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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挑灯绣芳绢 陋室诉衷情(二)

    一连两天紫玉没有出工,知秋像旱苗盼雨似的,心里火烧火燎。晚饭后,他赶到生产队,没寻着紫玉,就绕到她家门前张望。门敞着,想进去,又怕那条狗;在门外巴头探脑的样子,又怕别人撞见。百无聊赖之下,悻悻地往家走去。门前,一条黑狗“唰”地蹿了,将他唬了一跳。回到家里,见自己屋里亮着灯,推开门不免一惊:母亲陪紫玉坐着。没等他开口,叶母就说:“你到哪里去了?让紫玉好等。紫玉为我送药,说要向你借本书,你给她找吧,我歇着去了。”说罢一叠声地咳嗽不止。紫玉替叶母捶着背,扶她回上房,她执拗不肯。
    叶母走后,知秋目不转睛地盯着紫玉。半明半暗的灯光下,她那朦朦胧胧的美,比白天胜却十分。紫玉腼腆地笑着:“看啥?不认识?”知秋答非所问:“我当你忘了呢?”“我怎么会忘?都怪俺大舅和表弟来闹腾,把咱的事搅了。”紫玉抱歉地介绍说,“俺娘兄妹三人,大舅花月伯,他闺女叫花莲儿,二舅花月仲,他儿子叫花齐放。忍饿那年,齐放随人到林梓县讨饭,溜进菜地偷山药,不幸被人逮住,绑在井台的石桩上。两天后回家一看,爹娘都死了。自此,齐放跟着大舅过日子,大舅待他蛮好,可他偷东家摸西家,惹得众人把大舅的韭菜都耪了。近日,又打折了邻家小孩的腿,邻人怒不可遏,非剥他的皮不可。大舅吓坏了,连夜把他送到俺家。娘有意收他做儿子,爹不愿意,吵了一天一夜,才达成协议,临时把齐放留下来。我去花林疃替齐放取铺盖,就两天没有出工。”
    紫玉的两片唇,花瓣似的楚楚动人,说到激动处,胸脯一耸一耸的,分外妩媚。知秋凝神谛听。紫玉见他呆呆的,笑着说:“怎么?在思念你那‘一夜皇后’吗?”知秋一惊:“啊!你看了我的日记?”紫玉狯黠地笑着:“日记怕人看?刚才等你的工夫,顺手翻了几页,‘游山记’够惊险的呢!三哥,这是真事呢?还是编造的?”知秋看她那浑金璞玉的样子,悲怆的一笑,感情激越地说:“礼拜天,同学们都回家了,就剩下我和相琨。相琨约我游山摘枣吃。山坡上斜卧着一株枣树,枣子刚红鼻儿。相琨爬上树拽晃,枣子叭嗒叭嗒往下落,我在树下捡。突然发现四个社员追来。我抓起半包枣子就逃,蹿了几十米,一道断崖横在脚下,足有十米深。千钧一发,无暇彷徨,我纵身跳下。总算万幸,落在绿豆地里,一拃之远,就是岩石,若碰到上面,必定头破血流。我匆忙钻进高梁丛,将枣子顺着垅沟撒了一溜,然后横向钻进野葡萄丛里。一个小女孩挎着菜蓝子,转到野葡萄边,迫不及待地褪下裤子撒尿,熏得我连打喷嚏。女孩大喊,一呼拉引来几个女孩。我睁眼细看,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满脸菜色,在试我的鼻息。姑娘见我没死,问我到哪里去,我指向县城。撒尿的女孩说,够姐,我看他是偷枣的,报告队长吧。够姐说,不,他是中暑了。小女孩不听劝,一溜烟地跑了。够姐说,死妮子准是喊人去了。兄弟,快走吧,队长叫俺满山旮旯寻偷枣的,不管你是不是,让他们逮住没好处。你沿山梁溜下去,就是通往城里的路。我十分感激,问她贵姓,她说姓黄……”
    紫玉托着下巴静静地听着。知秋萦怀依依地说:“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与那姑娘拜花堂,至今历历在目。你看的日记不是杜撰的,是梦境的真实描述。说句心里话,直到如今,还思念那位叫黄够的姑娘哩!”紫玉没有笑,叹口气说:“想不到深山的姑娘心地那么善良。三哥,那姑娘若来了,你会娶她做媳妇吗?”知秋笑着说:“不过是一时冲动罢了,咋会成为现实?我时常惦念的,是她那满面菜色,不知道是否能逃过那个饥饿的冬天?再说,我一贫如洗,人家会跟着我受罪吗?”说罢指指空陡的四壁。
    屋子里一炕一桌,桌上放着一叠书,枕边是开启的日记,山墙边一个简易的书橱,蓄满了书。墙上挂着刘禹锡的《陋室铭》,此外别无它物。紫玉看了笑着说:“一个人的造化,不能只看一时,要看他的素能,只要勤于拼搏,终究会登峰造极的。”知秋红了脸,玉米授粉时他无意中的话,想不到紫玉一字不差的道出来。他以为她开玩笑,可她那满脸的虔诚,丝毫没有取笑的意思,陡然间,他感到与她心心相印。
    紫玉翻弄着日记本,笑着说:“三哥,这首田字诗,是你作的呢,还是抄的?”知秋说:“抄的,是宋代陈襄的杰作。”紫玉撇撇嘴:“这样的诗还称杰作?前言不搭后语的。刚才我改动了几个字,你看咋样?”知秋看时,只见那首诗改为:
    昔日田为富人足,
    今日田为累汉头;
    伸下脚去为甲首,
    探出头来不自由;
    田挂心上常思虑,
    土埋田下里外愁;
    人在田边为佃户,
    人进田中即困忧。
    知秋看罢拊掌大笑:“改得好,改得好,我早就听说你酷爱文学,想不到你才华这么高!这田字诗不但六句添成了八句,而且全是田与人的关系,寓了极深的哲理。我得好好向你学习啊!”紫玉笑道:“提起学习,我还有事求你哩。爹要我复习功课,明年考高中,我想拜你为师。”知秋恍然大悟:“刚才母亲说你借书,原来是想考学?好,好,我鼎力相助。不过,求我不如求绣鹃,她是高中生,资料也丰富。要不,我跟她说说,让她为你辅导功课吧!”紫玉满脸的不高兴:“你也认为考学好,难道人生的路除了考学,就无路可走了吗?考学只是爹的意见,我压根儿就不想。不过,既然爹提出来了,正巧借此机会拜你为师。没想到,你会让我吃闭门羹?我若求绣鹃,就自个儿去好了,何必舍近求远?”紫玉说起话来,像热锅里爆豆粒,弄得知秋脸上火辣辣的,老半天才说:“紫玉,你误会了,我是怕师傅不明徒弟拙,误了你的学业。你若不嫌我笨,就跟我学吧!”紫玉笑道:“我就喜欢你这个笨老师。其实呢,今天来也不光这点子事。”“还有什么事?”知秋认真地问。紫玉“哧哧”地笑着说:“你猜?”知秋丈二和尚摸不着脑儿,憨憨地望着。她腼腆地笑着说:“我想送你件东西。”“啥东西?知秋一脸茫然。紫玉顽皮地说:“你合上眼睛,我就拿出来。”知秋半闭上眼睛,发现一方绣花手绢遮在面前。他伸手去取,紫玉故意将绢子撩得老高。他回身去夺,忽拉将灯扇灭了,黑暗里刚好与紫玉挨到一起。紫玉双手扯着绢子,勾住他的脖子,颤巍巍的乳峰,若即若离的扫着他的额头。他无法遏制冲动的感情,伸开双臂,透过她的胳肢窝将她紧紧搂住。不知哪里来的那股勇气和力量,猛地将她托起来。她在他的心目中,高贵的如同一朵飘在面颊上的雪花,怜惜得手足无措,舍不得如花似玉的绝代佳人从自己怀里溜掉。他刚要将她放到被卷上,突然想到了自己的身世,意识到自己有些顾盼自雄,这粗鲁的举动分明是佛头着粪,一旦玷污了她,自己会悔恨终生。他像扎破的车胎,顿时撒了气,两臂一软,将紫玉放了下来。紫玉平日里虽是敢作敢为,今天的场合毕竟有生以来第一次,她不晓得吊膀子,只是听之任之,静静等待着激动时刻的到来,想不到突然中途变挂。
    知秋点亮灯,心头怦怦地跳着,不敢看紫玉。紫玉落落大方地将手绢递到他手里,笑吟吟地打破了沉默:“三哥,你喜欢吗?”知秋恢复了常态:“喜欢,你说送我一方手绢,我一直梦寐以求,想不到今天如愿以偿。”紫玉舒心地一笑:“我心钝手拙,绣的不好,你别见笑。”知秋审视手绢,比芳草地送他擦手的那块精美多了。他赞不绝口地说:“这手绢太雅致了,握着它像握着你的手。这么精致的绣工,得费不少心血吧!”紫玉没有把挑灯夜战的煎熬说出来,只是淡淡地说:“三哥尽捡漂亮话说,难道就没看出点什么来?”知秋复又看那手绢,突然“呵呵”笑道:“我看出门道来了,这绢子上是春风得意的碧垂柳,伴着婀娜多姿的紫杜鹃,下面是玲珑璀璨的通灵玉。暗寓着‘柳、紫、玉’三个字,对吧?”“照三哥说来,这手绢只是我一个人的了?”紫玉面带羞色,似笑非笑。知秋心头一振,又一丝不苟地细心揣摩。紫玉含蓄地笑着说:“既是三哥喻我为垂柳,那么柳枝是孤苦无依呢,还是绿叶相伴呢?”一语道破天机,原来紫玉以柳自喻,将叶比他,暗示着“柳叶一家”,情意缠绵哪!
    他感慨万端,万万没有想到紫玉用心如此良苦!他的心如春风拂煦,情不自禁地说:“妹妹,你的深情我铭刻心头,这绢子我会永远带在身边,直至带进棺材里去。”紫玉举手堵他的嘴。知秋在激越之中,没有觉察自己说漏了,一把捉住她的手,紧紧攥着,巴不得灯再次灭了;恨不得天塌了、地陷了,天地之间就剩下他两个。然而天没有塌,地没有陷,灯也没有灭,他深悔错过了千载难逢的机会。紫玉何偿不怀恋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只是碍着她与他的关系八字还不见一撇,也担心做出越轨的事来。她见他含情脉脉地握着她的手,笑着说:“三哥,你送我点什么呢?”他十分尴尬,赠她点什么呢?一点准备也没有。他松开了握着的手,摸摸衣袋,抠出了一支“英雄”牌水笔。这支笔是他上初中时,参加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摘取全县桂冠时,县长亲自奖给他的,当时轰动了全县。紫玉知道这件事,摇头说:“笔是文化人耕耘的武器,不能夺你所需,我不要。”知秋收回笔,略略沉思,拉开抽屉取出一个日记本赠给她。这本子是初中毕业时绣鹃送的,红色的硬壳封面上镌着“春光”二字,多少年来他一直没舍得用。紫玉不知道它的来历,依然摆摆手说:“本子是文化人驰聘的战场,不能夺你所用,我不要。”知秋两眼睁得滚圆,一时没了主意。这两件东西是他最珍贵的礼物,除此之外,倾其小屋也找不出像样的礼品来。
    紫玉“格格”地笑着说:“我要你这儿。”说着拍拍他的胸膛。他俯首而视,肩头下只有补丁,不觉羞得脸色绯红。紫玉见他迷惑,忍不住笑道:“都说读书人读书时聪明,办事时糊涂,今日看来千真万确。”她的意思是希望他说“我爱你”之类的话,可他偏偏一时转不过弯来。他走到书橱旁,掏出刚颁发的中专毕业证,动手去揭上面的照片。紫玉急欲阻止,照片已经揭下来。紫玉婉惜地说:“这是你的中专毕业证呀,怎么能随意糟蹋了?”知秋毫不介意:“人来到社会上,是凭本事混饭吃的,不是靠证书唬人的。”说罢将一张二寸黑白半身照片交给紫玉。紫玉激动万分,借着灯光仔细端详。那照片同本人一样,眉清目秀、英俊刚毅。她动情地说:“三哥,就这样送给我吗?不写上几个字,人家还以为是我偷的呢!”知秋会意地一笑,接过照片,在背面上写了“赠玉妹,秋哥”五个字,然后郑重其事地交给紫玉。紫玉甜甜地笑了,笑得那么妩媚,那么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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