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云雾驴肉案 冰霜脆柳枝(一)
知秋一夜没睡,两眼直直地望着房顶。“樀樀,樀樀”,急促的敲门声,惊得他浑身一颤。来了,抓他的人来了,早就料到会来的,但没有想到来得这么快。有心做就要有心当,他以被抓的心态拉开了院子门。
云蓉踉踉跄跄撞进来,怀里抱着孩子,散乱着头发,一句话没说,进了上房。知秋那颗惊恐的心,又袭上一丝迷茫:昨晚,母亲说二嫂的娘病了,二嫂回娘家去了,今天天不亮就仓惶而至,莫非“三朝军婆”死了?叶母也醒了,点亮了油灯。上房里传来“嘤嘤”的哭泣声。知秋犹豫片刻,推门进去。云蓉见到知秋,“扑嗵”跪在地上,“兄弟,你救救我呀!你救救我呀!”一向凶残的云蓉,突然变得乞怜,弄得知秋懵头转向。叶母惊异地说:“他二嫂,快起来,有话慢慢说。”“大队要抓我。兄弟,你救救我吧。”云蓉涕泪涟涟,跪在地上不肯动。知秋十分惊讶:“他们凭什么抓你?”云蓉泪流满面,将她与民乐合伙偷驴肉的事说了一遍——
知秋一个月没在家,村里出了一起大案:驴肉被人偷了。
柏正民清早起来为牲口添草,发现大灰驴躺在栏里,他“吁”了几声,驴腿棒子似的伸着,一动不动。伏身去摸,驴蹄冰冰的,早已僵了。他三魂去了两魂半,前天支书刚批评他擅离职守,想不到眨眼就祸从天降。他不敢怠慢,跟斗骨碌地去敲队长的门。根卫搂着花莲儿睡得正香,猛听到砸门声,极不情愿地起来,开门一看,正民母猪筛糠似的索索发抖。根卫忙问何事,正民本来结巴,队长一问,只会说“死了,死了。”根卫以为他老婆死了,就安慰说:“死了就死了吧,反正断不了生病长灾的。”正民只顾拉着根卫走。根卫一看,不对呀,他老婆死了怎么进饲养棚?刚要发火,就看到大灰驴咽气了。他大吃一惊,这头驴可是二队的宝贝呀,合作化时,是梅家入进来的。当时凑了十几头牲口,这些年来,死的死,亡的亡,就剩下它和小黑驴,还有一头牛。小黑驴性子暴,动不动口咬蹄趵,妇女孩子凑不到跟前,男劳力也没几个能驯服的。大灰驴性子绵,任劳任怨,可惜牲畜不兴评先进,若评先进,它年年都是五好哩!
事不容缓,根卫吩咐老柏去通知小队干部们,自己亲自向大队回报。敲开紫晨家的门,才记起大队长不在家,慌忙又去喊支书。思洪听说驴死了,两眼瞪得铮圆,这是比死个人都重的事啊!死个人,可以不闻不问。可这牲畜,上级明文规定不准随便屠宰,若是死了,须报有关部门查验,弄清死因。时值三秋大忙,驴死了,是严重的政治事件。政治无小事,他命根卫保护好现场,亲自去公社汇报。
饲养棚里,干部们像死了亲娘似的,围得水泄不通,社员们凑不到跟前。半晌左右,思洪回来了,搬来了公社分管农业的副社长和畜牧站站长。站长取出听诊器、针管什么的,又听又摸又戳,一直折腾到中午。午后,大队开了一连串的会议。社员们从开会的人们中,估摸到了驴死的原因:一是阶级斗争尖锐化,是地富反坏右投了毒,破坏三秋大会战。二是驴长期营养不良,饲料被老柏克扣了,他婆娘虽患心脏病,却红光满面的,若不是添补了饲料,能保养得这么好?三是驴疲劳过度,替济苍拉了一夜的碾,白天又去犁田,心肌梗死了。到底啥原因,大队没公布,只是说允许二队屠宰。二队的社员们雀跃了,大灰驴虽瘦,还能杀二百斤肉。人们清早去探问,队长说,为防中毒,送给畜牧站一些肉,化验哩!社员们盘算着,每户能分二斤肉。盼到中午又打探,队长说大队关爱,邻队协和,百年不遇的死回驴,得送礼呢!社员们还有一丝希望,每户能分一斤肉。盼到天黑,队长说,明日一早准分。
社员们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天亮,谁知盼了个猫咬尿泡空欢喜,驴肉被人偷了个精光。大队慌了,成立了破案小组,挨户抄查。先抄地富反坏,又抄老中农,抄来查去,连点肉星儿也没查到。晚饭间,“磨脐”对丈夫说,她去约云蓉出工,尚辉哭着要吃肉,慌得云蓉忙堵儿子的嘴。听话听音,济苍琢磨着,云蓉家穷得叮当响,半空里小孩讨什么肉?他报告了大队。大队传讯云蓉。云蓉矢口否认。思洪敲山镇虎:“你儿子吃的肉是哪里来的?”云蓉慌不择词:“是辉他姥姥昨天送来的猪肉。”思洪说:“你先回家等着,明天派人去苏芥楼调查明白,再与你算帐。”云蓉做贼心虚,越想越怕,与婆婆说娘病了,天不亮就抱起孩子走了。思洪并没派人去苏芥楼调查,他知道“三朝军婆”的厉害,珠丝马迹的事,合不着老虎头上挠痒。
董民乐失踪了,这是习以为常的事,每逢农忙季节,他总要失踪。他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在队里也不是主劳力,没有人去关注他。反正他走不远,不是山坳里转悠,就是草垛里卧着,用不了几天,就会自己出来。
大灰驴死了,小黑驴又不服使唤,黄牛自然而然成了生产队的主力。三秋农忙,驴车改成了牛车。济苍套车拉地瓜,黄牛“扑通”卧在地上,任凭吆喝,一动不动。济苍急了,喊正民帮忙。正民掀尾巴,济苍拉缰绳,两人用尽力气,这庞然大物岿然不动。济苍想起了“火牛阵”的故事,叫老柏取火来烧。老柏取了一捆草缠到牛尾上,划支火柴将草点着。这一招果然灵,黄牛“哞”的一声爬起来,向前一撞,将济苍抵个仰面朝天,随即又从他身上腾跃而过。济苍“哎哟哎哟”的当儿,牛尾已成了火把,牛像疯了一般,四蹄蹬开,伸着脖子,瞪着眼睛乱冲乱撞。几个打苫子的老年社员,见势不妙,拔腿就跑,黄牛发现了追赶目标,穷追不舍。一个吓得掉进了氨水池子里,两个掉进了粪坑里,还有一个钻进草垛里,脚露在外面乱哆索。正民面色蜡黄,慌里慌张地去搀济苍。济苍两眼一瞪,训斥道:“我一时半霎死不了,快去撵牛。”正民看时,黄牛像个火球,直往草垛里滚,眼看着就要燃成大火。事不宜迟,他挥叉去打,牛纵身跃过院墙的豁口,蹿了。
正民顺着蹄印寻往紫鹃山,直到日落西山,依然踪影杳无。突然,一阵肉味飘来,他心内一惊,莫非牛烧死了。顺着肉味寻找,发现悬崖的洞里有火光,火光下有个人影在烤肉。坏了,牛被人烤成肉干了。他大惊失色,打算进洞去捉人。转而一想,不是坏人的对手,弄不好连自己也会让人烤成肉干。他悄悄从洞旁退回,风驰电掣般地跑回了家。找济苍,济苍疼得在坑上直唉哼。又找根卫,根卫听了暴跳如雷:“驴肉还没着落,牛又烧成肉干了,你老柏干脆开肉房吧!”气归气,根卫立即召集民兵,火速返回紫鹃山。
根卫安排几个民兵把守洞口,亲自带人闯进洞里。火光下,那人悠哉悠哉地烤着肉,没有发觉外面的动静,口里还自得其乐地唱着:“二队的驴肉香喷喷,社员们盼着开开浑。公社里送、干部们分,驴肉还剩几十斤。民乐我生来有福份,背进洞里自个吞。烤了烧、烧了焖,吃了瘦肉吃蹄筋。驴肉驴肉香喷喷,社员们甭想把驴肉分……”根卫一下子明白了。这也算歪打正着,牛没找到,驴肉倒有下落了。他大喝一声,民兵们蜂拥而上,七手八脚将民乐按倒在地,取了绳子就捆。民乐吓得送到嘴边的驴蹄“叭嗒”掉在灰里。抬头看是根卫他们,心里反而释然了。他是见过大世面的,没把根卫放在眼里,笑嘻嘻地说:“兄弟,别绑了,我瘸儿巴叽的跑不了。今天你们来得正巧,肉刚吃完,就剩下这只驴蹄,丢了可惜了。”说罢从灰堆里捡起驴蹄,揣在怀里。民兵们见他可笑,松松地捆了他的双臂,解着走出山洞。
正民万万想不到是民乐偷了驴肉,心里挂着牛,扯扯根卫的衣袖。根卫会意,厉声喝道:“民乐,你把牛藏到哪里去了?”民乐一惊,随即“嘻嘻”地笑:“牛,怎么?牛又死了,死了好哇!又该我民乐享受几天了。”听话听音,他不知道牛的事。根卫飞起一脚,踢在他屁股上:“不知道就别放屁,滚!”临近村口,根卫说:“老柏,你想跟进大队挨训吗?去,看看小黑驴饿死了没有?”正民巴不得队长解放了他,忙不叠地奔了饲养棚。
办公室里灯火通明,大小队干部挤了一屋子。思洪在椅子上坐着,见民乐押进来,怒目而视。屋里鸦雀无声,民乐东瞅瞅、西望望,嘻嘻一笑:“大支书,肉吃光了,贼也当了,我也回来了。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我也坦白了,你看着办吧!”思洪哭笑不得,自己还没审问,他倒先招了供。思洪竭力绷着脸喝问:“驴肉是怎么偷的?同伙是谁?”民乐坦然地回答:“我自己偷的,没有同伙。”“真的?”“真的,若说谎,老天爷叫我断子绝孙!”民乐的话引起一阵哄笑:你连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儿孙?思洪说:“既然你不想坦白,我问你,苏云蓉吃的驴肉是从哪里来的?告诉你吧,她早就坦白了。她若不坦白,我们知道你在山洞里吗?”民乐气呼呼地说:“这个臊娘们,一根驴腿还堵不住臭腚呀,放啥闲屁呢!既然她说了,我也招吧,驴肉是俺俩偷的,她站岗放哨,我给她了一根驴腿,当夜送到她娘家去了。”思洪穷追不舍:“你把驴肉全部偷去,剩下的放到哪里去了?”民乐好奇地歪着头:“剩下的?我偷的驴肉是你们干部剩下的。你们明着吃,吃大头,我偷着吃,吃小头,麦苗韭菜,难道你心里不明白?嘿嘿,剩下的就一只驴蹄。”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半生不熟的驴蹄交给思洪。人们“哧哧咕咕”地偷着笑。思洪恼羞成怒:“胡说,分明一头驴全让你偷了,你还狡辩!来,把他关进仓库里,明天捉住苏云蓉,一块游街示众。”两个民兵如狼似虎地撞进来,黄鼠狼拉鸡似地把民乐揪走了。
根卫从大队里出来,与正民撞个满怀。正民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黑,黑……”他越急越结巴,越结巴越说不出话来。根卫啼笑皆非:“你慢慢说,到底是啥事?”正民“吭哧吭哧”了半天,憋得脸都红了,根卫才听明白,原来,黄牛让火烧成了黑色,好在没烧死,自己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