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床前情愫长 会中思忆多(二)
知秋养伤期间,自立来过两趟,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先骂思洪无情,又骂大队黑暗,说凭着高才生不用,叫瞎字不识的文盲花齐放当老师。知秋说:“大队长还是挺公道的。”“公道个屁!”自立大发雷霆,“他婆娘亲口许我当老师,转脸就变了。你是知道的,运煤时我为他出了多少力呀,他知恩不报,就知道听思洪的。哼!‘四清’有他的好果子吃。”谈的深了,听得出他想探听紫晨往澡塘送煤的事,知秋一口回绝。话不投机,自立走了。知秋为紫晨捏了一把汗。
一个月之后,知秋恢复了健康,能干些家务活了。绣鹃忙着上工,不再过来陪伴。他想上工,母亲不同意,说队里没催着干,等好利索了再说。傍晚,突然有人敲门,叫门的是济苍。济苍叫他晚上到大队开会。他问开什么会,济苍说是“四清”会。许多天来,他一直担心调查紫晨的事,极力思考如何应付工作组的盘查。饭后,他胆战心惊地去了大队。
大队办公室里,屋梁上挂着一盏汽灯,不知是油不多还是汽不足,散着白惨惨的光。灯下一张方桌,桌旁两把太师椅,仿明式的雕刻,古色古香,全是紫檀木的。知秋不常进来,但这里的一切太熟悉了,方方的梁,直直的檩,厚厚的墙,紫色的桌椅一点都不陌生。这里是外祖父的家,是他幼年生活过的地方。隐约记得,外祖父坐在檀木椅上为人切脉,但是,外祖父的音容相貌一点印像也没有。母亲说,外祖父生前是远近闻名的中医,有钱的人家他去看病,没钱的人家也去看病,诊费不收,有时药钱也不要。
有户人家,儿子娶亲,请他做客,席间免不了谈医论道。一个帮忙的中年汉子,端着茶盘凑趣儿,问自己有没有病?外祖父抬头端详,不觉一愣,随即说啥病没有。那汉子得意地说,从小没生过病。一顿能吃十二个煎饼,喝六碗汤,搭上一碗虾酱,推两麻袋盐,连木轮车搬起来过河沟。汉子走后,外祖父摇头叹息,说汉子病入膏肓,怕不久于人世。众人有的不信,有的劝他以实相告。他说那汉子印堂发黑、嘴唇发紫,鼻准歪斜,精血枯槁,已无药可治。若不知道,还能苟延时日,倘若告诉他,怕惊恐之中死于阶下。果然,三天后,那汉子卒于贩盐途中。
根卫的舅父是紫阳镇人,闻外祖父医道高明,前来就诊。外祖父看他浑身蜡黄,开了药让他回家洗烫,并嘱他抓紧服用解毒丸。他出门大笑:什么屁中医,连染缸里洗个澡都看不出来,说着将药扔在路旁。这话传入外祖父的耳朵,他惊骇不已,又取了药送至根卫家,对根卫娘说,我何止不知他在染缸里洗了澡,只是泡得时间过长,中了槐毒。如不及时洗烫,会有生命危险。根卫娘大惊,将药送到娘家时,根卫舅已经死了。
外祖父给县长夫人看病,一位学生打扮的少女端茶递水,他不由得看了几眼。谁知被县长窥见,待他看完病,饭也没留就撵了出来。他好生奇怪,问勤务员是何缘故,勤务员讥笑他老有少心。他说:“你们以为我看那少女的容貌?错了,我是看她脖颈上有道绳痕,年轻轻的不该寻死上吊。”勤务员大惊,说:“这位小姐是蓝县长的孙女,叫蓝天虹,因与秘书私恋,遭父母反对,一气之下上吊自缢,幸被救下,由祖父做主许给了秘书。这事外面无人知晓,先生一眼望穿,真乃神医!”
鬼子投降后,政局像拉锯。红旗来了,赤卫政权要大户人家献田献物,外祖父将两头骡子献出来。白旗来了,分得骡子的人家胆颤心惊,偷偷将骡子放出来,骡子自个儿回了家。红旗又来了,说外祖父借还乡团的势力反攻倒算,要实行革命的镇压。幸亏分得骡子的人家出面保释,他才捡了一条活命。时值瘟疫流行,深夜有人用枪点着脑袋,逼他出诊,回来时染了霍乱。他口授药方让老伴取药,但无济于事,几天后就死了,老伴和一个孙子也丧了命。舅父悲痛欲绝,变卖了田地为祖孙三人发丧。舅父从小受到溺爱,文墨不通,桑梓不懂,靠卖田卖家产过日子。几年下来,只剩下这套房子。舅父因祸得福,土改时划为下中农。亲友们骂他败家子,他经不住讥骂,携妻带子下了关东。自此,这宅院成了村里的集体财产。
“喂,你叫什么名字?”知秋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突然听到鸭叫似的一声唤。外祖父坐过的檀木椅上坐着一个人,那人五短身材,猴子般地耸在椅子上,两腿耷拉在半空,脚尖踮不着地面。雷公嘴一张一合,一对黄金牙反射着刺目的光,让人意识到是他在问话。知秋估摸是“四清”工作组的,正想回答,坐在旁边的济苍说:“他叫叶知秋,是反属子弟、成见分子。”知秋从未听说自己有这两项罪名,惊得呆若木鸡。“瘦子”歪头瞅着方桌对面。对面一个齐头圆脑的胖子,络腮胡子刮得黢青,与思洪窃窃私语。胖子瞅了一眼知秋,向“瘦子”使个眼色。“瘦子”鸭声鸭气地说:“叶知秋,你到那边去坐。”知秋扭头看时,黑影里坐着苗杏阁、黄苟氏、董民乐、淑香的婶子、黄老瘫的孙子……青一色的全是四类分子。知秋的脑袋“轰”的一声,像炸了一样。怎么?今天开的是四类分子会,自己也成了四类分子了?
突然听到“瘦子”吼道:“梅日新来了吗?”“他病了。”坐在地上的杏阁嗫嚅着。“瘦子”脖然大怒:“病了?早不病晚不病,别不是有意对抗吧?你梅家可是双料的,地主兼反革命,这两顶帽子你一个人戴得过来吗?”杏阁犹豫着,没有动。济苍解释说:“梅日新发高烧。”“哈哈”,瘦子笑着,“发烧算啥病?死不了就得来。若是死了,让他儿子来。去,把他给我提溜来。”杏阁脸色蜡黄,立起身勾着头走了。知秋慑于“瘦子”的威严,坐在了杏阁空出来的半头砖上。他对自己的罪名气愤难平,但与梅家的“帽子”比起来,倒显得微不足道了。梅家是四类之首,又是历史反革命,这是比紧箍咒都厉害的辖制啊!梅家的历史,他听母亲说过,也听绣鹃讲过,说起来还是一段离奇的故事呢——
绣鹃的曾祖父叫梅世昌,娶妻蓟氏,生一子唤振河。梅家的地与杨家比邻,杨家人强马壮,将桑棵(地界)犁掉了,占了梅家一垄地。世昌与杨家争论,被杨家揍了一顿。去找保长评理,保长是杨族中人,自然向着杨家。蓟氏做熟了饭,抱了孩子在门楼洞里纳着鞋底等丈夫。老远见世昌回来,蓟氏叫儿子喊“爹”。世昌心里有气,将儿子拨倒在地。蓟氏去拉儿子,被世昌飞起一脚,踢个趔趄。“好狗不在当道!”世昌大骂。夫妻俩从未红过脸,蓟氏平白无故地挨了打骂,委屈地躲在房里啼哭。世昌偏偏在气头上,只顾自己生闷气,待推开房门叫妻子吃饭时,蓟氏已经悬梁自尽了。他后悔莫及,抱着妻子的尸首嚎啕大哭。杨家闻讯,告他逼死人命。为打点官司,他将地卖光了。
振河六岁那年,天降暴雨。山洪猛兽般地泻下来,紫阳河浊浪翻滚。浪涛里骡马牛羊、鸡狗鹅鸭、木料家什、粮食瓜果,像沸锅里的丸子,七上八下随波逐流。人们见财眼开,胆子大的,跳进波涛里去捞东西,胆子小的,站在堤上用杆子拨或用钩子钩。突然,浪尖中一片门板漂忽而至,杨家的人用钩子将门板钩到堤边,细看时,上面卧着一个人。他们捞上门板,将人捣入水中。不料那人没死,在水里一个劲地挣扎。世昌义愤填膺,奋不顾身跳进河里,将人捞了上来。那人奄奄将息,浑身泥垢,他二话没说,把人背回了家。待那人醒来,原来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世昌问她家世,她说叫薛汝玉,家住紫阳河上游的樟庄。世昌说,待洪水退去,一定送她回家。几天后,世昌领着汝玉赶到樟庄,樟庄被洪水刷得只剩一片废墟。汝玉欲哭无泪,无奈之下又随世昌回了杨柳湾。她跟着世昌过日子,村里说啥的都有。有人说,她是振河的媳妇,可她比振河大得多;有人说她是世昌的婆娘,可又比世昌小得多。世昌,有意娶她,又怕落个施恩图报的坏名声。世昌的心思被堂兄梅世德(也就是知秋的曾外祖)看在眼里,他出面说媒,一撮即成。婚后几年,汝玉一直无子。常言说的好: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觉得对不起梅家,就加倍地干活。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振河到了婚娶的年纪。可惜家境贫寒,连间宽余的房子也没有。汝玉建议打坯盖房,世昌同意。一家三口,起早贪黑到村西崖边推土。这天傍晚,运了几趟土,世昌想收工,汝玉不同意,建议趁着天晴无雨再运几趟。世昌笑着说,待我们回来备不下土,我可轻饶不了你。父子俩走后,汝玉着急地劈崖开土。镐头抡下去,碰在一块石头上,想换个地方,转而一想,把石头刨出来垒墙也无不可。石开处是个洞,洞里滚落出拳头般大小的一些“石子”,伸手一摸,又光又滑,形状都一个样。那形状像什么呢?她突然想起来了,像画上的元宝。元宝?她暗自一惊,莫非真是元宝?用镐一探,洞深不见底。她兴奋得直想狂呼,但又怕人来,忙将石头盖在洞口上,坐等丈夫。世昌和儿子推着空车回来,看妻子坐着,不免有些恼火:我说收工吧,你说再运几趟,我们推车来了,你一动没动,哪有这样开玩笑的?汝玉笑嘻嘻地说,要土没有,要元宝有的是。世昌见她说话希奇,以为她累疯了,便去扶她。她将石块一翻,金灿灿的元宝从崖洞里滴溜轱轳滚出来。世昌大惊失色,他相信这是真的,因为听老辈子人说,这里曾经有个寺,香火十分鼎盛,皇帝都来朝拜过,后来焚于战火。既是寺,肯定有镇寺之宝。父子惊喜过望,悄没声地将元宝装满车子。汝玉劝着卸下一些,覆上一层土盖了,免得招摇过市、惹事生非。连运了三趟,世昌也不嫌累了,还想继续运。汝玉说,易财不发家,不可贪得无厌,再说,运到深更半夜,会招人怀疑,全运回家也没处放,倒不如存在这里封好,待急用时再来取。世昌见妻子言之有理,遂将石块盖好,用土厚厚地埋起来。
这天晚上,世昌觉得妻子特别美,与妻颠鸾倒凤,狂欢了半夜。他一点睡意也没有,听妻子起了鼾声,悄悄走出房门,一溜烟地去了崖边。天很黑,那洞怎么也寻不到。他焦急万分,突然听到崖里边有人说话说:“金库修好了吗?”另一个说:“修好了,可惜费了三车元宝。”“修好了比啥都好,三车金蛋子不算啥!”“那男人想掏空咱的金库,多亏那女人,没让咱损失太多。三车金蛋子不算啥,可在人间就是百万富翁呢!”“咳!三车金蛋子不知给他们招多少灾呢?看在那好心的女人份上,派尕子丘山赎回些来吧!”“刚才,那对男女云雨方休,尕子整天闹着出去,这倒是个好机会……”听说赎元宝,世昌顾不得往下听,拨腿就跑。可是两腿像被什么绊住了,怎么也跑不动。突然,暴雨倾盆,眼见坑里积满了水,吓得他拼命呼唤,……睁眼看时,是一个梦。屋外雷声隆隆,“哗哗”地下起了雨。妻子冒雨在院子里拾掇家什。他胆战心惊地向妻子述说刚才的梦,妻子笑着说,梦是心头想,咱的元宝都放进地窖里了,万无一失的。一夜的雨,把崖下那个坑灌得满满的,世昌心里反倒坦然了,不再担心别人将元宝挖去。
梅家有了钱,开始买地盖房。时值改朝换代,杨族败落又逢天灾人祸,急于变卖田地,找上门来求梅家收买。梅家几乎是白捡,全部吞并了杨家田产。几年工夫,梅家成了方园十里出名的主儿。村人猜疑梅家挖土得了宝,于是都到崖边去挖土,挖了许多年也没人挖到宝,却挖出了一个偌大的湾。
次年,薛汝玉生了一子,取名梅振岳。梅振河娶妻燕氏,转年也生了一子,叫梅日新。日新小振岳两岁,凡事跟着叔叔学。振岳聪慧过人,三岁识字,七岁入学,十八岁出国留学。二十三岁学成回国,被李代总统看中,留在总统府任秘书。梅家出了大官,世昌以老太爷自居,荣耀得不得了。振岳二十六岁那年,世昌寿终正寝。有钱有势的人家,葬礼十分隆重。振河扬言:“弟弟回家奔丧,杨柳湾不论男女老幼,每人赏银元一块,吊讣亲朋另有赏赐”。因此,沾亲带故来吊讣的特别多,灵棚从家门扎到紫鹃山麓的坟茔,足有五里长。振岳回来了,只带着两个护兵和总统府的一份讣电。听了大哥的铺排,毅然反对,撤掉了逶迤数里的灵棚,取消了散银的许诺。振河觉得话已出口,有失梅家体面,兄弟二人吵着去找母亲。振岳说,芦沟桥事变后,国难当头,应从俭治丧,省出银钱救国,母亲只得依他。丧后,振岳请了村里的三老四少,提出与兄长分家。振河拗不过他,忍气吞声地应了。振岳动员家境宽裕的人家捐款抗日,说打败鬼子后,政府会十倍偿还。有爱国心的人慷慨解囊,贪图厚利的人家也凑了钱。振岳裹走了半壁家资和众人捐的钱,一去几载,杳无音讯。汝玉思儿心切,积忧成疾,不幸去世。家里连发了几封急电,回电说,振岳已不在总统府了。
抗战胜利后,人们盼着振岳兑现诺言,他没有回来。国共战争结束后,人们终于明白了,振岳集资哪里是为了抗日,是为了捐官。国民政府垮台了,他肯定随着老蒋逃到台湾去了。土改时,梅家仍是杨柳湾首屈一指的主儿,自然划为地主成份。有人不解恨,说振岳在总统府混过事,又骗走了乡亲们的钱,帮着国民党打共产党,是典型的反革命分子。因此,梅家又戴上了反革命的帽子。这两顶帽子开始时是梅振河夫妇顶着,振河夫妇死后,自然而然地又戴在了梅日新和苗杏阁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