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紫玉初表情 知秋夜惊魂(二)
“咚咚”的敲门声,听得出是自立喊他出发。他翻身下床,取过早已备好的袢,转到母亲的窗下打声招呼,拉开院子门奔到街上。雨已经停了,天依旧阴着,路上半泥半水。他凭着感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大队走去。大队空无一人,昨天商量得妥妥的,在大队门前集合,人哪里去了呢?莫非已经走了?他来不及多想,急急忙忙追向村外。
河水淹没了小桥,他扶着桥上的栏杆过了河。野外的路泥泞不堪,幸亏青纱如障,不致于迷了路。前面似有车响,他没命地追赶,仓惶中,一个趔趄绊倒在土堆上,弄得满身泥水。“隆隆”的轰鸣传来,原来到了苏家渡口。渡口在苏芥楼村西,是通往县城的必由之路。大跃进那年,公社在渡口修了一座钢筋水泥桥,替换了摆渡的船驳。知秋从土堆上爬起来,摸到桥头。白天那场暴雨倾盆而降,几道山涧的洪水汇集在苏家渡口,蜂拥而来的层层浊浪,如千万匹脱缰的烈马,将桥践踏得无影无踪。惊心动魄的波涛,似无数条怒吼的蛟龙扑向堤岸,溅起半人高的浪头。他不会浮水,深更半夜的独自过河,无疑会葬身河底。社员们是怎样过河的呢?怎么一点痕迹也没有?社员们是不是过了河呢?也许还没出发呢?他决定向回返。边走边自我安慰,即使他们过河了,只要说明缘由,队里也不至于骂他是逃兵。想着走着,那土堆又横在脚下,突然意识到土堆是一座孤坟,对面不远处,是一片黑魆魆的坟头。来时走得匆忙,不曾多想,这时一想,毛发顿时直竖了起来。
早年间,根卫的堂伯杨金堂在城里开货栈,夜晚回家途经这片苏家坟茔,天乌黑乌黑的下着雨。一道闪电划过,他看到坟地里许多棺材,直立着跳来跳去。恰巧一声霹雳自天而降,一棵松树被雷击了,火光下那些棺材惊慌失措,乱哄哄地争着往坟里钻。一具小棺材头上冒着火,向他扑来。吓得他失魂落魄,将钱包朝棺材扔去。棺材一劈两半,里面一个红衣骷髅,葫芦似的白脑壳上淌着鲜红的血,钻进了孤坟。杨金堂跑回家,一病不起,半年后就死了。
知秋听说此事,白天尚且心惊,何况夜里扑在孤坟上,不由得毛发倒竖。黑黝黝的雨空中,最怕的是闪电,怕看到群棺乱舞,更怕流着血的骷髅扑来。他发现坟旁是一道沟,水不深,彼岸有一条羊肠小道。他趟过水沟,爬到小道上,心想隔了一道沟,总是远离了孤坟。
小道上蒺藜遍布,脚趾头扎得生疼,他浑然不顾,只顾快走。“扑通”一声,他跌进一个水坑里,好在水不深,刚没膝盖。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他从坑里爬出来,正想迈步,突然一声巨响,随着震耳的霹雳,刺目的闪电耀得天地瓦亮。他大惊失色,面前不到半步是一口井,原来自己掉在了井池子里。倘若雷电再迟半秒,倘若腿脚再快半步,定会葬身水井。他浑身瘫软,一屁股蹲在井池子里,那雨随即又瓢泼似地倒下来。他昂起头,任凭雨水洗面,暗暗感谢上苍的救命之恩。想不到深秋季节还会有霹雷,更没有想到霹雷就打了一声。他定定神,摸到丢在水里的袢,又摸摸衣袋,紫玉给他的钱依然在。他从井池子里爬出来,抡起湿漉漉的袢壮着胆,撞过那座孤坟,蹿回了杨柳湾。
大队门前,运煤的社员们刚刚在集合。知秋满腹的怨气正不知如何发泄,就听自立说:“知秋,你让我们好等。我喊你后,就回家生火做饭,吃了饭来集合。你没来,我又去叫你,你娘说你早走了。你到哪儿去了?趁黑夜会绣鹃去了?”知秋怒气填膺,恨不得捶自立一顿,可仔细一想,刚才那番遭遇怪谁呢?还不是自己书呆子气太浓,办事过于认真了。
秋风料峭,寒气袭人,出发的人们拖了队里准备盖屋用的苇箔烤火,直到天亮,苇箔都烧光了,紫晨才姗姗而来。他点了人数,查了车辆,又讲了纪律,方整队出发。路上泥泞,车轮沾满了泥,人们只得推一阵抬一阵。早饭时分,来到苏家渡口,洪水依旧滔天。紫晨神通广大,到苏芥楼大队借了船,一哨人马安全渡过了河,。
公社拨给杨柳湾大队五十吨烤烟煤,火车站限令三天内运离货台,大队要求突击队员,先运往杨金堂废弃的货栈里,然后慢慢运回家。突击队十八个队员、九辆车,紫晨合计了一下,每车每天要运两吨。一个上午过去,一辆车子运了不到一千斤。紫晨大发雷霆,不准队员们午休。下午更好了,肚子疼的,崴了脚的,翻了车的,连一千斤也没运了。紫晨气得直跺脚,下令夜战。他在货台监工,队员们在货栈歇着;他到货栈督工,队员们又在货台呆着,到半夜才运了两趟。第二天,队员们床也不起了。紫晨愁眉苦脸地说:“你们都是突击队员,在家里都表了决心的,完不成任务怎么行?火车站把煤扣了,怎么向社员们交代?”“大队长,我有办法。”自立伏到紫晨耳根上嘀咕一阵。紫晨立刻安排队员推了一车子煤,到代销点换了两条“丰收”牌香烟。自立带着烟去求调运科。科长说,为支援农业,破例延缓几天。紫晨松了一口气。自立又趁机献策,建议紫晨带大伙去吃朝天锅,调动大家的积极性,费用吗,自然是用煤去换。
备了五天的干粮,眼看快吃光了,紫晨派自立回家催粮,顺便回报一下工作进度。自立回到杨柳湾,顾不上回家,先向支书回报。他添枝加叶地说,大队长如何负责,队员们如何能干,路途如何泥泞,运煤如何艰难。并特别强调,运煤期限到了,是他走了调运科长的门子,科长是他伯父同事的外甥,看在相识的份上,延期几天。思洪听了满心喜欢,连连夸奖自立有出息。思洪当场作出决定:由天霞带领十名妇女,连夜加工煎饼,保证前方供应。第二天,大队派了马车,装了煎饼和一坛子辣疙瘩咸菜,由自立回送,又责成根卫代表大队随车慰问。
紫晨和根卫都不在家,大队的例会思洪不想开。但他有个习惯,有空儿总爱到处转转。二队场院里,除了槽上的牲口偶尔“咴咴”地打着响鼻,再无任何声息。他警惕地环视一周空旷的场院,刚想离开,就听到草棚里“扑隆”一声响。
“谁?”“我。”“你是谁?”“叔,连我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娇嫡嫡的声音,听得出是蓝天霞。思洪好奇地问:“你在这里干啥?”“等你啊!”天霞笑嘻嘻地说。思洪更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会来这里?”“这不是明摆着吗?根卫不在家,你能放心得下二队的安全?”天霞出语惊人。思洪说:“你等我干啥?”“俺有件重要事求您,叔,进里边来说吧。”天霞祈求中带着迫切。“什么重要事啊?”思洪嘟哝着慢腾腾地走进草棚。黑暗里,思洪看不清她的穿戴,只闻到一阵扑鼻的芳香。天霞甜甜地说:“俺知道叔是喜欢俺的,俺求的事,叔没个不应的。去年俺就说了一嘴,叔就把仲秋宴会办得那么好,当着那么多人叔给俺敬酒,感动得俺好几夜都没睡着……”思洪听她扯得太远,截住说:“你到底有啥事?”“叔啊,紫晨走了这么多日子了,俺天天守活寡,叔要是疼俺,就陪陪俺吧。俺求您了……”天霞说着偎在他怀里。思洪一点思想准备也没有,陡见侄媳如此,勃然大怒。“胡闹!”随着怒喝,他将她拨开。
“哎哟,哎哟……”天霞倒在地上。思洪后悔出手太重,忙去摸她。她碰在铡墩上,两手捂着大胯哭叫。思洪向来喜欢她,从没有如此粗暴地待她,自责不该一时激怒将她摔伤,就缓和了口气问:“摔伤哪儿了?叔来扶你。”天霞哭了几声,一头扎进思洪怀里,含怨抱屈地说:“叔啊,不是俺轻薄,俺实在是太崇拜您了。您对俺百依百顺,您在俺心目中比紫晨都重,俺不知道咋着感谢您,就……为这事,俺天天瞅瞄您,您心里挂着集体,常到这些地方转游。今天根卫不在家,老柏他老婆病了,一时半霎来不了,您就成全俺吧。”思洪虽觉得她轻薄,但被她的痴心所打动,就耐着性子问:“天霞,你年轻轻的,不嫌我老吗?”“老?别忘了,你是杨柳湾的头儿,俺能巴结上你,不知是哪辈子修的呢!再说了,瓜是老的甜,嫩纽儿涩儿巴叽的,舌头都拖不动呢!”天霞的话比蜜都甜,迷人的肉体上,散发着温馨的气息。思洪被说得魂魄飘浮,心里翻江倒海,拒绝吧,天霞那媚态,那白生生的乳沟,诱得他心神不安。年过半百了,除了老婆,从没碰过任何女人,这辈子也活得太不值了,送上口的天鹅肉不吃白不吃,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答应吧,身为一队之主,与侄媳私通,万一张扬出去,且不说党纪不容,单就紫晨也难照面。
天霞看他沉默不语,又说:“我好想你啊,去年仲秋那个晚上,想得我一夜都没睡着。紫晨‘哼哼’地打着呼噜,我望着天上的月亮,恨不得爬过墙,钻进你的被窝里……”她早有准备,内衣内裤都没穿,一下子就剥得精光,白羊似的躺在他怀里,不知啥时候,身下已是湿淋淋的。思洪大惊,边推边说:“别,别,这档子事,让你姨知道了,还不把天戳下来?”天霞蛮不在乎:“怕啥呢?听说她要收花齐放做儿子,你不同意。要我说,我给你生个儿子,既有花家脉缘,又有柳家骨血,岂不两全其美?”思洪冷笑道:“咱们生个儿子,算个啥?”“算个宝贝。若接你的班,当支书,若接紫晨的班,当队长。”天霞得意忘形。思洪不想纠缠,爬起来就走。天霞耳朵尖,一把采住说:“慢!有人来了。”
思洪大惊失色,这种时候,这种地方,和赤身裸体的侄媳妇在一起,浑身是嘴也说不清啊!别无选择,只得由着天霞钻进了谷草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