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冰天同沦落 雪地结知音(二)
“咣当”,像倒了一幢墙,两人循声望去,不远处卧着一个人,怀里抱着扫帚,躬着腰在呻吟。绣鹃走去问:“谁?”“我……”有气无力地回答。“您是黄奶奶?”绣鹃根据声音判断。那人“嗯”了一声。知秋一楞:什么,黄奶奶?就是富农婆子黄苟氏,外号“黄狗屎”,不耻于人类的怪物。
她丈夫叫黄存义,以贩药为生,途中碰着鬼子,药材被劫一空,伙计也被杀了,亏他跑得快,拣了一条活命。他恨透了鬼子,天天在家里磨刀,扬言非杀鬼子不可。一天,鬼子途径杨柳湾。他躲在门洞里,瞅着鬼子列队而过,恨得牙根发痒。可巧,后尾有个小鬼子,十四、五岁的样子,怀里抱着枪,可能是脚崴了,一歪一扭走得很慢。他取一块烤红薯,边啃边向小鬼子招手。小鬼子离队去取红薯。他一把将小鬼子揪进门里,用腿将门扇闭了,两手狠掐脖子,只一会儿工夫,小鬼子就上了西天。他取条麻袋,装进尸首,翻了几幢墙,从邻家的后门奔往野外,把尸首扔进了水井里。鬼子发觉丢了伙伴,一气杀了三十多口人,扬言找不到小鬼子的下落,要把杨柳湾烧光杀光抢光。有人怕受牵连,偷偷向鬼子告密。存义带着缴来的枪,提着柴刀,逃之夭夭。鬼子将他老婆和大女儿捉去,绑在靠背椅上,当官的先奸,奸完了让士兵轮奸。女儿才十几岁,含苞未放。鬼子性急,一怒之下将她的下处用刺刀挑了,女儿在惨叫中死去。足有一个排的鬼子,全部集中在黄苟氏身上。开始她还坚持得住,慢慢的麻木不觉了。士兵发泄完了,要将她刺死,当官说,死了倒便宜她了,让她死不了活不成才好。鬼子走了,她醒来后,看见女儿卧在血泊里,惨嚎一声,又昏了过去。乡亲们虽然可怜她,但惧怕鬼子,无人敢露面。直到深夜,存义赶来,才在众人的帮助下,含泪掩埋了大女儿,又从邻家找到幸未遇难的小女儿,连同妻子送回丈人家。他义愤填鹰,提刀杀了告密人,上山当了土匪。几年工夫,聚集了百十号人、几十条枪,占山为王。
一天,一支抗日游击队被鬼子撵进了紫鹃山。他号令兄弟们居高临下向鬼子开枪,使游击队化险为夷。自此,游击队对他深有好感,游击队长劝他参加八路军,共同抗日,他满口答应,接受了改编,当了营长。抗战胜利后,国共战争又起。国民党来了,送给他枪支弹药,封他为团长,他又投靠了国民党。团部设在村子里,妻子成了官太太,置了地买了房,一时间荣耀非凡。内战尾期,国民党节节败退,他蓄意投共,派人与赤区联络。夜间,刚与妻子睡下,突然副官敲门,报有紧急军情。他披衣下床,一出门就被蒙面人绑走,砍死在湾边。
黄苟氏寻到湾边,抱着丈夫血淋淋的头,哭得死去活来,三天三夜不曾松手。邻人劝她埋葬丈夫,她执意不肯,将丈夫棺材停放在正堂里,白天三时供水奉饭,夜间傍棺而卧。夏秋季节,尸首腐烂,蝇蛆遍地,臭气熏天,害得左邻右舍气都不敢喘。久而久之,黄宅成了鬼宅。其实,黄苟氏比鬼都可怕,面如死灰,一双血红的眼睛翻翻着,整天淌泪,口里不停地嘟哝。土改时,她家地多人少,划为富农。她说:“不怕,不怕,一排鬼子都不怕,怕啥!”后来搞互助组、初级社,人们不要她。她说“不怕,不怕,一排鬼子都不怕,怕啥!”人们见她疯疯癫癫的,由着她去单干,直到人民公社化,才成了一名社员。小女儿到了出嫁的年龄,无人敢求婚。大跃进那年,小女儿进城大炼钢铁,与桃行公社的一位教师结了婚。人们将黄氏棺材劈成碎柴,扔进了炼铁炉,气得黄苟氏七天七夜汤水不下。说来也怪,疯劲反倒差了。饥荒那年,她的小女儿因吃人,被判了死刑。陡然间,她变成了活鬼,人人都怕被她吃掉。知秋虽然同情她,可总有点厌恶:她怎么会生个吃人的女儿?女儿敢吃人,母亲肯定是狼心狗肺!
知秋看绣鹃搀扶黄苟氏,淡淡地说:“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她!”绣鹃说:“都快七十岁的人了,倒在雪地里,咱们不能见死不救呀。”“救倒是该救,可她那副德性?”知秋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鬼子的娼妓,土匪的老婆,吃人犯的娘,还有脸活在世上!”一向温和的绣鹃勃然变色:“你怎么能这样讲?被鬼子奸污了,是她情愿的吗?丈夫是土匪,她可不是土匪!女儿是杀人犯,她可不曾杀人!刚才,你还说自己代人受过,难道她不是代人受过?她有什么错?”知秋虽觉绣鹃说的在理,但一时回不过脖来。绣鹃扯住他一把,低声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是林老师的丈母娘。”一语石破天惊,知秋的头“轰”的一声胀得老大。林老师是他的恩师,林老师是县级劳模,林老师怎么能与她相提并论?怎么会有这样的丈母娘呢?他不相信这是真的,但又听说林老师的妻子因吃人服了法。他犹豫了,脚如灌了铅,何去何从不知所措。
“小伙子,姑娘说得对。”黑影里蓦地冒出个人来,不等知秋搭话就说,“被鬼子轮奸了挂在嘴头上,丈夫死了舍不得埋,女儿犯了罪还嘻嘻地笑,这是刺激过度,神经失常啊!快入土的人了,就不要和她计较了。”知秋悚然一惊,转脸审视那人。那人身材魁梧,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他惊讶地问:“你是谁?”“我?”那人“嗬嗬”一笑,“和你们一样,都是接受改造的。”知秋一脸茫然,全村的黑类都认识,怎么此人这么陌生。“我怎么不认识你?你叫什么名字?”知秋唐突相问。那人依然笑着:“我可认识你,你叫叶知秋,她叫梅绣鹃。”绣鹃听人喊出她的名字,也十分纳闷:“您到底是谁呀?”“我吗?是你们的同类,范宽恕。”“啊!您是范院长?”绣鹃惊愕地反问。知秋一下子愣住了,怎么也想不到,刚才还谈论范院长的事,说着说着就到了跟前。他突然觉得失礼,心头嘣嘣直跳。绣鹃虽然知道范宽恕打成右派、接受贫下中的改造,但还是禁不住问:“范院长,您有什么错?和我们一起受这份罪。”范宽恕说:“我的错误多着哩!别的不说,就说这名字吧,范宽恕,对犯人宽恕,还能当法院院长吗?”话虽然说得风趣,可知秋和绣鹃没有笑出声来。眼前的社会里,这不是没有的事。绣鹃崇敬地说:“范院长,您真是深入基层啊,刚来就知道我们的名字。”范院长故作认真地说:“他是全社唯一的农专生,你是杨柳湾的高中生,都是秀才,我怎么会不知道?说实在的,是你表舅老宋告诉我的。”绣鹃更加惊奇——他居然知道她和宋春光的关系。范院长夸奖道:“绣鹃不仅有才,还有一颗怜悯的心。这位老人风烛残年了,实在是可怜哪!这样吧,你两个把她扶回家,她的路段我扫。”知秋登时紫胀了脸,范院长的仁慈厚道、体恤苦弱之心深深感动了他,顿时觉得自己是一副小肚鸡肠。范院长夸奖绣鹃,实质上是打他的耳光,他羞愧地说:“范院长,我替老人扫街吧!”黄苟氏呻吟着:“不用,不用,我的罪,我自己赎。我怕,我怕改造不好呢……”知秋好生不自在:你怕?一个排的鬼子都不怕,改造不好就怕了?分明是让我难堪。心里忿忿地想着,因碍着院长和绣鹃,没有说出口。他耐着性子说:“黄奶奶,都是我不好,我不该数落您,您把扫帚给我吧。”黄苟氏悲伤地呜咽道:“我不怪你,你骂得对。我是有罪的人,不该嫁个土匪男人,不该生个罪犯女儿,不该、不该活在世上啊!”说罢涕泪横流,伏地碰头有声。绣鹃一旁看了,眼里涌满了泪水。唉!眼前这个老人,无儿无女,无依无靠,啥都没有,有的只是罪孽和苦难,黄土埋到脖子了还要改造,真是不如死了好呢!她忍着泪水安慰道:“黄奶奶,你得想得开呀,丈夫好好的,谁想到他走斜路呢!生儿育女都往好处盼,谁愿儿女杀人放火哇!”范院长说:“绣鹃说得在理,你丈夫打家劫舍固然不对,可抗日还是有功的。你女儿也是饿疯了,才走的那条路啊!”绣鹃扶起黄苟氏,突然惊叫:“血!”范院长伸手摸时,黄苟氏的额上流着血。他没有犹豫,命令似地说:“知秋,你和绣鹃把老人送回家。”知秋将黄苟氏背起来,绣鹃在后面扶着,一路小跑消失在夜幕里。
绣鹃和知秋从黄家出来,天已经亮了,雪也停了,满世界都是银色的,屋顶上,墙头上,白茫茫的透着凄凉。唯有街巷里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黑类们半夜的心血没有白费。两人并肩默默地在窄巷里走着,彼此很近却没有话。他扭头望着绣鹃,陡然觉得她很美,她的美岂止是外表,令人惊叹的,是她那颗美不胜收的心!她不仅体贴父母,甚至还同情黄苟氏之类的“社会渣子”!这种慈悲的心肠,在眼下,就像冰雪天里的熙阳一样稀奇珍贵!只有大树底下的小树,才知道身旁小草对阳光的渴求。他突然意识到绣鹃同他一样,都是苦藤上生出来的瓜。鸡找鸡,鸭找鸭,苦瓜配苦瓜,她应该是、也有可能是他人生旅途的伴侣。他按捺不住心头的激动,想对绣鹃诉说。可看到她低头默默地走着,勇气又如这寒天里呼出的热气,一下子消失了。
范院长扫完了街,上身穿着单衣,红光满面,在打太极拳。绣鹃心中一振,不由得问:“范院长,大冷天的,扫完了雪又打拳,您不觉得苦吗?”“苦?”范院长微微一笑,棕红色的方脸膛上流露出无所畏惧的表情,“哪有苦?当年我和你表舅打鬼子,三天三夜都吃不上饭,和那比起来,这叫甜。”知秋听得出他是一位有资历的老革命,不由得肃然起敬。他迷惑不解地问:“范院长,世人都喜欢甜而远离苦,您何必自讨苦吃?”语意里明显露出“你何必为了一句话而打成右派”。范院长依旧悠悠地打着太极拳,风趣地说:“是呀,世人都喜甜厌苦,其实呢,甜的东西一吞而过,苦的东西却回味无穷。人人都爱吃糖,实不知糖吃多了会生火招灾,苦菜虽不讨人喜欢,却能祛火消灾。”他见两位年轻人听得认真,又说,“人生的苦与乐也是一样。欢乐是飞扬的,身在福中不知福,不知不觉的会滑掉;痛苦却是下沉的,会在你的人生旅途中,留下刻骨铭心的印痕。人哪,没有必要费尽心机地去寻觅甜而远离苦……”范院长侃侃而谈,在知秋听来,简直是一场玄妙绝伦的哲学讲座。他想凑上两句,就听绣鹃悲切地说:“范院长,您说得对,不苦不甜的人生是平淡的。但我以为,只苦不甜的人生是凄惨的,像是我,生在苦水里,长在苦田里,苦根、苦苗、苦叶、苦花,压根儿就不知道甜是啥滋味?”范院长不敢苟同:“年轻人不能悲观厌世啊!你们正在花季,又有文化,是祖国的花朵,党和人民盼着你们结出丰硕的果呢!”“还花朵哩,都快成毒草了。”绣鹃说着潸然泪下。范院长眉棱骨微微一颤,无限感慨地说:“毒草和香花都是大自然赋于的生命。毒草有毒,会时时警醒人们保持戒心。香花虽香,可是会使人陶醉,丧失革命斗志。一个人,只要无愧于心,任人评去,‘香花’、‘毒草’都无所谓!最近报纸上热火朝天地评论《海瑞罢官》,有人说是毒草,有人说是香花。香花还是毒草?历史自有定论。”知秋见他提到报纸上的事,兴趣陡增,忙插话说:“范院长,关于《海瑞罢官》的话题,我想请教您……”话没说完,被范院长打断:“不要叫我范院长,要叫老范。哎,天不早了,我们该散了。”边说边朝远处望着。
大街尽头,莫济苍披着棉大衣,宕郎着三大扇狗皮帽子,腋下夹一条推磨棍,在执行治保任务。三人心领神会,不约而同地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