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叶知秋> 第十二回 浴塘晨识虹 柳林秋播雨(二)

第十二回 浴塘晨识虹 柳林秋播雨(二)

    东岭上空的月亮变成了金黄色,山似银丝镶边,静谧的旷野渐渐明亮起来。知秋脑瓜儿灵,轻轻地唱起了“东方红,太阳升……”估计紫玉听到他的歌声肯定会走出来,可是他失望了,直到月挂东南,紫玉依旧杳无踪影。莫非没听清他的话?还是忘了?还是有事脱不开身?
    他等不下去了,遑遑地回了村。大队院子里灯火通明,梧桐树枝上吊着汽灯,整个院子如同白昼。灯下挤满了人。紫云、花莲儿挤在中间,给一个瘦高个儿老头倒茶递水。老头儿手把二胡,张着嘴,露着满口黄金牙,自抹自开地清唱京剧《借东风》。紫云说:“大舅,你和莲儿姐唱段《武家坡》吧!”几个戏迷随声附和,花莲儿并不推辞。知秋顾不上听戏,只顾搜寻紫玉。自立站在树下,像挂起来的鸭子,伸长脖子四下里张望,恰巧与知秋目光相碰,知秋悠的放下眼皮,闪进黑影里。他寻遍了人群,没发现紫玉,暗想,此刻紫玉也许去了槐树下,于是悄悄溜出大队。走到十字街口,向大槐树拐弯时,发觉身后有人,回头窥望,是自立幽灵似的跟着。他立刻改变了主意,若无其事地返向自家的门,直到将自立甩了,才又踅回大槐树。
    树荫里立着一个人,知秋急步迎上前,果然是紫玉。骤然相见,两人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知秋话音带着金属撞击的颤声:“你等久了吧?我不该回村去找你。”一向泼辣的紫玉,也颤巍巍地说:“都怪我,来晚了。舅来了,娘吵着端菜,爹吵着倒酒,酒醉饭饱了又要唱戏,姐指使我端茶递凳,不让离左右。我抽机会溜出来,又碰见自立。直到自立走了,我才过来。”知秋没有半点埋怨的意思,痴痴地望着紫玉。紫玉一笑:“看啥?不认识呀!”知秋握了紫玉的手:“我好想你呀!夜里常常梦见你。”“我也是”,紫玉接了他的话茬说,“你出发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恶梦。梦见潭水中漂着一朵杜鹃花,你非要取上来给我插在头上。那潭水顿时变成了万丈深渊,你跌了下去,顷刻无影无踪。急得我大哭大叫,狂呼你的名字……突然,一声霹雳把我惊醒,我好生疑惑,想不到仲秋之后还有沉雷!这些天来,我时时心惊肉跳,深怕你……”知秋听得浑身颤栗,想起出发的那天晚上打雷时,自己正落在井池子里,若不是紫玉梦中呼救,也许葬身井底了。他怕紫玉惊骇,没有说出口,只是半安慰半感谢地说:“梦是心头想,这是你太惦记我了。”紫玉羞怯怯地说:“三哥,那封信你看过了吗?”“我都背过了。”知秋兴奋地说。紫玉使劲低着头:“你还回信吗?”“回。不过,就一句话:我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知秋说着紧紧抱住紫玉,情不自禁地去吻。“别,别。”紫玉推开他,望着天上的月亮。月光如水,照得天地晶亮,树荫斑驳,也辉煌得如同白天。知秋明白了她的心思,抑止了欲望。
    紫玉凝望着北方。知秋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百步之外是一片密集的柳林。那柳树是去年刚栽的,大的不过茶杯粗,叶虽然稀疏了,可是枝杈冗杂,静穆安谧。两人心照不宣,挽着手,如影随形地步入柳林。柳林里落了厚厚一层叶,软绵绵的,像是蓄意迎接他们的地毯。柳林挨着二队场院的土墙,墙经雨水冲袭,裂了一道豁口。为了阻人通行,豁口堆了大大一垛玉米秸,暄和和的,像是早已备妥的棕子床。身后是草垛,面前是密林,天然的帷幔,一切竟是让人意想不到的满足!
    两人静静地坐在草垛边,默默地注视着碧罗天上的银河。雾霭似的秋河两岸,两颗明亮的星,梦幻般明灭变幻的闪烁着。天上人间,恍惚迷离,多么迷人的夜色!一缕清风透过柳林,带着一丝凉意悄悄而过。知秋深情地说:“冷吗?”“不冷。有你在身边,整个世界都是温暖的。”紫玉动情地说着,身子一软,偎在知秋的怀里。她那齐耳的柔发,蓬蓬松松地抵在知秋的颌下,阵阵芳菲馥郁的气息,如同清香的甜醇,浸醉着他的肺腑。这是少女特有的青春气息,这是他从未享受过的诱人欲醉的气息!更让他荡气回肠的,是她那秀发下脱出的脖子,细细的,长长的,像冰雕的,像玻璃铸的,又嫩又腻又光又滑。他舍不得伸手去摸,深怕一摸就会融化了似的。
    紫玉依偎在知秋怀里,仰望着天上耿耿的秋河。也许是月光一时黯淡的缘故吧,秋河两岸的牛女星比刚才明亮了许多。她触景生情,胆怯怯地说:“三哥,我的心都交给你了,你嫌弃我吗!”知秋从那酸楚的话音里,感到了她那颗颤抖的心。他淡淡一笑说:“怎么会呢?你是杨柳湾娇贵的姑娘,我能与你相爱,是我三生有幸。要说嫌弃,只有你嫌弃我的份。”紫玉并不高兴,依旧信誓旦旦地说:“我是向你发过誓的,这辈子非你不嫁,倘若父母逼我另嫁,宁可远走天涯。我心里只有你,如果我变心了,不得好死!”知秋忙捂她的嘴:“玉,你是嫌我没发誓吧!好,你听着,我今生今世就爱紫玉一个,若是变心,除非天塌了,地陷了,紫鹃山烂了,杨柳湾干了……”紫玉双手捶着知秋的胸膛:“三哥真坏,怎么尽用俺说过的话哟!你不是真心的,是谑着俺玩的。”笑着笑着,眼眶里涌满了晶莹的泪花。知秋仍然笑着说:“我怎么不是真心的呢?我说过,你的信我都背过了。我的决心同你一样,你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说罢,歪头瞅着紫玉。紫玉不睬,鼻子一酸,泪水“唰唰”地流下来。知秋敛了笑,用袖子给她拭着泪:“好妹妹,我是跟你开玩笑,你就当真了。我重新起誓:苍天在上,我若三心二意,让我断子绝孙。我若再娶别的女人,娶来的媳妇不是死了,就是疯了,让我撕碎心肝,比去死还难受!”紫玉感动得热泪滚滚,一头扑进知秋的怀里。
    知秋抑制住激动的心,安慰说:“妹妹,你平下心想想,发誓也罢,不发誓也罢,咱俩的结合是有困难的。这倒不是因我,我权当是董永,没人管我。而你却像七仙女,天规重重啊!”紫玉嚼着他那意味深长的话,劝慰知秋:“三哥,你放心,我决不会做出违背誓言的事。我的心有天为证,有地为证,还有月亮为证。”知秋望着云层中穿行的月亮,忧心忡忡地说:“唉!月亮是最靠不住的,它翻云覆雨,行踪诡谲。十五夜,它红光满面、笑逐颜开、多情厚意。初一三十,它又消声匿迹,乌龟一样缩起脖子,不晓得躲到哪里去。古往今来,多少才子佳人,对月盟誓,请它做个证人。到头来又怎么样?有情人生离死别时,它是连面也不露的。这种奸诈的东西,不知什么人昏了头,送给它个雅号‘月下姥’,请它做红娘。咳!有情的人,它撮合不成,眼睁睁地看着棒打鸳鸯散;无情的人,它又生拉硬捏,酿成一桩桩爱情悲剧。依我说,宁可信太阳,也不信月亮,太阳比月亮强一万倍哩!一年三百六十天,它寒暑不惧,风霜不怕,铮铮铁骨,表里如一,它是宇宙间最值得信赖的、至高无上的神。要我请红媒,宁请‘阳爷爷’,也不用‘月姥姥’!”
    虽然话语滑稽,紫玉却没有笑。她素来崇拜知秋,他思考问题与众不同,说出的话,常常是惊世骇俗的哲理。紫玉顺着他的意思说:“三哥说得千真万确,咱们就一改故辙,不用月下姥为媒。今晚的话,听的最清楚的,是这片柳林,就让柳林做咱的媒证吧!”知秋望着身边弱不禁风的柳林,心里罩起了一层苍凉、失望的色彩。紫玉见知秋沉默,踌躇着说:“三哥,你怎么不说话?”知秋悲怆地说:“我说啥哟!我若说出来,恐怕你浑身都会发冷的。”“我不怕!”紫玉说着,在知秋的怀里偎了偎。知秋寓意深长地说:“柳树这东西,是最最没有骨气的。它水性杨花,是草木中的势利小人。你看,春日里它第一个呈能,‘风细柳斜斜’地巴结春天。夏天到了,它又‘烟里丝丝弄碧’,充当夏天的使者。如今,秋意未尽,它已早早脱落了叶子,去准备做冬天的俘虏。这种媚颜卑骨的东西,如何做得我们的大媒?”紫玉含着指头静静地听着,一阵心惊肉跳,想不到知秋对柳树深恶痛绝。她暗暗责怪自己,不该将知秋引到柳林里来。
    紫玉抬头望见不远处的古槐,喜滋滋地说:“三哥,咱们以槐为媒吧!这千年古槐,历尽了人间沧桑,是杨柳湾的见证,它足能媒证咱俩的百年之好。”知秋点点头,又不以为然地说:“槐树虽好,可是也有变节的时候。当年董永遇见七仙女,槐树自荐为媒,开口讲话,可到了七仙女上天的时候,它却成了哑木头。”紫玉深沉地笑道:“那是神话,是人们胡编乱造的。再说,那槐树讲话也是七仙女施的法术啊!”知秋哀肠百结:“我总觉得咱俩的事,有点像《天仙配》!”紫玉朗朗地笑了:“你不要杞人忧天了。七仙女怎么能与我比?我怕啥?在家里我说了算。再说,新社会婚姻自由,谁又管得着呢?”知秋听她句句在理,开怀地笑了。
    月光被一片浮云遮去。暗淡中,他不顾一切地伏下身去,板过紫玉的肩。紫玉心领神会,两手勾住知秋的颈,仰着脸,眯起眼,微启朱唇,等着幸福时刻的到来。两只祈盼已久的,青春火旺的唇贴到了一起,是柔软?是湿润?是甘冽?是香甜?是神情激荡?是沦肌浃髓?都不是,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知秋情不自禁地将手滑到紫玉的胸上,微微凸起的乳房,圆浑浑的,连同着心脏怦怦跳动。知秋的话音里充满着颤动:“玉,你的心跳得好厉害呀!”紫玉的手抚在知秋的胸上,眸子里晶然生辉:“三哥,你还不一样?”两人笑了,几乎是同时将两颗狂跳的心挤在了一起。
    两人紧紧拥抱着,生怕那欢跳的心从胸膛里蹦出来。女人对于她所爱慕的男人,最大的牺牲就是自愿地奉献自己的处女之体,明明知道什么都得不到,也无怨无悔。夜色是安祥的,夜色是神秘的,他俩在安祥而神秘的夜色中,慢慢倒下了身子……
    她在他身下呻吟着。他怜香惜玉地问:“疼吗?”她抿着嘴摇摇头。一股血腥味过后,犹如奔上了阳关大道,感到的只有快活。天停了,地停了,日月星辰停了,时间停了,他俩也停了。停吧,但愿千年万年永远停在这美好的时刻!他想到了如胶似膝,此时此刻,胶与漆都不能表达两人的紧密与亲近。她何尝不是这感觉,多么想有一条长长的铁索练,将他俩永远紧紧地缠住!
    斗转星移,月亮挂在了西天上。紫玉用手梳拢着乱发。知秋恍然记起来了,忙从衣袋里掏出那把塑料梳子。紫玉头一次见到这么精美的塑料制品,惊喜得爱不释手。知秋手持梳子,小心翼翼地为她梳笼篷发,悄悄将圆镜递到她面前,紫玉又是一次意想不到的惊喜。可惜镜面太小,夜色又朦朦的,看不清两个人的表情。紫玉绰约看着镜背的画面,好奇地问:“什么画?”。知秋说:“《天仙配》剧照。”紫玉心里“格登”一沉,又是天仙配?不由得问:“没有别的剧照吗?”知秋明白她的心思,解释说:“有。贾宝玉和林黛玉,梁山伯与祝英台,孔雀东南飞,霸王别姬……我嫌它们太悲壮,不如天仙配的结局好。”紫玉深有感慨地说:“是啊,自古以来,凡是忠贞的爱情,没有不悲壮的。但愿咱们不再步其后尘!”
    月亮慢慢卧在西方的地平线上了,天地之间混浊不堪。老槐树的影子横在地上,拉得特别长。紫玉陡然发现槐下的阴影在动,忙拉拉知秋:“三哥,你看……”知秋顺着她的指向看去,古槐下一个瘦长的人影,正在匆匆地向柳林移来。两人慌忙立起身来,没等知秋认清,那个黑影已经发话:“玉儿,给我回去!”简捷而又不容驳斥的命令,听得出是思洪。紫玉似有所料,没有退却,也没有顶撞,一声不响地跟在父亲身后,走了。
    知秋木桩似地立在原地,许久没有动。直到月亮落了,他才想起回家。走进村口,街头巷尾似乎布满了地雷,弹指间会将他化为灰烬;途经柳家,门洞里的黑狗似乎严阵以待,眨眼间会将他咬死;回到房里,似乎随时都会来人将他抓走。他合衣歪在炕上,思绪乱纷纷的,不知道明天是福还是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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