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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回 庸师落笑柄 扫盲费苦心(二)

    权自立写了检举信,说齐放如何误人子弟,社员如何不满,又说齐放是四不清干部柳紫晨推荐的,本质就坏等等。文教助理老李办事认真,接到举报即向范书记回报。范书记要他调查处理。他从履历表上已看出齐放不称职,遂将检举信及处理意见,上报了公社党委和县文教局。
    知秋向大队回报扫盲事宜,思洪责成他全权筹办。全队文盲、半文盲分成高、初两班,初班学文化,高班学文化兼农业技术。一个人忙不过来,他建议绣鹃出任夜校教师。大队同意他的意见,让他去通知绣鹃。他满以为她会高兴地答应,谁知当他说明来意后,绣鹃不咸不淡地说:“让我当夜校教师,是你的意见,还是大队的意见?”知秋一愣,估不透她的心思,只好实话实说。“何苦呢!”绣鹃脸上挂了霜,语气也像霜后的枯草一样哀怨,“你算老几?人家给根绣花针,你就当成棒棰了。”绣鹃的话像风刀霜剑。他登时紫胀了脸,但冷静一想,肯定事出有因,就陪笑道:“姐,我哪里不对,你打也成骂也成,何必挖苦呢?”绣鹃也自悔过分,紧绷的面孔松驰下来:“我哪里是挖苦你?我是说,你推荐谁都行,压根儿就不该推荐我。我身歪影子斜,工作不会干好了,就是干好了,也没有人敢说好。万一马失前蹄,自己摔死好说,恐怕连你这‘伯乐’也拽个跟斗。”知秋明白了她自卑而又矜持的心思,宽容地一笑:“我,没有资格请你,你等着,我叫大队领导来请你。”
    知秋求支书通知绣鹃。思洪淡淡地说:“她不愿意干就算了,让权自立干吧。”知秋怔怔的望着支书,弄不清当官的肠子有几道弯。后来才知道,自立求了紫云,将伯父的两瓶“二锅头”送上了。
    夜校开班了,第一课是《社会主义好》。知秋读了一遍,又逐句逐段地讲解。讲到半截,已经有三分之一的学员溜走了,余下的足有一半在呼呼睡大觉。知秋见大家兴致不高,就停下讲,领着唱《社会主义好》。听说唱歌,学员们来了精神,睡觉的也醒了,一个个扬着脖子,南腔北调的胡咧咧。四楞头粗声粗气地吆喝:“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社员肚子吃不饱……”引得学员们哄堂大笑。知秋捏了一把汗,万一工作组的人撞见了,这不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吗?弄不好还以为是他策动的呢。四楞头捆绑云蓉,伤他知秋,今天又闹事,他真想训他一顿。但想到自己是老师,就压住火气劝说。学员们没人听他咋呼,说的,笑的,站到桌子上吹口哨的,干啥的都有。桃花上过两年小学,算是半文盲,编在高班听课,见知秋急得满头大汗,觉得好笑:这书呆子干啥中用呢?连个识字班都管不了。转念一想,自己是党员,总是公鸡头上的一块肉——大小算个官(冠),不能跟着瞎起哄,就以领导的口气喝道:“四楞头,你得注意影响!你就不怕工作组缚你吗?”四楞头站在桌子上,手舞足蹈地说:“怕?我怕个鸟?我祖孙三代是贫农,爷爷是教书匠,爹爹支前抬过单架,图个啥?就图挽着半截肠子,十冬腊月的去挖井?”他越说越气,指着桃花他骂:“你们当官的动动嘴皮子,就把我们社员折腾煞了,冰天雪地的学大寨,没法开山了就挖井。河里多少水呀,有本事让它淌到田里去!逼着我们光着腚下井挖泥,你他妈的怎么不下去试试呢?”四楞头胡搅蛮缠,迎得了一片喝彩。有人趁火打劫:“对呀,你们当官的有能耐,怎么不把河水弄到田里去呢?”桃花顿时成了众矢之的。知秋见有机可趁,就忍住怒火收拾乱场:“四楞哥,你下来,我给你讲讲水能不能往高处流?”四楞头见知秋和颜悦色的模样,觉得自己再闹下去也不好,就从桌子上跳下来。
    知秋见课堂趋于安静,就款款说道:“人往高处走是人要有上进心,要走正道。水往低处流是自然规律,不仅是水,任何东西只要能动,都是往低处动的。”说着将手里的粉笔头一撒,粉笔头旋即落到地上。他见学员们不以为然,就自问自答:“物体为什么往下落呢?大家知道,这是因为地球具有引力,一切物体之间都存在引力,物理学上叫‘万有引力定律’。地球就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将它表面的东西紧紧吸住,所以物体总是朝着地球的方向落……”“若是地球没了引力呢?”不知啥时候四楞头也听进去了,突然冒出这句话。知秋笑道:“地球不会失去引力。假设失去了引力,刚才你往桌子上一跳,可就麻烦了,也许这时候还在空中悬着呢。”众人七嘴八舌地议论起四楞头来。四楞头窘态百出,转笑为嗔地斥问知秋:“你尽胡诌扯野,糊弄俺这些庄户孙,地球有引力没引力谁见来?俺怎么没觉出来。”众人觉得有理,又随声附和。知秋凿凿可据地说:“我说的都是有科学根据的,苏联的宇宙飞船已经登上了月球,人在宇宙飞船上远离了地球,就没有了引力。没了引力,人们睡觉,吃饭,甚大小便就分不清站着还是躺着……”“人在宇宙飞船上吃什么呀?”不知谁在角落里喊。知秋最喜欢学员们提问题了,认真地说:“吃的东西可以从地球上带去。不过,在飞船上可以培育良种,麦粒能长的枣子一样大,西红柿长的像西瓜……”
    四楞头猛地站起来顶撞道:“你别尽说天书了,快说说水能不能往高处流吧?”知秋突然听到最调皮的学员感了兴趣,不由得心里一阵甜,满脸堆笑地说:“毛主席说,农业的出路在机械化。如果实现了机械化,耕地不用牛,播种不用耧,除草不用锄头,浇田水自流……”群情激昂,知秋的话总是被打断,四楞头高喊:“不用牛,用机器,这事俺知道,可咱们有吗?”“这些都会有的。咱大队修整塘湾,就是要储存河里的水,准备明年买抽水机,让河水往田里流。”社员们挖了一冬天的水库,也没弄清干啥用,经知秋一说,顿时对未来充满了希望。
    桃花一直静静地听着,暗暗佩服知秋知识渊博。她偷偷望着知秋,突然目光相碰,急忙低头已是来不及,于是随机应变:“知……老师,别的俺都知道,除草不用锄,用啥呢?”知秋会心地一笑:“一种新农药,叫做‘灭草剂’,专门除草用的。”桃花见知秋回答了她提的问题,又追根求源:“‘灭草剂’就只死草不伤庄稼?为什么?”知秋含蓄地笑笑说:“这里面的学问可就深了。不过,只要大家学了文化,有了知识,再深奥的道理也会弄懂的。夜已深了,明天大家还要干活,今天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下课了,学员们七言八语地说:“今天的课真长见识,比开会好多了,明晚早来。”桃花想起锄地那情景,她一马当先,地锄得又快又好,而知秋却像脚后跟的虱子,她十分瞧不起他。可他肚子里怎么装着那么多东西呢?她天不服地不服,从来没服过人,今天在知秋面前口服心服了。
    初班上课前,自立宣布了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准迟到早退,不准上课喧哗……谁知,课没讲到一半,人已溜了一半,剩下的,打打闹闹,没人听他聒噪。他喝斥说笑的女学员站起来,女学员不肯。他怒气冲冲,走下讲台去拽,女学员的未婚夫上前阻拦。争执的当儿,那男青年一个扫堂脚将他绊倒,后脑勺撞在桌子角上,起了个枣子大的一个疙瘩。
    他气急败坏地去找思洪,思洪在看公社来的通知。通知说,根据群众检举和县文教局意见,撤除花齐放民办教师职务,其职暂由权自立代替。思洪估计是自立作祟,没给他好脸色:“你总是有能耐的人哪!教不了大人,就教小孩子吧。”自立一听,喜出望外,两眼放出火一样的光芒。
    恰巧,知秋回报春节文艺会演工作。自立闻讯,争着向思洪表态:“支书,我能歌善舞,爱好演戏,白天教学,晚上参加文艺宣传队,行吗?”思洪面无喜色,想到他上面有根子,也没有怒色,淡淡地说:“刚才说过,你是有能耐的人,怎么会不行?”知秋听得出,自立成了小学民办教师,但听不出思洪的话是褒还是贬,只见他安派济苍,通知绣鹃接任夜校教师。
    宣传队的必演剧目,是阶级教育歌剧《三世仇》。此外,是群众喜闻乐见的吕剧。绣鹃是夜校教师,当然也是演员,她文化水平高,噪音又好,自然成了宣传队的主角。排演《李二嫂改嫁》,绣鹃饰李二嫂,知秋饰张小六。众人面前绣鹃谦让一番,应了。
    夜校放学后,知秋参加排戏。桃花不肯回家,跟着知秋看排练,说来也怪,几天来,她总喜欢见到他。她见知秋教这个学谱,帮那个发声,指导这个说台词,为那个示范动作,像旱冰场上的陀螺,忙得团团转。而他担任的角色却没有空儿去演练,只能利用回家路上的空隙与绣鹃对台词。
    知秋和绣鹃并肩走着,一会儿说,一会儿唱。知秋唱道:“张六我是个独身汉,”绣鹃接着唱:“我年轻轻的受孤单。”“……”两人来到十字口,知秋不知不觉地随着绣鹃往前走。绣鹃十分投入地继续唱:“就怕他另把对象找。”知秋也动了情:“就怕他改嫁另打算。”“就怕二人不到一处,”绣鹃话音刚落,知秋急忙跟唱:“就怕一个北来一个南,倘若走了两条路,倒叫我……”后面的合唱刚唱了一半,知秋嘎然而止,忘情地问:“姐姐,倘若我真是张小六,你怎么办?”绣鹃一愣,想不到知秋问得这么突然,灵机一动,唱道:“难道你就不明白?”知秋惊喜异常,猛握了绣鹃的手,话音顿时发抖:“姐……”绣鹃甩开他的手:“别,这大街上人多眼杂……”“半夜三更的哪会有人?”知秋说着向她身边靠拢。绣鹃前后望望,惶惶恐恐地说:“黑夜里到处是眼睛,咱们要小心哪!”知秋听她言之有理,就说:“姐,我送你回家吧!”“不行,我娘每晚都在门前等我,你不能去。”绣鹃矢口拒绝。知秋恋恋不舍:“你送我回家吧?”“更不行。夜已经深了,明天还要早起扫街,回家吧。”知秋像是熊熊的炉火泼了一盆水,激情荡然殆尽,怅然望着绣鹃的背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夜里。
    还真让绣鹃猜着了,黑暗中确实有人盯着他们——桃花走出学校,见知秋和绣鹃一板一眼地说着唱着,就悄没声地跟着。桃花听不懂他们说的是戏词、还是他们心里的话,只是感到他们亲亲热热,十分的融洽。当她隐约望见两人牵了手时,心里顿生羡慕:当个演员多么好!可以说笑,可以握手,甚至可以拥抱。此时此刻,绣鹃倘若换成了她桃花,她该是多么幸运哪!可惜自己文化水平太低,才上了两年小学,若是高小毕业,凭自己的嗓音,肯定会当演员……不,文化低可以学,就是没有文化也可以演戏吗?她天不服地不服,从来没有服过任何事,决定明天去找权自立,要求演戏。就在她想入非非的时候,听到绣鹃说,“夜深了,明天还要早起扫街。”陡然间,她觉得他们太可怜了,白天下地干活,晚上抖起精神给夜校上课,排戏排到深更半夜,早起还得扫街改造。她决定向哥哥反映,让大队开脱知秋和绣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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