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冰天同沦落 雪地结知音(一)
一股刺骨的冷风顺着门缝往里吹,知秋打了一个寒噤,从深沉的回忆中回过神来。
门开处,杏阁扶着日新走进来。日新面黄饥瘦,像一捆晒干了的柴,头缩在黑袄领的破絮里,一声压一声地咳着。知秋慌忙起身让坐。“瘦子”阴阳怪气地说:“梅日新,你好大架子呀!叫你来开会,还得三请诸葛吗?怎么,你还有脸坐?站着吧。今天这会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作文章,是无产阶级专政,是专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右的政。下面,请‘四清’工作组组长宋主任训话。”杏阁两次出入会议室,都没敢抬头看正座,听说宋主任,不免偷看一眼,原来是供销社主任宋春光。她心中一阵慌跳,不知是惊喜还是惧怕,急忙勾了头。春光是她娘家堂姑的儿子,论起来他该叫她表姐。春光早已认出了杏阁,在这种场合,是不敢询私的。他见日新直挺挺地站着,就冷冷地说:“梅日新,别人都坐着,就你站着,想比别人高一头是怎的?去,蹲下去!”话虽然冰冷,杏阁听了却觉得暖融融的,忙扶丈夫坐下。知秋见状,将屁股下的半头砖抽出来,还给了杏阁。
宋春光讲了很多,他说,杨柳湾在“揭、查、批”中,已经取得了辉煌战绩,揪出了腐化变质分子柳紫晨——他阶级立场不明,到地主家串门,袒护反属子弟;用集体的煤换香烟,贿赂国家干部;领突击队员吃朝天锅,腐蚀贫下中农;不能容忍的是与反革命遗孀、蓝天虹勾搭,堕落到了极点。他是贫下中农的后代,为什么贪污腐败了呢?其罪恶根源就是剥削阶级思想的泛滥。国际形势虽然大好,但是美帝还没有烂掉,苏修又兴风作浪。国内的阶级敌人蠢蠢欲动,遥相呼应,地主富农,反革命坏蛋,随时都会卷土重来。这些残余势力,必将腐蚀党内一些立场不坚定的干部。因此,必须深挖阶级敌人,清理阶级队伍,将“四清”运动进行到底。接着,他列举了杨柳湾阶级斗争的动态:反革命分子炮制了震惊全社的驴肉盗窃案;地主分子拉拢干部;成见分子诱骗贫下中农子女……。
知秋觉得事事都与自己有关,句句都是针对他来的,惊恐地闪了春光一眼,深深把头埋下去。骤然又听“瘦子”插嘴道:“今天的会,梅日新迟迟不到,就是明目张胆的对抗,这是阶级斗争尖锐化的体现。”春光没有点头,也没有制止,待“瘦子”说完,又说:“共产党人的最终目标,就是消灭一切剥削阶级,当然,并不是消灭你们这几个人,是要消灭剥削阶级思想,要求你们老老实实地改造,重做新人。四清’工作组严格要求你们:一不反社会主义;二不反三面红旗;三不偷听敌台;四不腐蚀干部;五不赶集走亲戚……要服从从治保主任莫济苍的管教。”
知秋迷惑不解:莫济苍刚当了几天小队副队长,说句话连屁都不如,凭什么一跃成了大队干部?“莫主任,你讲几句吧!”春光脸上泛出一丝笑容。济苍头一次听人称他主任,惶恐得手忙脚乱,“吭哧”了一阵子说:“老少爷们,我没有专政经验,往后哪里专不对,请同志们多提意见……”“瘦子”火冒三丈:“停,停。你和谁论同志?他们是阶级敌人!和阶级敌人论同志,你的阶级立场哪里去了?”济苍自知失语,灵机一动说:“同志们是……是指你们。”“指的我们?专政也是指我们?好个大主任,阶级阵线都搞不清楚,怎么能当治保主任?”“瘦子”大发雷霆。始终没有说话的思洪慌忙打圆场:“符千同志,别和他一般见识,他是文盲,这几句话还是刚学来的呢。济苍,你就别充能了,快给他们安排任务吧。”知秋方才知道“瘦子”叫符千。他见济苍窘态百出,想笑,又不敢笑出声来。济苍镇静了一会儿,宣誓似地说:“符副组长,我是流氓,不会讲话,但心是红的,从小讨饭当长工……”转脸吼道:“地富反坏右同志们,不,不不,阶级敌人们,你们听着,我要专政,就是要你们扫街,扫去你们的威风,叫你们儿孙八辈子抬不起头来……”他逐一分派扫街任务,知秋只记得自己扫家门至十字口的一段。
散会了,被管制的人们低着头,鸦雀无声地退出来。无边无际的冬夜像是巨大的冰窖,将房舍、街道冻僵了,将人冻僵了,连同人们的思维也冻僵了。知秋的大脑里一片空白,麻木不仁的任凭躯体游荡。偶尔一两片雪花飞到面颊上,他意识到天在下雪,意识到是散了会在往家走。这是什么会呢?他被扣上了成见分子的帽子,参加了四类分子会。成见分子也属于四类分子吗?即使属于,自己又犯了什么罪呢?杀人了?放火了?偷盗了?强奸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可自己说话慎之又慎,从未说过放肆的话。“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自己从懂事起就读红色的书,读了十二年,改造了十二年,难道还没改造好吗?马列的辩证唯物主义几乎溶化在血液里了,难道还要去接受一个文盲的改造?他头痛欲裂,实在想不通这冰天里的道理。
墙角里的幼树在随风呼哨,柳家门楼里传来深沉的犬吠,他冰冷的心又罩上几重恐怖。想起刚才思洪那得意的神情,突然意识到祸由紫玉起。但他又想不通,和紫玉谈恋爱犯了哪条王法?两厢情愿吗,也不至于就是诱骗贫下中农子女,也不至于因此就是成见分子。他如疯如狂,真想“嗬嗬”大哭,但又哭不出声,只有流着的泪。
“知秋!”母亲的呼唤,焦虑中带着祈盼,“你可回来了。”慈母倚门而望,黑暗中看不清面目,但从颤抖的声音中,听得出已经在雪地里等了很久。知秋迎上去说:“娘,你在这里干啥?”“等你呀,怎么也睡不着,挠心呀!”人间之情再没有比母子情深的,母亲想儿子是人间第一情。知秋热血涌动,骤然觉得温暖了许多。他握了母亲的手,母亲的手比冰还凉。他心疼地搀着母亲回了家。叶母心有余悸地问:“开什么会呀?你走了,我的心老是跳。去问你嫂子,她也叫不准,她说可能是‘四清’的事,或许是揭发紫晨吧。紫晨可是好人哪,人家也没犯什么,就是犯了什么,也轮不到咱们去踢蹬啊!”回到屋里,知秋故作轻松地说:“没那回子事,人家紫晨好好的,犯什么法呢?就是叫我揭发,我也知道该怎么说。”“那开会到底是为啥呀?”叶母穷追不舍。知秋满不在乎地说:“为扫雪的事。”“扫雪?都是哪些人扫呀?”“人多着呢,俺舅和妗子,民乐……”“啊?”叶母大惊,“都是坏人哪?把你和他们穿一串了?不行!这不是扫雪,这是改造。你不能干这种事,干了这事怎么在人面前抬起头来?怕是连个媳妇也说不成了。要扫雪,我去。”说着吃力的咳起来。知秋为母亲捶着背:“娘,人家要往咱头上扣屎盆子,你顶我顶都一样。您年纪大了,您去扫街赎不了我的罪不说,还会惹人笑话。”“我苦命的孩子啊!你有啥罪?一块白布还没进染坊,哪来的罪呢?”叶母老泪滂沱,“是这个家害了你,吃没吃的,烧没烧的,欠着队里的,该着银行的。他们倒好,一个个作了孽,死的死,走的走,丢下黑帽子让咱戴,天理何在啊……”说罢放声大哭。知秋忍住泪,好说歹说才劝母亲睡了。
知秋拉开门,走在大街上,寒凝的街巷里覆盖了薄薄一层雪。抬头望天,天空灰蒙,稀稀落落的雪片有气无力地坠落着。不晓得是啥时辰,天上没有星,房里没有钟,估不透是深夜还是黎明。但他知道,夜越深越接近黎明。他抡起扫帚,左右开弓,一气扫出一大截,身上汗津津的,口里冒着白气,白气附到扫帚把上,凝起了坚硬的冰。扫雪,不是没干过,有时夜里降了雪,他早起将宿舍前后扫净,赢得的是同学们的称赞和老师的表扬……可此时,扫雪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助人为乐吗?为了博人称赞吗?不是,是为了改造,为了低一人等,为了受侮辱。
“嚓嚓”的扫雪声传来,知秋猫腰看去,远处一个黑影在蠕动。他想,不知道是哪个黑类,也和自己一样,天不亮就改造哩!临近十字口,那个黑影也到了近前,并且扫进了他的路段。“谁?”知秋疑惑地问。“我,连我也认不出来了?”对方停了帚。啊?是绣鹃,知秋大吃一惊:“怎么会是你?”绣鹃淡淡地说:“怎么不会是我?难道允许你改造,就不允许我改造吗?”知秋迷惑不解:“你家里那么多人,偏你……”“唉!”绣鹃叹口气,“爹病得厉害,昏迷不醒,娘守在床前一夜没合眼。两个哥哥刚入冬就出夫,在薛庄修水库。妹妹年纪小,非我莫属啊。唉!木兰代父从军,我是代父母赎过吧!再说哩,父母这套衣钵早晚要传给我们,早接过手早利索!”这话说得凄惨,催人泪下。知秋哽咽难言,顿时有一种天涯同沦落、凄境遇知音的感觉。绣鹃感慨地说:“毛主席说,在阶级社会里,每一个人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话细细想来,千真万确。但这烙印是在娘肚子里就打上的吗?人生下来原本是一张洁白的纸,是一次次的熏染,才慢慢打上了五颜六色的烙印。像面前这雪,这用愤慨和泪水堆起来的雪,怎么不会在人的灵魂深处,留下难以遗忘的烙印呢?”知秋颇有同感:“我们从小就读革命的书,听革命的话,做革命的接班人,凭什么叫我们扫雪改造?”绣鹃自言自语,又像对知秋诉说:“欲加其罪,何患无词?我们虽是接受党的教育,可教我们的人却动机不纯。小学教师是未改造好的私塾先生,初中教师是地富子弟,高中教师更好了,旧政府职员、反动军官、国民党留用分子,他们能往好道上领学生吗?”知秋听她戏谑,眉头一皱说:“毕竟我们读的书是红色的吧,我倒没觉得老师胡乱发挥。”绣鹃亦庄亦谐地说:“书是死的,人是活的,人嘴两张皮,同一件事怎么说都可以。孙悟空有人说是革命者,‘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嘛!也有人说他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出身高贵,非比寻常人家,是石头缝里蹦的;知识渊博,前五百年后五百载,无一不晓;技能高超,七十二变化,一蹦十万八千里;更典型的是敢说敢道,连天庭都敢闹,难怪给他带了紧箍咒?”知秋想不到她这么能饶,只是说:“可党的政策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言者无罪呀!”绣鹃说:“那要看什么时候,什么场合。平常多句少句无所谓,可来了运动,往往一句话就丢了饭碗,表舅说,县法院的范院长,就因一句话被打成了右派。‘整风补课’那阵子,他说大跃进是大轰隆,是劳民伤财,共产党人应该正视现实,敢于认识错误、改正错误,当场就被开除党籍,戴上右派帽子。最近,下放到咱公社来改造哩!表舅嘱咐娘,‘四清’期间,老老实实,万不可乱说乱动。偏偏这种火候上,爹病了,咳!若不是表舅在咱村蹲点,爹不知啥下场呢?”“你表舅是宋主任?”知秋似有所悟,昨天晚上日新闯到风头上,看符千那股威风,还不把他五花大绑了,可宋春光不动声色,看似训斥实为袒护地将事化解了。人情世故繁冗复杂,官场的学问深着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