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云蓉改嫁去 绣鹃施惠来(二)
叶母回来了,望见儿子倒在雪地里,身上落了厚厚一层雪,孙子在儿子身边爬着,嗷嗷大哭,房里院里,狼藉不堪。她惊谎万状,急问发生了什么事。尚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娘,娘走了……”叶母顿时觉得天昏地暗,一串泪珠从苍老痛楚的脸上流下来。她支撑着去拉知秋,怎奈年迈体衰,知秋身子又重,如何抱得动?她绝望地呼喊着,漫天的大雪像窒息的絮帘,将呼声淹没了。知秋从昏迷中醒来,看见母亲老泪纵横,滴滴热泪融化了他额头上的冰雪。小侄子啜泣着,伸着两只冻红的手,为他打扫着身上的雪花。他鼻子一酸,两颗豆大的泪珠夺眶而出。祖孙三人,一个风中残烛,病体支离,老泪纵横;一个身残体伤,孤苦无援,泪如泉涌;一个孺毛未退,饥寒交迫,哇哇嚎啕。那哭声震撼着天地,那惨景感念着鬼神,铁石人见了也心寒!
蔡莹收工后,闻声赶来,将知秋背到房里。得知云蓉走了,她忍着悲痛,安慰说:“天无绝人之路,她走她的阳关道,咱走咱的独木桥。没有锅我有,咱们先做饭吃,吃了饭,我送兄弟去医院。”话虽不多,知秋却感动得热泪滚滚。叶母截住说:“医院不用去了。听说大夫们,响应农业学大寨的号召,开山劈岭造梯田去了,咱去也是白跑一趟。刚才,我找鹃她娘,她说,鹃她堂舅是祖传骨科先生,绣鹃已经去请了。”她怕知秋伤心,隐去了大队的冷漠。蔡莹惊道:“去苗家寨三、四十里路,滑出溜的,一个女孩儿家自个去,怎么让人放心哪!”叶母惭愧地说:“是呀,我和鹃她娘正愁没人去请先生呢,绣鹃一步闯进来,忙说她去。她娘说,你爹和你哥哥都没回来,你一个人去怎么行?再说,也没向生产队请假呀。绣鹃说,天寒地冻怕啥?救命要紧,队里要罚,让他罚去!说完,揣了两个干煎饼,腰里扎了一条扁担,防备掉进雪窝子里,就走了。我们拦也没拦住。”知秋心如刀绞,一种悲壮的念头袭上心头:宁可自己的腿烂掉,也不忍心绣鹃去冒风险。
次日近午,绣鹃风尘仆仆地回来了。她身后跟来一位老者,看上去五十岁开外,花白的胡须结满了冰凌,长长的眉毛上挂着雪霜。叶母欢天喜地地迎着,亲亲热热地与老者论亲谊。杏阁也来了,望着多年不见的堂兄,眼里泪丝丝的,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的堂兄叫苗杏善,成份不好,在家里受管制。杏阁说:“老哥,你能来可不易啊!”杏善感慨地说:“是呀,多亏你生了个好闺女哩!若不是绣鹃软缠硬磨,怕真的来不了呢。队里管的紧,从不让我出村,她求了小队求大队,好话说了一箩筐,人家不准,她就跪着人家。她有文化,嘴又巧,硬是把当官的感化了呢!”说罢笑脸瞅着绣鹃。绣鹃羞得红了脸,低头弹着衣襟上的冰。杏阁关切地说:“老哥,身子骨还壮实吧?老远的路,这么早就赶了来,够辛苦的了。”杏善笑着说:“皇帝不急太监急,昨天绣鹃给我请下假来,已经深更半夜,今天早上,鸡叫头遍她就催我上路。她兄弟伤了,比伤她自己还急呢。”知秋躺在床上,听得一清二楚,一种无法言状的激情,像活塞一样在胸口上冲撞,男子的泪是不会轻易流的,他的泪却湿透了枕头。
蔡莹来了,忙着张罗午饭。杏善说:“吃饭不急,先看病。”说罢走到知秋屋里,众人也都跟进去。杏善板过知秋的右腿,掐捏捋摸了一阵子,沉吟道:“幸好胫骨没有折断,只是腓骨骨折。伤后没有及时治疗,又遇剧烈活动,腓骨扭转,韧带撕破,出现瘀斑和血肿。不过,不用怕,不会落下残疾。”杏善吩咐绣鹃摁牢知秋的大腿,他扯着小腿用力拽,然后一推,“喀嚓”一阵骨擦声,知秋满眼金星,几乎昏了过去。杏善揩揩额上的细汗,从兜里取出一贴祖传秘方膏药,火上烤了,贴到知秋腿上。然后叫众人松开手,嘱咐知秋静躺几天。午饭后,杏善取出七颗“百宝活络丹”,让知秋按时服用。又开了几付草药,说:“这药需得活蝎做引子才好,可惜冬天不好讨换。”绣鹃毫不犹豫地说:“活蝎算我的,我到山上去捉。”众人说:“冰天雪地的,上山可难了。”知秋再也忍不住了,挣扎着说:“姐姐,你不能去!”话没说完,绣鹃已经走了。
紫鹃山上白雪皑皑,昔日的青山绿树,变成了莽莽银蛇。沟壑被雪填平了,成了雪修的广场,连树梢也不见。绣鹃仗着路熟,避着沟坎,爬上了紫鹃山的主峰。主峰上积雪虽然不多,却结了厚厚一层冰,不要说捉蝎子,连石头也见不到。她失望了,把捉蝎子想得太容易了。她虽然捉过山蝎子,而且比别人捉得多,可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如今冰天雪地,到哪里去寻?
天色慢慢暗下来,风像镶了刀片,刺得她手脸生疼。她无可奈何,沿着崎岖小路往回返。可一想起呻吟的知秋,又犹豫了。一股狂风袭来,把她掠倒在斜坡上。她不能自拔,顺着雪坡滑,越滑越快,想抓树茬什么的,身边光秃秃的,啥也没有。她魂飞魄散,完了,这样滑下去,若遇着悬崖峭壁,会粉身碎骨,若滑到山底,会葬身于万丈雪窝之中。就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刻,斜坡突然平缓了,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住了去路。她站起来向下一看,毛骨悚然。脚下是几丈深的悬崖,若非面前的巨石挡住,此时已是魂飘云霄了。
惊恐中,她突然一阵惊喜。崖根一个扁洞,冒着缕缕水气,那水气慢慢向上升腾,绕过悬崖化作了白云。“云母洞!”她惊喜地狂呼。曾听人说,深山处有个洞,洞里的水是热的,洞周围十冬腊月也不结冰。每到秋冬,洞里的水气会化作白云,故而叫“云母洞”。她发现洞旁许多碎石片,心想碎石片里也许有蝎子,就怀着一丝希望,挥着小铁铲,一步一铲凿着脚印,小心翼翼地绕到崖下。洞旁,没有雪也没有风,和煦如春。她大喜过望,挥着小铁铲,逐块翻转碎石。天色越来越暗,翻遍了碎石,也没发现蝎子的半鳞一爪。崖根避风处,一丛迎春花映入眼帘,根根白中透绿的枝条,含苞如豆,生机蓬勃。这世间的万物就是这样奇特,飞雪正猛,它已经准备迎春了。她好奇地掐了两枝,准备带回去送给知秋。当她离开花丛时,“咯噔“一响,丛下一块簸箕大的石板被踩了一脚。她不经意地用铁铲将石板撬开。哎啊!天大的奇迹出现了,七八条蝎子挤在一起,安安稳稳地睡在石缝里。她比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还要振奋,忙不迭地将冬眠的蝎子夹进早已备好的纸盒子里。
寒风咆哮,她浑身热乎乎的,一点也不觉冷。她感谢苍天有眼,感谢紫鹃山有灵,实在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表达她的激昂之情。天完全黑下来了,她借着雪光,磕磕碰碰地走下山来。路过牛角岭,蓦地发现远处的雪地里,两个黑点在蠕动。顿时,她心头发紧,握紧了手中的铁铲,准备与罴子或是狼搏斗。那两个黑点也发现了她,高声呼着“绣鹃——”她绷紧的心一下子松驰了,原来是两个哥哥来接她。
叶母见绣鹃回来了,双手合十,直念阿弥陀佛。蔡莹面对着纸盒里的蝎子,惊叹万分:“鹃妹子,冰天雪地里能找到这宝贝,你真是神人哪!”绣鹃搓着冻僵的手:“这是知秋兄弟有福啊!”知秋躺在炕上心如刀搅:自己有啥福?每逢危急关头,还不都是表姐挺身而出!他想起了几年前的一件事——
高小毕业,他和绣鹃一块报考县立中学。考生宿在中学里,他与绣鹃一墙之隔。夏夜闷热,他还没入睡,突然肚脐上痒兮兮的,伸手一摸,像钢针一样的东西扎进手里,疼得他失声大叫。绣鹃听见嚎叫,顾不上男女忌讳,跑进他房里。发现床上一只蝎子,她将蝎子拨在地下,用脚碾得粉碎,又领知秋去卫生室敷药。第二天,他拇指肿得像红皮蒜,不想参加考试。绣鹃再三劝说,他才进了考场。考题是“我长大了做什么”。班主任姓松,是国民党留用分子,教学有绝招。松老师准备了多类范文:科学家、文学家、工程师、教授、飞行员等等,每生一篇,各不雷同。偏知秋一时心血来潮,没背范文。出场时,松老师逐生审问,闻知他写了当农民,破口大骂:“傻蛋!想当农民,来考学干啥?”回家的路上,松老师逼他光脚从蒺藜上走,叫他尝尝当农民的滋味。绣鹃看不下去,也光脚陪他走蒺藜,松老师可怜绣鹃,才饶了他。
知秋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感到欠绣鹃的太多了。想说感谢的话,又无从开口。绣鹃要替蔡莹煎药,蔡莹说:“饭在锅里热着,你吃饭吧。”福田插嘴说:“不用了,俺舅住下了,娘说等鹃回家吃个团圆饭哩!”蔡莹不好挽留,欲语不语地说:“鹃妹子,回家歇歇吧,明天也该出工了。今天下午,大队长问你,我估摸着,不一定是好事。”绣鹃一愣,蹙着眉头说:“我不怕,只要知秋的腿好了,任他们打,任他们罚,顶多和二嫂一样,游街示众。”蔡莹诧异,想不到一向温顺的绣鹃,还有这种刚劲儿,就笑着说:“我是说小心一点没有孬处。你没听人家说么,‘惹着队长干重活,惹着会计被笔戳,惹着保管抠称砣,惹着挖粪的三勺顶一勺,要是惹着大队长,死不了也没法活’吗?”虽是笑话,却没有人笑出声来。
次日早饭,梅家擀了面条,炒了白菜,为苗杏善饯行。院门一开,紫晨走来。绣鹃心里“咯噔”一下,大队长很少进梅家这种门槛,突然不期而至,明摆着是夜猫子进宅。她横下一条心,等着紫晨发话。梅家父母兄妹,俱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如鼠见猫地慌着让坐让饭。紫晨居中坐了,笑吟吟地望着杏善说:“听说绣鹃请来了神医,想必这位就是。我一来见识见识,二来想请神医给俺家里瞧瞧病。”众人一听,提到喉咙眼的心才略微放下了。绣鹃见机不可失,故作自责地说:“大队长,我去请俺舅,误了两天工,要打要罚,你说个话吧!”紫晨“呵呵”一笑:“妹子说到哪里去了?你不辞劳苦,请大夫为知秋看病,省了队里派人,表扬还来不及呢,怎么会处分?”绣鹃口里谢着,心里却想,若不是你有求于俺舅,怕是没有这些花言巧语哩!杏善想为妹妹家争争光,爽快地答应了紫晨的要求。
天霞自从草棚摔伤之后,一直大胯疼。紫晨送她公社医院、县医院治疗,始终不见好转。杏善仔细诊断了,缓缓地说:“不碍事,我这里有膏药,敷后会好的。”说罢取出两贴宝珍膏。紫晨问:“这病是怎么得的?”杏善说:“可能是摔着了。”紫晨莫名其妙,天霞却心明如镜,不免脸色一红。紫晨掏钱付药费,杏善执意不收。紫晨感激不尽,送给他一口袋红薯、二十斤绿豆,又派了马车送杏善回家。绣鹃母女见马车回送杏善,背了十多棵白菜、一捆葱放到车上。蔡莹深知知秋生计窘迫,昨天已替他付过药钱,今天又带了十个鸡蛋,替知秋来送行。
众人送至村口,待马车走远了,才回村里来。蔡莹与绣鹃并肩低语:“昨天紫晨问你,我当是整你哩,想不到是为他老婆看病!”绣鹃刚想接口,就听紫晨喊:“绣鹃,等等,我有事对你安排。”两人的心同时一沉:当官的脸是六月天,说变就变。才给他老婆看完病,就过河拆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