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紫玉初表情 知秋夜惊魂(一)
知秋被村头黑黝黝的屏障挡住了去路,原来是穆诚带领社员们运秫秸,车子装得太满,街口堵得死死的。当天收获的庄稼当天运回村,若放在坡里会失盗。知秋看穆诚汗流浃背的样子,暗暗为他叫屈,这边为集体出力流汗,那边却骂他“榆木疙瘩”。知秋帮他们卸车,把捆捆秫秸扛进场院里,才得了通路。他轻敲梅家的门,没有开。天太晚了,估计绣鹃睡了,他怏怏地回了家。
刚才,绣鹃躲在墙旮旯里看得一清二楚,紫玉像只拦路虎,盘坐在高高的台阶上。知秋回家去了,她追不得又喊不得,眼睁睁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她怅然若失,悄悄踏上了回家的路。
仲秋的午夜,月亮挂在南天上,皎洁的月光水一样泼满玉宇,天地间明晃晃的一片。房舍、街道像披了一层薄薄的轻纱,阴森森的,冷冰冰的。绣鹃打了一个寒颤,感到从未有过的怆凉。她独步在空旷的大街上,仿佛离开了人间,步入了缥缈的黄泉冥路。一阵阵的恐惧、孤独缠绕着她,只有足下一团身影亦步亦趋。她聊以自慰,在这孤凄的时刻,影子依然与她相依为伴。人说鬼是没有影子的,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觉得自己还活在世上。她从心底里感谢这仲秋佳节的明月,是它在人家团圆的时刻,也让她和自己的影子团聚的。倘或天宇阴晦,或者岁末月尽,恐怕影子也会拂袖而去的。她越想越伤心,眼眶里涌满了酸楚的泪水。
同昨晚一样,纹鹃已经睡了,可绣鹃一点睡意也没有。她毕业回家后已经两个多月了,也该向知秋表明心迹了,可自己偏偏恃才傲物,不肯放下那颗矜持的心。尽管心里热得像火,可脸上冷冰冰的,从没有吐露爱心。总以为知秋属于她是稳操胜券的,想不到短短两个月,竟被人抢走了。紫玉凭的啥?论漂亮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论才学更不能与自己相提并论,她紫玉凭的还不是柳家那点权势?柳家太可恶了,送医送药假装慈悲,请客送礼收买人心,真是卑鄙无耻。可是自己的家庭呢,想卑鄙、想无耻也没有条件哪!政治上被专政,经济上一贫如洗,别说送药请酒,仲秋节连月饼都买不起。她恨父母太窝囊,没给子女一个好家庭!恨社会太不公,将人分成了等级!恨苍天太偏心,为什么有的人生下来就娇贵,而她却天生的低贱!
她的心凝固了,回头望着桌上的青灯,知秋赠诗的情景又浮现在面前。如今诗在人心去,与她为伴的唯青灯而已。一丝悲苦的灵感怅然而至,她提笔填了一曲《江城子》,题为《青灯诉》:
忆昔与秋诉衷情,秋比叶,鹃作红。山誓海盟,相伴白发终。
心心相印绵绵语,灯做证,诗为凭。
今宵独向青灯泣,千般情,皆成梦。秋心向背,鹃自冷清清。
仲秋月下肝肠断,心已碎,难苟生。
次日,生产队收谷子,社员们拿着镰在槐树下集合。自立见绣鹃沉着脸,担心昨晚没及时为她传信,惹恼她了,便搭讪着凑到跟前,胡乱表白:“昨晚我进了柳家,就和知秋说你在门外等他。他忙着碰杯,我再三催他,他才向紫玉请了假,退席出来。不知见到你没有?”绣鹃恍然醒悟:怪不得知秋和紫玉一前一后走出来,原来是知秋向紫玉请了假。她心如擂鼓,脸上却极力平静地说:“我有事早走了,没见他。”自立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讨好地说:“想不到知秋变得这么坏,扶竹竿不扶井绳,全不顾咱老同学的情面。”这话说到绣鹃心坎里去了,绣鹃真想当着自立的面,痛骂知秋一顿。转而一想,自立的话,不可轻信。听他提到同学情分,顿生鄙夷之意——自立凭叔父的面子,插班上了初中,后又保送进农业中专,混上学校团委委员。学校派他掌管劳动工具,他把手推车车轮偷回家。后因暴动案,查翻凶器,抄出了车轮。他伯母瞒不过,照实说了,公安局告诉了学校,学校要开除他,亏他伯父调停,才办了“劝其退学”。这种人怎么堪当同学?
知秋来了,紫玉从人堆里走出来,将知秋拽到一边,悻悻地说:“三哥,昨晚你找绣鹃去了?”知秋蓦然一惊,忙不叠地说:“没,没有啊。”紫玉转嗔为笑:“我寻思着就是自立撒谎,果然不错。昨晚,自立他说你被绣鹃叫走了。我不信,他约我去了绣鹃家,梅家的门关着。又去了你家,你家的门也关着。昨晚你干啥去了?”知秋惊得心头乱跳,暗自庆幸去梅家没让他们发现,否则,当面撒谎,紫玉会怎么想?他不动声色地说:“昨夜我喝多了,头晕得厉害,回家就睡了。”紫玉信以为真,又关切地询问他的醉情,知秋胡乱应付了。绣鹃远远见了,气得五内俱焚,从此再也不理知秋。
眨眼一年过去了,又是金秋季节。
杨柳湾大队召开社员大会,会场设在古槐下。集合的钟声还响着,绣鹃就到了会场。生产劳动、开会学习她向来积极,人们已转变了对她的看法,都夸她是个勤快文静的姑娘。
大会开始了,是三秋会战誓师大会。思洪站在古槐下,瘦骨嶙峋的,像是树上掉下来的一截枯枝。他拉着长腔演讲,先讲了革命形势大好,美帝苏修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又讲了搞好三秋大会战,多打粮食支援亚非拉……知秋虽不感到新鲜,却佯装听得津津有味。紫玉拉拉知秋的胳膊:“听他瞎咋呼?陈芝麻烂谷子的,尽倒大粪,谁愿意听!”说着指指会场。会场上,孩子们哭,婆姨们叫,小伙子闹,大姑娘笑,老头们吸烟,不吸烟的睡觉,老老实实的,只有地富反坏右,并不是他们觉悟高,是怕头上的帽。会场突然静下来,大队长紫晨部署会战方案:成立青年突击队、三八红旗队、文艺宣传队……知秋安排在青年突击队,每个生产队抽调两名青年,由大队长带领,到县城火车站运煤。紫玉如闷雷轰顶,疑惑地对知秋说:“我与爹说好了的,咱俩一块参加宣传队,怎么变了?”知秋说干啥也一样。自立走过来:“知秋,咱俩是一组。大队长说下午歇息,明天一早出发。”知秋点头应着,随着人群,离开了古槐。绣鹃从他身边走过,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知秋心疼,可碍着紫玉,没说什么。
午后,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铜钱般的雨点铺天盖地而来。一恍间,呼啸而来的雨水灌满了院子,残枣、破叶伴着旋涡从阳沟里向街上冲。天降大雨,若在往常,是看书或睡觉的好时机。可是此时,书看不下,觉睡不着。想到明天出发,心里烦燥燥的。直到天麻苍苍的,那颗烦燥的心才明晰起来:心里放不下的是绣鹃,连日来她靥靥的,像是病了。他得去问问,免得出发后挂念着。
家家户户的阳沟像是趵突泉,“咕嘟咕嘟”冒着水,大街成了一条河。知秋打开院子门,看见紫玉撑着雨伞站在门前。他心头猛地一震,惊慌失措地问:“你站在这里干啥?”“等你呀。”“为啥不进来?”紫玉淡淡一笑:“我怕耽了你休息。”知秋看她除了头发之外,浑身全湿了,衣服贴在身上,“河”水舔着她冻红的小腿,话音里带着颤声,就关切地问:“你等了好久了?”“大约一个小时吧。”紫玉真实地回答。知秋又是一惊:“亏我出门来,要不,你会冻病的。”紫玉说:“我知道你会出来。人说,思念心上的人,默念对方的名字一千遍,心上的人就会知道。我站在雨中,一动不动的默默唤了你九百九十九遍,果真你就来了。老天爷可怜我,把我的心传给你,让你想我。三哥,你是找我的吧?”一番披肝沥胆的话,说得知秋感慨万分,说什么好呢?若说心里话,紫玉的心会滴血,他又一次撒了谎,违心地点头称是。不过,这次谎和上次不一样,去年仲秋夜说没去绣鹃家,那是搪塞,这时却是被紫玉的痴心所打动,不忍心伤害她。
知秋牵了紫玉的手,走进门洞。紫玉轻轻地说:“我不进去了,免得惊动了‘母老虎’。”知秋深知“母老虎”是指云蓉,云蓉已将他们的事吵得满城风雨。两人在黑暗里默默地站着,沉静得能听到对方的心跳。知秋打破了沉默:“找我有事么?”紫玉反诘道:“我正想问你哩,你去找我总是有事的吧?”知秋哑然失语,憋了许久,才嗫嚅道:“你那功课还复习吗?”话一出口,又觉不妥,因为紫玉并未报考。紫玉借题发挥:“我正是为这事来的哩。”“走,到屋里说去。”知秋坦诚相邀。紫玉紧张起来:“不,明早你要出发,也该早歇着。我把疑难问题写成了纸条,在化学课本里夹着。你抽空看看,给我个明确的答复。”说完将书本塞给他,撑起伞走出门洞。
知秋回到房里点亮灯烛,课本里夹着一叠钱和一封信。他将信展开,移到灯下,一行行隽秀的字展现在眼前——
亲爱的三哥:
你我近在咫尺,天天相见,可掏出心窝里的话,却像远在天涯海角。迫不得已采用这种形式,想必你会谅解。自从见到你,我就像丢了魂似的,吃饭不香,睡觉不浓,无一时一刻不在想你念你。在家里坐卧不宁,丢下饭碗就想溜大街,前不见你,回头望,后也不见你,整条大街都觉得空落落的。在队里干活,你在时,天蓝,水蓝,你若不在,像是缺了半边天。请你不要笑我,连我自己也不明白,是疯了,还是傻了。
没见你之前,我以为世界上的男人,尽是粗鲁蛮横的。自打见了你,我才知道男人中也有文雅、温柔和清秀。我爱你的博学和多才,我爱你的聪颖和勤奋,我最爱的是你的人品和道德。你我独处也有几回了吧,次次你都彬彬有礼,从没有半些儿越轨的行为,这在其他的男人,也许不堪设想了呢。亲爱的三哥,我真心地爱着你,曾多次地流露出来,不知道你有没有察觉?我怕你没有察觉,更怕你已经察觉。倘若你早已察觉了,那么我的心可要真的灰冷了,因为你始终没有表态。扪心自问,我知道配不上你,我稚率任性,满身干部子女的娇气,文化水平又低,你口里不说,心里会讨厌的。更让你心恼的,是我那个家。你也许看出来了,家人的态度是暧昧的。去年仲秋夜你悻悻而去,我深知是父母冷淡了你。可他们毕竟是他们,他们不是我,不管他们怎么样,是不能改变我的,我是永远爱你的。我向天发誓,紫玉这辈子非你不嫁,除非天塌了,地陷了,除非紫鹃山烂了,杨柳湾干了。
明天你要走了,虽是短行,却像长别一般。天降大雨,我的心也像大雨一样滂沱。我决心把胸中的瘀结吐出来,赶在你走之前把我的心交给你。我已经不只一次给你写信了,写了撕了,撕了又写,回回都是没有勇气送给你。今天我以超人的毅力控制自己,亲自当邮差。窗外的大雨呵,我若送不下这封信,宁可让雨淋死,让水泡死。
随信捎去几元钱,请不要嫌弃,这是我多年来积攒的压岁钱。建议你买件衣服,换下露着脚趾头的鞋。亲爱的三哥,我冒昧的写这封信,你看了也许喜欢,也许生气。无论如何,盼着你真诚的回复。
痴心爱你的小玉
月日。
知秋原以为是探讨学问的信,万万想不到是一封情书,是一封热情洋溢的情书。字字句句像有力的鼓鎚,敲着他的心。他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了一般,一字不漏的读下去。这哪里是情书,分明是少女捧给他的一颗滚烫的心!他心潮激荡,周身的血都在奔腾,不知道自己什么地方好,竟博得她如此的深爱。他一口气将信读完,情不自禁地将信捂在胸口上,胸中那颗心,像要蹦出来似的,不是一颗心,而是她与他的两颗心结伴共舞。他舍不得放下信,复又读了两遍、三遍……窗外夜雨绵绵,他呢,热泪盈盈。信封里裸露着的钱,厚厚一叠,数来十六元五角。这么多的钱,相当于他半学期的费用。金钱有价情无价,看着零碎的票面,不知紫玉攒了多少年的私房钱呢?他心潮跌宕,要把这份喜悦告诉天底下所有的人。但是天底下的人,又有谁甘为他分享喜悦呢?他想到了绣鹃。绣鹃,只有绣鹃是值得信赖的人。多少年来,凡事无论大小与悲喜,总是先与绣鹃去诉说。这样激动人心的事,能不告诉绣鹃吗?猛然,心头一沉,这样的事能告诉绣鹃吗?爱情是专一的,能将一个女人对他的爱,告诉另一个女人吗?自己真是昏了头了,这无疑是往绣鹃心上捅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