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床前情愫长 会中思忆多(一)
紫晨满面笑容地说:“绣鹃,咱们和嫂子一块去看看知秋。”绣鹃一愣:大队长今天是怎么啦,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早上刚去了自己家,如今又要去知秋家。“四清”期间,这等深入群众,而且是深入黑群众,阶级立场哪里去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疑惑地望着紫晨。蔡莹也一脸茫然。紫晨诚恳地说:“怎么?你们两个不欢迎?”蔡莹机灵,旋即回过神来:“欢迎、欢迎。”
叶母忽见紫晨走来,又惊又慌,像接天神一样将紫晨迎进知秋房里。她一头拿笤帚扫炕沿,请紫晨坐,又一头用袖子擦着桌子,叫蔡莹去烧水。紫晨笑眯眯地挡住说:“二婶,不用伺候水,我来看看知秋兄弟,一会儿就走。知秋为集体负了伤,集体照顾不够,让您老受累了。”低微的人是很容易满足的,紫晨几句话,叶母感动得热泪盈眶。蔡莹、绣鹃也为他的仁厚深深感动。说了一会子话,没离开知秋受伤这个话题。紫晨谦和地说:“知秋是个好青年,前些天和我在货栈看煤,俺兄俩很合得来呢!提起运煤,我倒有些话,想和兄弟唠唠。”说罢睨视着众人。众人知其让她们回避,知趣地去了上房。知秋见紫晨神乎其神的,心里反倒紧张起来。紫晨极其和缓地说:“近两天‘四清’正紧,有人别有用心,向工作组反映咱们往天虹浴池捣腾煤。这事若是落实了,可不是闹着玩的。咱也没干那事,就是干了,也不能说呀!”知秋细细咀嚼着他的话,暗想,大队干部中,紫晨算是仁和的,当时留自己看煤是信得过自己,今天又亲自登门嘱咐,这点子事还担不起?就说:“大队长,您放心,我坚决不说。”紫晨含蓄地一笑:“不是坚决不说,是压根儿就没那回事。”知秋失态地一笑,忙改口说:“对,绝对没有那回事,我可以做证。”
众人听说紫晨要走,忙着跑出来送行。紫晨关切地说:“知秋伤得不轻,要多歇些日子。二婶年纪大了,怕顾不过来,绣鹃,你舅说,草药配方交给你了,你来帮着料理料理吧,我准你几天假。嫂子若有空,也多过来看看。”众人一口一个“是”地应着,千恩万谢地将紫晨送出了大门。
知秋屋里青烟袅袅,浓烈的药味霭霭绕梁。绣鹃静静地坐在炕前的炉旁,不时地往炉膛里续着柴。柴“噼噼剥剥”地燃着,红红的火苗不时爆发出炽亮的火花,砂锅里的草药“咕嘟咕嘟”地泛着热浪。绣鹃拈着竹筷,拨着溅到锅沿上的药渣,这是她为知秋煎的最后一副汤药。十几天来,绣鹃得到紫晨的特许,为知秋煎药、烫洗、换膏药,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焦急地盼望着他早日痊愈,每天早上来到知秋家,第一句话就是问他感觉怎么样。不知是堂舅的药有奇效,还是知秋的活力强,七天就不疼了,十天后肿也消了。知秋挣扎着要下床,母亲坚决反对,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才壮实,绣鹃也劝他卧床静养。这些天来,绣鹃像叶家的主妇,跑前跑后,忙里忙外,闲下来陪着知秋说说话,什么也没顾得想,一门心思盼着知秋恢复健康。今天踏进叶家门,看见知秋在屋里走动,欣喜异常,暗忖自己的心没有白费。突然一丝惆怅袭上心头:草药煎完了,知秋康复了,她的任务完成了,就要离开叶家了。想到离开,心里一阵阵的失落,莫名其妙地幻出一个念头:若是知秋一时半霎好不了,能继续与他厮守,该是多么好!这个荒诞的念头一闪而过,瞬即又感到自己太自私,盼亲人只有往好处盼的,哪有咀咒亲人的?不过,她总觉得这些天的盼望好像是冰人盼太阳。
一股狂风淆乱着雪花,破门而入,像要把室内的温暖全部吞噬了似的。她恨这无情的雪天,是雪天使她几乎葬身山涧,是雪天搅得她痛苦难言!翻然她又逆转过来想:若非雪天请来堂舅替天霞治病,紫晨也不会恩准她陪伴知秋,因而她又感激这雪天。她是学过辩证法的,辩证法就是模棱法,好事是坏事,坏事亦是好事,翻来覆去,咋说咋有理。连日来压在心底的话,不知如何处置?想问知秋是不是爱她,觉得自己有些施恩图报。想问知秋是不是恋着紫玉,觉得太唐突、太狭隘。想说自己眷恋知秋,又怕知秋说她菲薄。左也难、右也难,学了辩证法断事更难!
知秋躺在炕上,心里翻腾得厉害。原以为自己会残废了,即使不残废也要卧床半年六个月的,想不到短短十几天竟奇迹般地好了。他感谢神医,更感谢绣鹃,与其佩服神医的灵丹妙药,倒不如绣鹃的殷勤服侍更令人刻骨铭心。绣鹃起早贪黑地陪伴他,比亲姐照顾得还细微周到。绣鹃越是温柔体贴,他越是痛苦难言,想说句感谢的话,怎么也说不出来,连与她目光相碰的勇气也没有,只觉得一股又酸又涩的东西塞在喉咙里。他离不开她,盼着天天相见。每逢她走了,就觉得世界上只有冰雪和凄凉。但是,又怕见到她,她来了,他像罪犯见了审判官。怕她问他和紫玉的事,一旦问起来,怎么回答呢?如实相告,能说得出口吗?如实相告,无疑是向她心里捅刀子。若否认和紫玉的关系,她能相信吗?即使相信,他的良心哪里去了?她是他最亲密的女友,每逢趋灾遇难,都是她使他逢凶化吉。他能在恩重于山的表姐面前,红口白牙地撒谎吗?若撒谎,天理不容!若向她撒谎,他的心会愧疚一辈子,一辈子不得安宁。一个人只有在没有桎梏、没有愧疚的心态下,生命的轻舟才能尽情的畅游,于是,他盼望着她问。她若相问,他会不虑后果的如实坦白,也许那时候压抑的心会轻松一些。但是,她没有问,十多天来,除了尽心尽意地护理,就是温顺柔和的微笑。偶尔也提起过去的一些事,但是对他的帮助,对他的恩惠从不涉及,至于他和紫玉的事更是只字未提。他是深知绣鹃的,虑事总是钻到别人心里去,为别人办了好事从不图报,就像一朵苦菜花,芬芳献给自然,苦水留给自己。
他闭着眼,蹙着眉,似梦非梦地寻思着……突然,紫玉的形像飘然于心头,与绣鹃的形像并现在眼前。他爱慕绣鹃的温柔端庄贤惠随和,也醉心于紫玉的豪爽坦率活泼漂亮。不由得将绣鹃与紫玉相比较,觉得绣鹃是寒夜里闪动着的明星,紫玉是朝阳中辉映着的彩霞;绣鹃是杨柳湾沉静深邃的碧水,紫玉是紫鹃山腾涌淙跃的涧泉;绣鹃是荒野中寒风不惧的腊梅,紫玉是温室内放射着浓香的迎春。他舍不得这个,也扔不下那个,一手牵了绣鹃,一手牵了紫玉,痛苦的自问:既然绣鹃占据了心灵,又何必把紫玉揽进怀抱呢?
他如痴如幻,想入非非,忽然听到绣鹃唤他。睁眼看时,绣鹃站在炕前,手里捧着药碗,嘘着热气,嘬一小口,咂咂嘴说:“不凉不热,喝了吧!”这情这景,感动得他五内翻滚。私下里大不该将绣鹃与紫玉论伯仲,绣鹃的风貌体态,处处不在紫玉之下,她的性情虽不及紫玉热烈烂漫,但却比紫玉温文尔雅,比紫玉善解人意。这样的贤侣良伴哪里去寻?绣鹃看知秋怔怔的不接药碗,就取了羹匙帮他喂药。知秋再也抑制不住了,两颗热泪夺眶而出。绣鹃以为他的伤发作了,慌忙放下药碗,轻轻揉着他的腿,心疼地埋怨道:“伤腿怕冷,冰天雪地的下床转游,还不冻犯了!”知秋猛地抓住绣鹃的手,结结巴巴地说:“姐,我的腿不疼。我,我心里难受,我有话对你说……”话没说完,绣鹃心里已是雪亮。此时若是紫玉,也许会让知秋把话说完,也许反握了知秋的手,两人拥抱在一起。可绣鹃毕竟是绣鹃,关键时刻没有紫玉那份热烈与狂放。她轻轻挣脱了手,脸上泛起一片红晕说:“你还病着,有话以后再说吧!”“不,我要说……”知秋直直地盯着绣鹃,语气斩钉截铁。
叶母走进来,听儿子高声说话,又见儿子满脸泪痕,以为姐弟俩闹意见,皱着眉头训斥道:“你要说什么?这些天若不是你姐姐照顾,你不知成啥样子呢!咳,我身子又不好,咳咳……”说着剧烈地咳嗽起来。绣鹃见知秋语塞,忙变通着说:“姑,兄弟冻着了,腿有些疼,难免伤心落泪。我劝他吃药,他说吃不吃都一样,这不,药还没吃呢!”知秋见绣鹃圆说得天衣无逢,破涕为笑:“谁怕吃药呢?”接过碗,一气将药喝个精光。叶母关注儿子的腿,问了一阵子,望了绣鹃一眼,感叹地说:“绣鹃是个好孩子呀!十多天来工分也不挣,没白没黑的伺候你。唉,我要是有这么个闺女就好了,可惜没这个福份……”绣鹃心中一阵涌动,又有点腼腆地说:“姑,我和您的闺女还不一样吗?只要您乐意,我情愿伺候知秋一辈子。”话一出口又觉得失语,脸色腾地一下子变得红乎乎的,匆忙改口道:“我能伺候兄弟,多亏了大队长啊!他若不准假……”“是呀!你是好人,大队长也是好人。”叶母兴奋地打断绣鹃的话,“昨天,大队长打发他婆娘来看知秋,送了十个鸡蛋。恰巧你走了,知秋也睡了,她到我屋里坐了一回子。天霞也是好人哪,看咱家里老的老、小的小,怪可怜的,想给知秋说个媳妇呢!”绣鹃和知秋同时一惊,这话出人意料,不禁愕然无语。绣鹃讪笑着打破沉默:“姑,这媳妇是哪里人哪?”“是天霞娘家村的,”叶母款款而道,“天霞说那闺女挺老实,今年二十三岁,五大三粗的,干活过日子是好手,只是一只眼……”“就是三只眼,我也不希罕!我才多大呀,就忙着说媳妇!”知秋登时紫涨了脸,吼着将母亲的话顶回去。叶母迟疑片刻,瞟一眼知秋,嗫嚅道:“是呀,一只眼的媳妇我也不愿意,可人家是好意,我也不好当面抢白天霞。我说知秋还小哩,不慌的。可天霞说,知秋兄弟都二十了,还小吗?婚姻法规定男二十、女十八就结婚,今年结婚正好。她还说,好男好女哪有等到二十多岁结婚的?人家紫玉才十八岁,在城里就对上象了。那男的比她大一岁,是农业局长的儿子,前天局长打发人来向柳家求婚呢……”
知秋仿佛被雷击了,脸像一下子被抽干了血,变得死灰一般。他不相信母亲的话是真的,但是又不得不相信。紫玉啊紫玉,山盟海誓、千年万载情不变,这倒好,离开不到三个月就另攀高枝了。他又恨又气又悲又苦,脸色一会儿青,一会儿黄,一会儿白,又一会儿红,若不是绣鹃在旁,他会暴跳如雷、破口大骂,也许嚎啕大哭、痛不欲生。但是面对绣鹃,有话问不得,有怒发不得,有泪也流不得。绣鹃心里忐忑不安,诧异地盯着姑母,不相信天霞说的事是真的,因为天霞是出了名的半吊子,信口雌黄是有的。再者,柳家和叶家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凭空里柳家给叶家做什么媒?套什么近乎?可她又想不通,为什么紫晨如此关怀知秋?先是亲自登门探望,再是派她护理,如今又打发老婆送鸡蛋、当红娘,莫非有求于知秋?噢!她想起来了,眼下“四清”运动正紧,可能紫晨有什么把柄握在知秋手里。突然,她失态的一笑,从沉思中醒过来,想那么多干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其实,她倒是盼望天霞的话是真的,果真紫玉在城里寻了对像,对她来说,好比是对垒的敌阵崩溃了。紫玉消失了,“独眼龙”也决不会成为知秋的妻子,她会顺理成章地成为知秋的对象。她压抑不住心头的激奋,偷偷瞟知秋一眼。知秋低低地压着双眉,木着脸一动不动。她竭力遏制自己的表情,不愿在别人痛苦的时候流露出半点幸灾乐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