,见了面腔也不搭。
天亮了,雨依旧在下。知秋蓦地想到了紫晨——“四清”工作组走了,运动不那么紧了,紫晨的慢慢出头露面了。人们觉得他是冤枉的,思洪就安排他当了副业队的队长。所谓副业队,不过是一座豆腐房,一架弹棉花机。平时无事,就叫他负责社员修房补墙的琐事。紫晨样样都好,就是爱听老婆话,天霞的话从不违背。知秋又想到了天霞,虽然也曾得罪过她,但她没事人似的,该说就说、该笑就笑。母亲说:“求人办事总得送礼呀,你知晓哥回来当老师,还送了几斤粉皮哩,咱这修房垒墙的大事不送礼咋中?”叶母见儿子为难,又说:“去年紫玉送的红糖,我一直没舍得吃,你拿去吧。”边唠叨边从坑头上取出一只砂罐,揭开盖,探手摸出纸包,打开看时,哪里是红糖?全是黄乎乎的虫子琐落,连那包糖的纸也烂得和网子一样了。叶母见了顿足拍臀,喋喋不休地惋惜。知秋安慰说:“娘,您不用操心,我自己想办法吧!”每逢有困难,他总想到绣鹃。自从那场闹剧之后,两人又和好如初,绣鹃一直感激知秋,只是因着忙于教学,不常与他见面罢了。听说知秋急用二斤红糖,绣鹃爽快地应着:“这好办,我刚领了津贴费,恰巧俺表舅给了糖票,下午到公社集训时,给你捎来就行了。”傍晚,绣鹃送来了二斤红糖。
六月的雨像小孩的泪,眨眼间雨又淅淅沥沥地下起来,打得枣树叶子“沙沙”作响。大街上有人喊:“大、小队干部到大队开会了!”知秋灵机一动,这倒是送礼的好机会。他躲在门洞里,看到雨越下越大,街上行人少了,就黄鼠狼般地蹿进天霞家。他从来没有送过礼,最瞧不起送礼谋事的人,曾铮铮铁骨地发誓:人要活得有骨气,要凭自己的本事闯天下,决不投机取巧。自立拉拉扯扯,他骂他是势利小人,可是眼下自己又是什么角色?咳,立志容易践志难哪!他壮着胆子走近房门,高声喊着“嫂子”。
天霞方欲午睡,听到喊声,隔窗而望,见是知秋。她心头一阵惊喜,欲下床去接,转念一想,送上门来的不会溜了,得拿出点架子来。随即懒洋洋地问:“谁呀?”“嫂子,我是知秋。”知秋慌忙回答。天霞没有先前那份热情,冷冰冰地说:“门开着哩,要进就进来吧!”知秋规行矩步地走进房里。
客厅虽算不上豪华,可与他叶家比起来,却是天壤之别。正面挂着毛主席像,两侧花花绿绿的是奖状、照片和年画。迎门摆着一张三抽桌,桌旁两把靠背椅。顺墙一张长长的条几,几上摆着各色的酒瓶、茶筒和烟盒,一望便知是烟酒门第。客厅里没有人,通往卧室的门上悬着一挂草珠儿帘子,帘子里边朦胧暗淡。知秋在客厅等了许久,不见有人出来。无奈之际,将怀里的糖掏出来放到桌上。来时,鼓鼓囊囊的嫌障眼,这时看那一丁点儿东西,又觉得寒碜。东西虽少,让主人看见才好。主人或是推让或是慷慨收下,都是有情面的,这样不明不白地放在桌上,倘若主人不留意,岂不是冰块扔进热水里了吗?伸手取过糖,想送进帘子里边,又觉得卧室不可贸然而进。他犹豫尴尬之状,天霞在帘子里边看得一清二楚,强忍住笑,淡淡地问:“有事吗?”知秋总算从窘态中解脱出来:“没,没事。我来给嫂子送糖……”“糖?条几上有,方筒里是红糖,园筒里是白糖,木匣子里有块糖,想吃什么样的,自己取吧!”天霞故意逗他。知秋看时,几上果然摆着筒和匣子,暗想自己送这点儿东西,人家怎么会看到眼里。他不好意思再提送糖的事,就开门见山地说:“嫂子,我求您办点事。”“什么?求我办事?”天霞“嘿嘿”冷笑几声,“你还用得着求人吗?你又不是那种人!”知秋听得出,她还记得前些天他应付她的话。他不敢顶撞,耐着性子陪笑道:“好嫂子,我真是有事求您,请您帮帮忙。”天霞依然轻飘飘地说:“求我?你大慨找错门了吧,我一不是党员,二不是干部,我能帮你什么忙?再说哩,我这种轻贱的女人又不懂得自重,求我办事可别污了你的面子。”一番冷讽热嘲,弄得知秋满脸冒火。按他的脾性,跺跺脚一走了之,宁可房子塌了,也不受这娘们的窝囊气,但想到年迈母亲那乞怜的目光,想到幼小侄子哭叫的可怜,忍住了。他压住火气,忍辱抱屈地哀求:“嫂子,您别取笑我了。俺家的房子漏得厉害,院墙也倒了,想求大哥派人帮着修修”。天霞听说叶家房子漏了,暗想这个忙一定得帮,但又觉得心里的气没出净,就故意沉了半天,不疼不痒地说:“房子漏了去找队里呀,我又不是队长,我管得着吗?再说哩,房子漏了塌了的,又不是一家,队长就是管,能管得过来吗?俺家的房子又不漏,我才不管那些闲事呢!”知秋听了,气得像黄牛被济苍烧了尾巴一样暴怒,咬咬牙向门口走去。
帘子里突然传出银铃般的笑声,天霞尖酸刻薄地谑道:“我当中专生多大本事哩,原来连句玩笑话也担不起。办事不易求人难哪!想想别人求你时,你是啥态度?想想你拍拍屁股走了时,别人是啥滋味?将心比心都是一个理。你要走,俺也不留,不怕房子塌了没埝住,你就走吧。”说着,“登咯楞咯”地哼起小调来。锣鼓听音,听话听心,天霞的话虽是刺耳,却有了转机,言外之意是不希望他走。知秋从未受过这等奚落,扪心一想,自己多了些刚愎自用,少了些机动灵活。退一步讲,求人办事就得委屈求全,盛气凌人怎么能行?于是转身退回帘子前,换了笑容说:“嫂子,您教训得对,骂得痛快。以前那些事是我不好,我不该冷言冷语地待您,您是热心肠的人,俺的忙您肯定会帮,嫂子胸怀大度,不会和俺计较。”知秋简直不相信自己的嘴,竟然没经大脑就嘎巴巴地说出这么一番话来,连他自己听了都觉得奴颜婢膝。天霞听了心里比挠痒还受用,但她依旧不称心,又问道:“你这话是嘴里的?还是心里的?”知秋没有思索,又一次违心地回道:“心里的,我说的全是真心话。”“那好吧,你进屋里来吧。”天霞隔着帘子命令。知秋望着帘子那边幽暗的卧室,没有动。天霞灵机一动,说:“我大胯有些疼,下不了床,你在外边说,我怎么听得见?进来吧。”知秋踟躇了许久,只得进去。
卧室虽然幽黯,却看得一清二楚。靠窗一张硕大的红漆木床,腥红的花毯上铺着凉席,天霞几乎是裸体躺在凉席上。知秋一瞥,心头“怦怦”乱跳,慌忙回转身子,掀了帘子往外走。天霞不疾不徐地说:“你不是求我帮忙吗?和嫂子详细说说。”知秋慢慢放下帘子,木桩似地立在原地。“你转过身来。”天霞口气里软中带硬。知秋机械地转了身,头使劲勾进了胸洼里,眼皮抬也不敢抬。天霞半是玩笑半是命令地说:“怎么?我是老虎吗?难道把你吞了不成?抬起头来,看着我!啊?”知秋抬起头,睁开眼,霎时眼花缭乱:天霞穿着粉红的三角裤头,戴着雪白的乳罩,上身倚在床头上,半侧身子,左手托着腮颊,右手摇着芭蕉扇,似笑非笑地望着知秋。她见知秋抬起头,抿嘴一笑:“知秋,你看我美不美?”“美。”他顺嘴应着,眼前这情景从未见过——天霞修长的双腿像白玉似的细腻,一腿微屈盘在另一条微伸的腿上,那份消闲自得的样子,比玉雕的维那斯还动人。乳罩下那段腰腹既不肥腻又不瘦削,虽是人到中年,却比少女还平滑光洁,除了一弯浑园的肚脐外,通身上下白嫩如雪,莫说疤麻,连一介痣子痦子也没有。知秋虽然与紫玉爱过,但在黑夜之中,不曾见到紫玉的身躯是啥模样。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天霞一动不动地任人观赏,那份刺激,不是一般人能忍耐了的。天霞看他面色沉郁,以为他入了道,就挑逗说:“秋兄弟,你说我和你哥配不配?”“配,配。”知秋木然回答,根本没经大脑思虑。天霞勃然作色,蹙眉嗔道:“配?连你也说配?是你心里的话吗?”知秋茫然地搓着手,不知如何应变。天霞坐起身,长长吁口气,幽怨地说:“你嫂子好命苦呀,不知哪辈子伤了天理,配了紫晨这么个男人,醒着只会干活,睡了就打呼噜,从不懂得疼女人,这日子难熬呀!”说着用手背搓眼睑。知秋对她的话十分反感,紫晨是多么好的人哪,想不到妻子如此轻佻,不由得泛起一丝厌恶。天霞往前挪挪身子,郁郁寡欢地叹道:“秋兄弟,你嫂子不是那种坏女人哪,你到俺娘家去打听打听,口碑好着哩。嫁到你们杨柳湾也十来年了,俺可从没有那些花里胡梢的事,不用说勾引男人,就是和外人开句玩笑也不多。不知怎的,自打见了你,俺那魂像被抓去似的,走路想着你,干活念着你,无时无刻不挂着你。喝水时你的影子在碗里,睡觉时你的影子在床上,几次从梦里哭醒,怀里搂着枕头,只当是抱着你。说句不怕你见笑的话,有时紫晨搂着我干那事,我都把他想成了你。”天霞话不由衷,不说别的,前些天还和自立睡了呢,要不是有求于她,他才不听她瞎扯呢!天霞看知秋低头不语,妩媚地笑道:“我并不老,属猴的,和你一属,咱姐弟俩有缘分呢。你们男人怎么会知道女人的心?那天晚上你去学校,我也跟了去,那怕让你碰一碰,也让俺死了心。谁知换了自立,白白让那小子占了便宜,俺心里比吞了苍蝇还龌龊。”知秋听得心惊肉跳,那闹剧是他谋划的,觉得愧对于她,不由得张口结舌。
天霞看时机一到,突然“啊”的一声,两手捂着大腿“哎哟”不断:“我的病又发作了,兄弟快给我捋捋。”她以为知秋会像自立一样,忙不叠地凑上来,孰料知秋反向后退了一步。天霞沉下脸说:“兄弟,这么点忙你都不帮,还想求别人帮忙?咱俩丑话说在前头,今天是平等交易,你得先给我捋捋大胯,我才叫紫晨帮你修房子。如若不然哪,鸡啄闭口钳——白费口舌。”被逼到这火口上,知秋索性别了脸为她捋腿。虽没闻到她做媒时的那股芳香,却感到对方的腿既温又滑,他的心像一头小鹿,“怦怦”直往腔子里跳。天霞欣喜若狂,心如六月盛开的莲花,荡起一阵阵清新与甜美,突然伸出藕一样嫩腻的手,将他拉到自己身上。知秋大惊失色,急忙挣脱。天霞两臂如钳,紧紧抱住不放,将脸贴在知秋的脸上,唇在他腮上乱滑。知秋奋力把她推开,转身就走。天霞扯住他的衣角,唬道:“你就不怕我倒打一耙,和紫晨说吗?”知秋忍无可忍,愤怒地回道:“任你去说!我真为紫晨有你这样的泼妇恶心!”天霞羞恼成怒:“告诉你,今天若不依了我,你家的房子甭想修!”“房子就是塌了,全家人都淋死,我也不会再求你!”知秋说着走出屋外。
一声沉闷的雷由远而近,在房顶上炸开,窗子玻璃俨如挂了水帘子,暴雨如泼。天霞隔窗望着暴雨中的知秋,破口大骂:“不知好歹的东西,瞎驴牵到槽上,喂你不知道喂你。”她骂够了,静下心来一想:知秋是好人哪,这么正派的人到哪里去找呢?如此一念,气反倒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