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拔萃受处分 争师费心机(一)
紫玉走后,知秋怕见到柳家的人,偏偏紫云和他套近乎。这天,他在坡里干活,紫云说知晓被留职察看,要由贫下中农监督改造。
犹如当头一棒,知秋一下子懵了。凭大哥的本事,教学出类拔萃,怎么会犯错误?昨天大嫂说,大哥要评县优秀教师,忙得不可开交,两个月没有回家了。收工后,他去了大哥家,碧丝蹲在墙角里,驱赶着鸽子般大的雏鸡。知秋大步流星走进屋。刚想问,就看到炕上放着行李卷,感到问话是多余的了。蔡莹在做晚饭,见他进来,扭头向里间呶呶嘴。
知晓闻声走出来,无精打彩地和知秋打招呼。知秋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犹豫之际,就听到院子里“咯咯”的鸡叫声。随即碧丝缚住一只鸡,进门掼在地上,狠狠地骂:“都是你这该死的畜类,打了爸爸的饭碗。”说着用脚去跺。蔡莹看了女儿一眼,搓着手上的面糊,叹口气说:“就是打死它,你爹的饭碗也锔不起来了。”碧丝摸摸鸡的鼻口,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啊?我的小宝贝死了哇……”蔡莹甩着手上的面糊渣子,无可奈何地说:“死了就死了呗,权当给你爹出出气。”碧丝似乎没有听见母亲的话,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抱着死鸡走出门外。知秋惊视着眼前的一幕,不解地问:“嫂子,这到底是怎么啦?”蔡莹沮丧地说:“有人告你哥‘鸡腚眼子开银行’,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不,优秀教师没评上,连饭碗也丢了,被撵回来改造哩!”
知晓坐在灶前的草墩子上,勾着头,半晌才说:“都怪我凡事认真,又争强好胜,才落得到这个地步。”知秋插嘴道:“认真有什么不好?毛主席说,‘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员就最讲认真’。争强好胜是上进心强,有什么错?”知晓深深叹口气:“期中考试,我教的语文排了第三名。我有些吃惊,老师们也为之震惊,向来我的教学成绩是手屈一指的,就是考的再差,也不至于下来两个名次。恰在这天,校长说要推荐一名县级优秀教师,老师们说非我莫属。校长说,知晓同志是很好的人选,可惜这次考试不理想,大家要充分考虑。会后,老师们怂恿我查试卷,不查还好,一查,祸从天降了。”“怎么?你教的不好?”知秋忍不住问。知晓脸上像挂了霜,语气像炉膛边里的枯柴一样干巴:“若是成绩差,那倒谢天谢地了,是分数登记错了。一时间舆论大哗,老师们要求重新张榜公布分数。校长恼羞成怒,将登记分数的小舅子狠狠训了一顿。经过投票,我被选为县优秀教师。校长找我谈话,说评为优秀教师,不仅要工作好,还要出身成份好、社会关系好、政治思想好。要内查外调,待弄清楚了再填表上报。我想,查就查吧,反正咱又没做亏心事。几天后,校长在‘四清’会上突然宣布,说县文教局决定,将我留职察看,遣回原籍由贫下中农监督改造。犹如晴天霹雳,惊得我几乎倒下。老师们也惊恐不已,纷纷追问犯了什么错误?校长说,‘四清’中清出了我五大罪状:一是出身剥削阶级家庭,曾祖父是漏划的富农。二是社会关系复杂,堂弟是反革命分子,弟媳是偷盗犯;三是封建残余思想严重,参与续祖谱,搞迷信复古活动;四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大养禽畜,走资本主义道路;五是执行白专路线,只顾教书不问政治,班里的尖子生是地主子弟……”知秋越听越气,“啪”地一脚,将一根树枝一踩两段,半截蹦到炉膛里,激起了一串火星:“什么人这么缺德?这是无中生有,栽脏陷害!咱家穷得叮当响,怎么会是漏划富农?”知晓哭笑着说:“老三,你年岁小不知道,咱老爷爷那辈子确实富有过,几十亩地,几套宅院,实指望绵绵瓜瓞,谁料想老奶奶一连生了七个女儿。老爷爷从生第三个女儿就开始卖房卖地,到生咱爷爷时,只剩下几亩地和这套宅子。他后悔莫及,可是已经老了,不久就去世了。”知秋头一次听说这事,不由得感慨万千:“唉!还是老爷爷有先见之明,吃个光,卖个净,自己图个受用,不管后世苦与穷,反落得越穷越光荣!”知秋说得诙谐,哥嫂却没有笑。
蔡莹攥完了最后一个窝窝头,拾掇好蒸笼,疑虑重重地说:“我就想不通,家里养个鸡,学校里怎么会知道呢?知道咱养鸡的也就根卫,是不是他给咱栽脏?”知晓自怨自艾:“待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谁叫咱养来!都怪我钓名沽誉,评什么优秀?争什么先进?”“大哥,把你撵回家,那县优秀的指标岂不瞎了?”知秋问。知晓遗恨无穷:“怎么会瞎了?校长将他小舅子报上去了,说他小舅子教学虽然不好,思想可好。‘四清’运动中,敢揭发,敢批判,是众人学习的楷模哩!”“烂心肝的混蛋校长,真他妈的卑鄙无耻!”知秋骂着,瞬即又像记起什么似的,“你们校长是不是那个叫小苟的?如今该成大‘狗’了吧?”知晓似庄似谐地回道:“是。小狗没人叫,大狗他又不愿听,逼得人们叫他二狗。老师们背后都喊他‘狗日的’。”知秋“扑哧”笑出声来,转而觉得不是场合,顿时敛了笑:“苟校长不是丝她姥爷的学生吗?看在老校长的面上,也不该对你下毒手啊!”知晓不冷不热地说:“快别提丝她姥爷了,‘狗日的’大会小会的贬低老校长,说过去的学校办的如何如何不好,如今的学校办得如何如何好,凡事都用丝她姥爷做衬,显他的能耐。”“这个王八羔子,真他娘的没良心!”蔡莹愤愤地骂,“过去他像龟孙子似的,三日两头往俺家里跑,老师长老师团的,嘴像抹了蜜,俺爹差点把我嫁给他。爹提拔他当副校长,他那个殷勤劲呀,差点给俺爹舔腚。他感激涕零地说,没有老校长就没有他小苟,口口声声地说,永远执行老校长的治校方略。这倒好,俺爹刚过世,就臭卖起他老人家来了。”知晓见妻子气得嘴唇发紫,就半是安慰半是自语地说:“这有什么可气的,眼下的官,哪一个不是贬低前任、吹捧自己呀!要不然,政绩怎么会显着?”知秋听得心服口服。又说:“哥,离开那个狗苟蝇营的鬼地方也好,回家来总比在外边强。听说咱村的小学要扩班,你来得正是时候。”“家有隔夜粮,不当孩子王,我实在是干腻了教师,还不如跟着社员们上坡干点农活清净……”知晓话没说完,就被妻子打断了:“你以为生产队清净啊?就根卫那样的主儿,你能伺候得了吗?再说,你那身子骨一风撮散了似的,重活干不了,巧活又不会干,根卫还不把你治煞!”知秋佩服蔡莹的见解,疾忙随和:“嫂子说的对,当教师总是自由些,管人的时候多,被人管的时候少,不像生产队里,无时无刻不受别人的摆布。嫂子,这事还得你出面撮合,素日里,支书老婆对你蛮好,她家大事小事都要你帮忙,这点面子她不会不给。”蔡莹说:“刚才与你哥说过了,他拧头不同意,我有啥法子?”知晓往炉膛里续着柴,一声不响,心里却像明镜似的,他是回家接受改造的,他同意有什么用?他同意了,大队还不一定用哩!
出乎意料,几天之后,知晓被安排到学校教学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村办小学里四、五个教师,青一色的是土生土长的民办。一千多人的杨柳湾,解放十多年了,就出了绣鹃一个高中生,大学生连根汗毛也没见。社员们瞧着自己的学校,师傅不明徒弟拙,十分盼望有个明白人育息育息自己的孩子。知晓虽是犯了错误,可是出名的教学能手,教的学生十之七八能考入重点中学,要不,怎么能评县优秀教师哩!思洪也希望学校里有好教师,恰巧蔡莹登门求情,便一口答应了。
自立早就听伯父说,公社向县文教局递了申请,要求杨柳湾小学扩班。他盼着当民办教师,去找伯父,伯父说没问题。扩班批下来了,大队安排了知晓去筹办。自立急忙到县里找伯父,孰料伯父到省里参加“四清”骨干分子培训班去了。他想打电话,不知伯父在哪个单位,想写信,又不晓得地址。问伯父的同事,同事们说,他伯父参加的是机密会,不知道。
自立想起紫云,心头一震。素日里紫云和他肆打滥闹的,无话不说,有时候还有点那个意思,若求她,说不定会有希望。他拢拢头发,抻抻衣褶,恭恭敬敬地找到紫云说:“姐姐,我求您个事,行吗?”紫云“哧”地一笑说:“小狗子,想你姑的好事,也不撒泡尿照照,脸像驴头似的,就不怕你姑恶心!”别人都喊他小权(犬),她干脆叫他小狗算了。自立明知骂他,也不恼,认真地说:“姐姐,我真的有事求你。”“有话就说,有屁快放。”紫云蛮不在乎。自立近前一步,悄声说:“听说学校要招收老师,你和你爹说说,让我干吧。”“你消息好灵通哇!”紫云睁大眼睛望着他,“上次你求我,要参加科技队,我去问爹,人家还没研究哩,让我碰了一鼻子灰。今天你又要当老师,可惜呀,轿子进门才放鞭炮——晚了,已经有主了。”“这我知道,知晓算着一个,不是还缺一个吗?”自立抢着说。紫云勿庸反驳地说:“我比你清楚,另一个也有主了。”“谁?”“齐放”。“齐放?花齐放?他小学都没毕业,能当老师吗?”自立惊得眼珠像铅弹子。紫云不急不慢地说:“怎么不能?不会就学吗?毛主席说,不是学会了再干,而是在干中学,边干边学……”自立没听见紫云絮叨什么,两眼望着天边,牙紧紧地咬着,腮帮子鼓起一道棱子。
紫云说的,虽有其事,却还没有定局——蔡莹为丈夫教学的事,买了五斤粉皮,走进支书家,送礼求情。恰巧齐放在场,他见姑父一句话就定了,蓦然觉得当个老师不孬。机会来了,又不是难事,何不提出来呢?他将姑母拉到一边,耳语了几句。月欣诧异地盯着齐放:“不行,不行,你怎么能当老师?小学没毕业,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还能当老师?”齐放缠着姑母:“怎么不行?文盲都能当干部,我怎么就不能当老师?文化低不要紧,你和姑父说,我高小毕业或中学毕业,不就得了。”月欣说:“难道姑父不知道你的底细?”“知道也不打紧,反正胳膊肘子不会往外拐。再说了,学校里四、五个老师,不是小队长的子女,就是大队干部的婆媳,就咱家没插上个人,姑父也该在那里长只耳朵,不就是姑父一句话的事吗?”齐放的话不知道哪句牵动了月欣的情肠,竟然点头称是。
思洪开完会回到家里,妻子还没睡。月欣见丈夫回来,笑嘻嘻地兑了水,将脚盆端到他跟前,自己到房里铺床伸被。思洪洗完脚,闪进房里,妻子已经上了床。月欣披着袄坐在被窝口上,晃着一对明晃晃的乳说:“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一向办事都是筛子眼里的米粒——不吐不拉的,今日倒大方起来了。蔡莹为她丈夫求情,想不到你一口就应了。你得让她送礼呀!”思洪淡淡一笑:“人家不是已经送礼了吗?”“粉皮?咯咯……”月欣一阵嘻笑,“那算什么礼呀?得叫她给你送肚皮!”思洪欲火蠢动,手顺着妻子的乳往下滑:“她哪有你的肚皮白呀?”“你别昧着良心瞎说,我和老母猪似的,咋能与她相比?你看蔡莹那身段,杨柳枝似的,千里挑一呢!前些天,公社计生办组织育龄妇女查体,我挨个儿看了,咱大队百多号妇女没有一个比得上她的。她浑身上下白羊似的,连个痣子都没有,甭说男人,连我都馋得淌口水哩。”月欣一番话,撩逗得思洪欲火焚身,一跃而起,将妻子压在身下。月欣见丈夫火起,依旧“蔡莹长、蔡莹短”的絮个不休,惹得思洪一码连一码地加大马力。蔡莹的影像在他的脑海里越来越清晰:修长的身段,浑圆的臀,走起路来,臀沟左一摆右一摆的,不觉叹道:“蔡莹不愧为大家闺秀,既文雅又端庄,不像你外甥女那样粗俗。”他想到了草棚里的天霞。月欣随着说:“常言道,才子配佳人,不想应到蔡莹身上。知晓教学在全县都出名,也算才子了。”“是呀。”思洪胡乱应着。月欣继续说:“孩子们跟着他念书,不该成才的也成才,我想让齐放跟着他历练历练,边当老师,边当学生,你说行吗?”“行,行。”思洪心不在焉。月欣心中一喜:“那么,我明天就告诉齐放,让他上任了。”思洪一心想着天霞,没听清妻子说些什么,及至说让齐放走马上任,才回过神来:“啥?你说啥?齐放怎么能当老师?他连加减乘除都不会,怎么能教学?前天我问他,1/4大还是1/2大?他说1/4大。我说,1/2加1/2等于多少呢?他挠着头皮吭哧了半天,说等于1/4。你听听,这人猪头脑子,怎么能当老师?”月欣陪着笑说:“我也知道齐放喝的墨水不多,可他总归是咱的侄子呀。十六、七岁的大小厮了,整日闲着也不是个事。再说哩,你把个杨柳湾统得铁桶一般,哪个生产队都有心腹人。学校是文化阵地呀,你却两眼一抹黑,那里翻了天你也不知道。日后知晓去了那里,也须得有个人监督,光靠你自己可顾不过来……”思洪听着妻子絮絮叨叨,不晓得那句话淹息了欲火。月欣见他不吱声,用肘拐拐他的胳膊:“你甭死猪鼻子里插葱——装睡像,我说的事到底行不行?”思洪气鼓嘟地说:“你得让我考虑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