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叶知秋> 第十二回 浴塘晨识虹 柳林秋播雨(一)

第十二回 浴塘晨识虹 柳林秋播雨(一)

    根卫进了城,二队暂由济苍当家。他带领社员们,忙完了当天的活,又安排下次日的营生,已是晚饭之后。回到家里,老婆还没动烟火。他耐着性子问老婆吃什么饭,“磨脐”满腔怒火,机关枪似地朝他喷射:“吃啥?生的熟的吊蛋净光,要吃你吃西北风去!人家当官的都有赚头,推碾拉磨的尽用驴。你这熊官倒好,弄着婆娘当驴使。去,趁着根卫不在,把队里的驴牵来,给我拉碾去!”济苍低声嘟哝:“黑灯瞎火的,偷驴拉碾,影响多不好哇!”“磨脐”大吵大闹:“影响?支书,大队长,小队长,哪家不是成天扯日价的驴拉碾?今天队里你当家,使回子驴,犯了哪家王法?去就去,不去,凉水也甭想喝一口。”说罢将他推出房外。济苍想想老婆说的也在理,索性去了饲养棚。
    饲养棚里静悄悄的,老柏回家吃饭去了。槽上两头驴一头牛,“喀嘣喀嘣”啃着草骨节儿。济苍心下窃喜,神不知鬼不觉地解下缰绳,牵了大灰驴就走。走了几步,发觉忘了取套索,复又将驴拴到槽外,摸着黑到草棚的墙上去摘套。草棚黑古隆冬的,地上横着一捆谷草,差点儿将他绊倒。弯腰去拨,拨着热乎乎的一团肉,他大惊失色,张口就呼,呼声还没出唇,就被一只滑溜溜的手堵住了嘴。
    刚才,思洪来不及逃脱,就拉了一捆谷草挡在身边,屏息静听。脚步声由远而近,牵了牲口又由近而远。他悬着的心刚欲放下,脚步声又转回来。
    天霞也没想到,那人进了草棚,拨开草捆,摸到她的屁股。思洪在旁,她有恃无恐,伸手去堵那人的嘴。对方从腰里掏出手电筒就照,天霞劈手夺过手电回照,刺目的亮光下,认出是济苍。济苍也认出了是思洪和天霞,吓得抱头鼠蹿。思洪急了,命令似地吼道:“给我回来!”济苍停住脚,慢慢转回草棚。思洪尽力沉着地说:“济苍,俺俩啥也没干,不准你胡说。其实,任你说我也不怕,反正杨柳湾没有人相信,也没有人敢相信。”他见济苍不吭声,又说:“再就是呢,你啥也没看见,啥也不知道。果真能这样,有你的好处,在杨柳湾,除了我这个位子,所有的位子任你挑。”天霞心里一阵酸楚:怎么,连紫晨的位子也任他挑拣吗?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裤子还没摸到呢,哪里还顾得丈夫的乌纱帽?济苍战战兢兢地说:“我啥也没看见。真的,啥也不知道!”天霞插嘴说:“那俺就沾沾你的光,借你的手电用用。”
    亮光里,天霞光溜着身子,像一尊雪凝的冰雕,洁璧无暇。虽是一晃,那影像却像刀刻似地印在了济苍的脑海里。他不敢痴心妄想,急忙将头低下。天霞穿戴整齐,抻了衣褶,摘了衣服上的杂屑,才将手电还给济苍。天霞走出草棚,可能是大胯疼,一扭一扭地消失在黑夜里。
    思洪无话找话:“济苍,看不出你对工作还是蛮认真的,白天忙了一天,晚上还来场里转转。”济苍慌不择词:“根卫不在家,我放心不下,看看牲口安全不?想不到……”思洪早已发现灰驴拴在槽外,故意不去点破,只是问:“牲口都安全吗?”济苍当着顶头上司不敢撒谎,只得胆战心惊地实话实说:“都怪我那混蛋老婆,让我来牵驴拉碾……”思洪不以为然地笑道:“牵呗,干部以社为家,牵驴拉碾有啥偷偷摸摸的?牵吧!”“不用了……”济苍嗫嚅着。两人说话的当儿,柏正民提着灯笼“拖沓拖沓”地走来,骤见支书、队长都在,唬得六神无主。思洪拉着长腔说:“老柏,天这么晚了,怎么才来呀?不要擅离职守嘛!莫队长白天忙集体,没空推碾,晚上,你牵头驴,给他拉碾子去!”正民如鼠见猫,一声不响地背了套,牵上驴往街上走。思洪和济苍笑笑,也跟在驴腚后头,走了。
    根卫押送的干粮还没到,突击队就断炊了。紫晨带着队员们去吃朝天锅,朝天锅是一锅清水煮着一块巴掌大的猪头片子,只卖腥水儿不卖肉。队员们空着肚子,干不了活,紫晨只好下令放假一天,自谋生路。队员们意见纷纷:一个个黑不溜秋的像是掏炭鬼,怎么去逛城哪?紫晨将心一横,推上两车煤,领着大伙下了澡塘子。
    “天虹浴塘”是一家公私合营的浴池,门面不大,匾额上的绿漆已经斑驳脱落,裸露着木头原色。可门内还算兴旺,透过浓浓的蒸气,随处可见赤裸的躯体。接待员是女的,素素静静的,看上去三十来岁,见来了这么多顾客,热情接待。她问明情况,将大伙送到大浴池,请紫晨进了单间浴室。池子有床那么大,一头深一头浅,深处水齐腰腹,浅处不没膝盖。紫晨钻进池子,伸开四肢,闭着眼,懒懒的浸泡着。约摸泡了半小时,一位浑身精赤的男伙计为他搓背。池旁一页窄窄的木板床,床上铺着洁白的浴巾。紫晨躺在床上,伙计手掌上包着湿巾,以熟练而轻柔的动作,飞快地在他胸腹、四肢上刮搓。满身的灰垢飞溅到池中,皮肤变得红朴朴的。紫晨虽为大队长,却是第一次下塘子,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走出浴室,接待员请紫晨喝茶。他心下感激,问她贵姓。她说姓“蓝”,叫“蓝天虹”。紫晨听后,惊愕地打量着:“你……”天虹笑着说:“你认识我?”“不,……想不到你和俺老婆的名字,只是一字之差,她叫蓝天霞。”紫晨胡乱应付,心下狐疑的是:民国老县长蓝云鹤的孙女叫蓝天虹,是当年驰名的县花,莫非此人就是?不可能,那人现在该是五十多岁了。他不好意思当面问,就绕个弯子说:“我是杨柳湾人,你认识苏云蓉吗?”天虹说:“认识,她是俺姑母的闺女。咳!俺姐妹俩的命一样苦哇!”紫晨大惊,想不到她真是当年的县花,看上去比他老婆还年轻!天虹说她命苦,是指她丈夫是旧政府的秘书,解放后被镇压了。天虹见紫晨和她论亲谊,就笑嘻嘻地说:“既是尊夫人与我一字之差,若不嫌弃,就认我做姐姐吧!”紫晨也想套近乎,就喊了声“姐姐”。天虹满心喜欢,端出了茶水和瓜籽。队员们洗完了澡,约紫晨。紫晨不去,说闻莺她姨留他吃饭,人们疑惑不解:半路里哪来的莺她姨呀?
    众人七零八落地走散了,知秋独自进了新华书店。这是他的嗜好,商店、影院可以不进,书店却是有机必顾。买了几本农业科普书,付款时,营业员直瞅他足下。低头一看,脚趾头还露在鞋外边,陡地想起了紫玉要他买双新鞋。走进百货公司,皮鞋太贵,布鞋要鞋票,一睹气,不买了。心里惦记着紫玉,买了一面袖珍园镜,又买了一把红色塑料梳子。塑料制品刚上市,一把梳子比一双鞋还贵。他忍着辘辘肌肠,转遍了大街小巷,也没发现卖吃的。拐角处,碰上一个掌鞋的,讨了价,花了两角钱,钉了鞋底包了鞋头。
    傍晚,知秋回到货栈。根卫和自立已经来了,队员们狼吞虎咽地吃着煎饼。知秋放下买的东西,去取煎饼。自立眼尖,趁知秋不注意,揭开铺盖,瞅了一眼,又不动声色地盖好。队员们大都睡了,紫晨才趔趔趄趄地走回来。根卫半开玩笑说:“大队长好福气哟,叫莺她姨灌醉了吧?”紫晨笑笑,不置可否。根卫说:“我受支书的委托,来慰问大家。支书说,根据天气预报,可能还有大雨,要你们抓紧倒煤。他说煤来之不易,要你亲自看护。明天一早,我就走了,你有指示吗?”紫晨摇摇头。
    几天后,果然一场大雨,运煤被迫中断。队员们沾了紫晨的光,又下了几次塘子。半个月后,才完成了倒煤任务。紫晨颁布命令:两人一车煤捎运回家,自立捎半车,知秋留下护煤。自立惊得头皮发麻,原以为自己是有功之臣,会留下来“伴王护驾”,想不到紫晨不讲情面,让知秋赚了便宜。队员们走后,知秋白天帮着马车装煤,晚上巡逻护卫。紫晨见他勤快随和,与他很和得来。知秋说:“我是家庭不清白的人,把我留下,难道你不怕别人说闲话?”“这有啥?在那里也是劳动,安排工作是我的权力。”紫晨笑笑,又语重心长地说,“范书记说农专生全社就回来你一个,要我们大胆利用。我正想和你谈谈,你不要前怕狼后怕虎的,要甩开膀子干才是。”一番话感动得知秋热泪盈眶。
    煤终于运完了,知秋与紫晨,坐着最后一辆运煤的马车回家。一个月的光景,天地之间发生了变化。蓝天特别高,北风拂面,有了凉瘆瘆的感觉。满坡的庄稼不见了,路旁的树落叶了,不落叶的,也失去了昔日的生机。知秋思乡迫切,一个月来,频频梦见家乡,梦见母亲,梦见绣鹃,但梦里聚首最多的是紫玉。他想紫玉,念紫玉,满腹的话盼着与紫玉说。
    马车回到村里,紫晨到大队去了,知秋帮着车夫卸煤。这天刚收工,紫玉家门也没进,就奔了储煤场。她抑制着激动,悄悄走到知秋身后,猛地夺过他手中的锨。知秋一愣,陡然发现紫玉,心像突然加了油门的发动机,“咚咚”地蹦起来。紫玉握着锨柄,自己没干,也不让知秋干,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知秋。知秋茫然无措,同样目不转睛地望着紫玉,等紫玉说他胖了还是瘦了。紫玉一句话也没有,眼圈慢慢红了,长长的睫毛上滋生了一层泪花。这泪花比传染病还快,知秋也觉得眼睑有些潮湿。车夫见两个青年人像着了魔,呆呆地站在那里对望,感到稀奇好笑,就故意“吁吁”地喝斥牲口。知秋溘然回过神来,伸手去取紫玉手里的锨,顺便低声说:“晚上你等我!”“在哪里?”紫玉像是早知道他要这样说似的脱口而问。知秋低而简捷地说:“大槐树”。紫玉刚想问什么,紫云来了,远远地喊道:“玉,咱舅来了,娘要你回家。”紫玉无可奈何,随姐走了,边走边连连顾盼。
    知秋兴冲冲地推开家门,叶母闻声,含着泪花从炕上溜下来,拉着知秋的手,端详着:“你可回来了,把娘快急死了。人家都来了,偏你没有回。我问自立,他支支吾吾的,我以为你出了事。”知秋坦然地笑道:“娘,我不是好好的吗?您的病好些了吧?我给你买了新药。”说着去兜里取“氨茶硷”。叶母说:“我好多了。亏了紫玉,隔三差五地来看我,她送的药还没用完呢!”知秋对紫玉肃然起敬,与母亲说笑着去备晚饭。饭后,叶母余兴未尽,依旧絮絮叨叨的问东问西。他不好扫母亲的兴,又应付了一阵子,才借故走了。
    深秋的望月,从薄雾弥漫的东岭上探出头来,在幽深的夜空里,呈现着桔红的色泽。知秋来到槐树下,树下黑黢黢的,悄然无声。知秋以为紫玉早来了,躲在暗地里逗他,不禁“叭叭叭”拍了三下巴掌。拍完掌,暗自笑了,又没与她约定击掌为号,拍掌又有何用?他想喊,转念一想,觉得不妥,万一旁人听见了,岂不坏了大事?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