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云蓉改嫁去 绣鹃施惠来(一)
一夜北风,刮得天黄地黄的。阴沉沉的大地上,飘着零星的散雪。古槐上的钟嗡嗡地响着,杨柳湾召开全体社员大会。
知秋赶到槐下,会场里已经熙熙攘攘地聚满了人。绣鹃穿了一件青底碎花粗布棉袄,头上包了绿围巾,勾着头,坐在女人堆里。知秋悄悄在后边拣块石头坐了。云蓉来了,怀里抱着孩子,尚辉老远扎煞着手喊“叔叔”。知秋将石头让给二嫂,挨着云蓉坐下。一连许多天,云蓉随着社员们出工收工,她那颗悬着的心慢慢放下了。今天开会,她有些心悸,悄悄问知秋开什么会。知秋也不清楚。古槐的叶子已经抖露干净了,虬枝像龙爪一样盘曲着。槐下,紫晨在清点人数、组织会场。思洪披了一件黑色毛领棉大衣,晃来晃去的,像指挥三军的司令。知秋蓦地想起那天晚上槐下瘦长的黑影,不由得一阵战栗。
大会开始了,思洪拉着长腔训话,他说,公社要求大搞冬季农田水利基本建设,杨柳湾要土地成方,道路取直;村西的湾要改造成水库,库堤修成道路,路旁栽满杨柳;湾里的淤泥挖上来,铺在沙滩上,沙滩变成良田,种上桃树;杨柳湾要变成山青水秀、绿树成荫的花果园。这项任务由青年突击队完成,要求奋战一冬,春节前竣工……
会议像要结束的样子,自立和四楞头搭讪着走过来,挨着知秋坐下。知秋以为是商量合伙推车的事,朝他们微微一笑。自立没有理睬,伸长脖子静听思洪训话。不知啥时候,思洪讲开了“四清”运动,要清理阶级队伍。会场的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人们静静地听着:“……国内外敌人十分嚣张,阶级斗争十分尖锐,杨柳湾的阶级敌人蠢蠢欲动,在背地里扇阴风、点邪火,偷盗集体财产,拉拢腐蚀贫下中农子女……”知秋的脑袋“嗡”的一声,第一个念头就是灾难就要落到自己头上了。就在他如坐针毡的时候,听到思洪咆哮如雷:“……将反革命婆子、盗窃犯苏云蓉押上台来。”只见四楞头“霍”地站起来,夺过云蓉怀里的孩子,掼在地上。孩子即刻杀猪般的嚎着、爬着去找娘。四楞头飞起一脚,将尚辉踢得老远。孩子哭着往知秋怀里钻。几乎是同时,自立一跃而起,在云蓉的背上狠踹一脚,踹了她个嘴啃泥。不等云蓉喘过气来,自立已掏出细麻绳,向她脖子上一勒,反扭了双臂,“蹭蹭”几下,捆猪一样五花大绑起来。云蓉做梦也不会想到眨眼之间灾难临头,拼命挣扎着。四楞头朝她的小腹狠踢几脚,又帮自立拽着云蓉,拖死猪一样拖到了主席台。会场里鸦雀无声,社员们大都低着头,吓得气都不敢喘,只有尚辉哭嚎着、挣扎着找娘。知秋使劲抱着尚辉,向台上看时,云蓉蓬乱着头发,满脸泥土,鼻孔里流着血,血顺着嘴角往下滴,衣襟上红红的一片。董民乐也捆得像猪一样,站在云蓉身旁。根卫点着民乐的头顶控诉:“……二百斤驴肉被你们偷光了,你们吃不了,弄到苏芥楼去。我问你,这驴死了,是不是你们投的毒?”民乐低着头:“不是。”根卫声嘶力竭:“不是你们投毒,是谁?说!”“不知道。”民乐的话刚出口,就重重挨了几脚。自立一旁助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群众也跟着喊起来。
思洪止住了沸腾的会场,上纲上线地说:“贫下中农同志们,大家看到了吧,这是阶级斗争在咱队的具体表现。这两个家伙,一个是逃兵、叛徒,一个是反革命的婆娘。他们狼狈为奸,把生产队的驴毒死了,又把驴肉偷光。这不是一般的盗窃案件,这是破坏三秋大会战,攻击人民公社,攻击社会主义,反对当前的大好形势,反对多打粮食支援亚非拉,一句话,这是一起严重的现行反革命事件。事实面前,他们拒不交待,说明他们贼心不死。现在我宣布:逃兵、叛徒董民乐,和泼妇、反属苏云蓉判为现行反革命分子,扣罚全年工分,游街示众!”根卫将早已备好的驴头颅骨扣在民乐头上,济苍将两根驴腿骨用绳子连起来,挂在云蓉脖子上。自立摇旗呐喊:“打倒反革命分子!”众人也一呼百应,气势如万钧雷霆。人们乱哄哄地拥着民乐和云蓉上了街。知秋抱着号啕的侄儿,混混沌沌地跟着人群往前拥。根卫大声吆喝着,要民乐和云蓉自我批判。民乐说:“我是逃兵、叛徒、坏蛋,我偷了驴肉,我该死!”云蓉也说:“我是反革命分子,偷驴肉吃,该死!”自立说:“不行。批判的不彻底,应该这样说。来,我教你。”他是杨柳湾的“秀才”,出口成章,编了一段词,强迫他俩说。民乐和云蓉闭口不说,自立捡起驴腿骨,狠敲他们的脚踝。四楞头为虎作伥,走一步,踢他们一脚。云蓉熬靠不过,只得按着自立的骗造说:“我是破鞋不成对,”民乐也被逼着说:“我就爱嗅臊气味。”“我是破鞋脏又臭,”“俺俩合伙偷驴肉。”“我是破鞋烂了系,”“吃着驴肉办着事。”他俩一人一句地高声喊着,串街走巷。人们在后面跟着,不断的笑。年长些的社员觉得有些过份,悄悄离去了。知秋实在看不下去,冒着被批斗的危险,抱着孩子回了家。
直到很晚,云蓉才回家,像一截僵死的木头,直挺挺地歪在炕上。叶母把晚饭端进房里,劝她吃,她一动不动。知秋也没吃饭,喉咙里像堵了棉团,哽得透不过气来。素日里他讨厌云蓉,恨不得人们整治整治她,今天反而可怜起她来了。他深感对不起云蓉,若不是他说平安无事了,也不会有今天的下场。都怪他轻信了思洪的话,当官的出尔反尔,说话不如狗放屁!他恨,但是恨谁呢?难道大队的决定不对?难道云蓉是冤枉的?只能恨自己,恨自己拌在夹缝里,做了一件不人不鬼的事。
湾底清淤十几天了,下了两场小雪,工程照开不误。这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雪,社员们犹豫着,期待着大队的命令。大队传出话来:小雪小干,大雪大干,向大寨人学习,天寒地冻,动不了贫下中农的决心;寒风暴雪,削不了杨柳湾人的意志。趁着冰冻,把湾底刨开,小片的冻块用手搬,大片的冻块两人抬。一声令下,两百名突击队员,黑鸦鸦地撒满了湾底。往日的泥水变成了坚硬的冰层,镐头抡下去,砸出酒盅大的眼,手虎口震得生疼。知秋和四楞头一组,四楞头是基干民兵,自打捆绑了云蓉,知秋对他没有好印象。两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挖出了碌碡大的冻块,一人采住一头往坝上抬。坝既高又徒,四楞头突地转到前边,重量陡然落到知秋身上。一片雪花粘到知秋的眉毛上,遮住了视线,他不由自主地摇头去甩,“喀嚓”一声,冻块落在斜坡上。知秋被冻块撞个仰面朝天,滚下陡坡。冻块像擂石,紧跟其后向下翻。人们惊呆了,眼看一场塌天大祸要发生,小胆的吓得闭了眼睛,大胆的也不敢见义勇为,霎那间的事,想勇为也来不及。知秋跌跌撞撞地滚到湾底,那比石头还硬的冻块,“咣当”一声砸在身上,小腿被死死地压住。众人纷纷赶来,将冻块掀掉,见他血头血脸的,忙去报告大队长。四楞头撞了祸,无理争三分,直说知秋干活不顶用。紫晨赶来,搀扶知秋。知秋右腿像一条面筋,软叮当的站不起来。紫晨替他挽起裤子看了,担心地说:“可能是伤了筋,回家歇着吧!”回头吩咐福兴和四楞头,将知秋背回家。
叶母见儿子被背进来,惊得脸色蜡黄,忙问怎么了?福兴一一说了,叶母取来温水,为儿子洗净手上的血,包扎了,又去看儿子的腿。腿没有破,只是有些青肿,叶母也以为崴了筋,就忙着上热敷。福兴帮着安顿好了,与四楞头回了工地。
知秋疼得一夜没睡觉,第二天腿肿得像水袋。叶母慌了,跑到大队里,要求将儿子送医院。思洪说,眼下工程紧,抽不出人来护送。再者,又不是工伤,是知秋干活三心二意造成的,大队不能负责医疗费。让他休息几天,不扣罚工分,已经是很照顾了。叶母像挨了闷棍,肚里有理,口里却不敢讲出来。一个快六十岁的小脚女人,病葳葳的,不用说将儿子背进医院,就是单身去医院,冰天雪地的也去不成啊!事急思亲人,她想到了娘家。此时,只有娘家能给她帮助。她冒着风雪,一步三颠地向梅家奔去。
知秋躺在炕上,腿如锯割,疼痛难忍。母亲起早出门,说是求人送他去医院,半晌了还没回来,越是盼,越是觉得时光难挨。二嫂游街之后,睡了几天觉,饭也不吃,只是哭,哭够了抱着孩子扬长而去,至今杳无音讯。家里冷清清的,除了他的呻吟声,一点动静也不见。
突然间,门环叮咚,人声喧闹。院子里人影晃动,像是要拴担架抬他进医院。他心里一阵温暖,感激大队的关怀和体贴。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好久不见有人进房。他支撑着身子窥探,院子里乱哄哄的。云蓉指手划脚地摆布着,她的嫁妆,还有母亲的橱柜桌椅,全用绳子捆绑了,锅碗瓢盘、锄镰镢镐,连同半口袋粮食也都打了捆,几个陌生人已经抬着往外走。知秋大惊失色,高声吆喝云蓉,问她干什么?云蓉不理,从容不迫地指挥着,直到院子里荡然无存,才走进知秋的房里,红着眼圈说:“兄弟,我要走了。多亏了你‘帮忙’,才有嫂子的今天。说实在的,我也舍不得叶家,可是,外人挤兑,家里又容不得我,我没法子活下去啊!”知秋焦急地问:“二嫂,你要去哪里?”“我要改嫁。”云容冷酷无情地说,“你也看到了,我的东西我带着,娘的东西我带一半。两只碗给你留一只,两双筷子留一双,饭锅和风箱我带着,磨子和瓦盆给你留下,粮食留下半口袋。另外,尚辉是你叶家的根,我不忍揪娘的心,也留下。我苏云蓉守寡也四、五年了,离开你家,对得起活着的人,也对得起死去的鬼了。”说罢,将尚辉推到床前。知秋泪水涔涔:“二嫂,我对不住你,我知道是我害了你。你走了,尚辉怎么办哪!”尚辉抱住云蓉的腿,震天撼地地哭着,不让娘走。云蓉犹豫着,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滴。旋即将泪一甩,推开尚辉,走出房门。尚辉追到院子里,云蓉将院门闭了,丢下孩子不知去向。
乌云蔽日,天色叆叇,漫天的大雪“扑塌扑塌”地下着,似乎要将小尚辉吞噬了似的。知秋声嘶力喝地喊:“二嫂,你不能走呀!要走,也要等娘回来呀……”他忘了伤残的腿,刚出房门,就一头栽进雪地里。剧烈的疼痛袭来,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