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挑灯绣芳绢 陋室诉衷情(一)
思洪微微一惊:“什么事?”天霞一本正经地说:“叔呀,去年年景不好,仲秋节没当节儿过,今年庄稼长的好,八月十五该热贺热贺。”思洪沉吟良久:“你说的有道理,可以开个支委扩大会,和队长们商量商量,今年仲秋节每人半斤面、一两油。”天霞巧言令色:“叔真是社员群众的贴心人,凡事想着老百姓,用戏词里的话说,这叫‘爱民如子’哩!”
紫玉热了饭端进房,听天霞捧爹捧得肉麻,有些厌烦地打断她的话:“霞姐说的比唱的都好听!”月欣截住说:“玉儿,怎么和姐说话?”天霞脸色一红,看着思洪。思洪笑容满面,到饭桌前坐下,边吃饭边与天霞叙话。紫云见父母欢天喜地,和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气得饭也不吃了。
紫玉按捺不住“舌战父亲”的兴奋,草草扒拉几口饭,一阵风似地去了生产队。记工分的社员们已经散尽,就云蓉与莫济苍的妻子在场院门口站着。莫妻既矮又粗且黑,人送绰号“磨脐”。紫玉恨自家晚饭太迟,误了与知秋相见的机会,意欲向她们打听,又怕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犹豫之际,听“磨脐”说:“大妹子呀,你可熬出头了,家里添了头驴,用不着你推碾了。”云蓉沾沾自喜:“刚才老驴和小驴推碾去了,孩子也睡了,难得清闲一霎儿!”紫玉素来厌弃这帮人,“磨脐”说啥倒也罢了,云蓉竟也随着胡吣。按她的秉性就该顶撞她们几句,转念一想,好鞋不踩臭屎,还多亏她们告诉了知秋的去向呢!
低矮的碾棚,檐下挂着一盏手提灯。紫玉走近碾棚,听知秋说:“娘,我自己推吧,您只管摊扫就是。”他背双手拉起碾砣,“噔噔”地跑起来。叶母说:“你呀,小驴驹子一撮撮劲,能撑多久呢,还是慢慢来吧。”知秋口里不服,腿脚却不听使唤,跑了几圈慢下来。一旦慢下来,笨重的碾砣泰山般沉重,不拉不转。猝然间,知秋感觉轻快起来,回头看时,紫玉不知啥时闪到身后。知秋慌不择词地说:“有钱能使鬼推磨,没花钱,哪来的鬼帮忙呢!”叶母听儿子出言不逊,忙嗔道:“胡诌些啥呀,就不怕紫玉怪罪?”紫玉银铃般地笑着,毫不在乎他们母子的对话。说笑了一阵子,紫玉气喘嘘嘘地说:“这碾也不知什么人发明的,又笨又重,累煞人哩。”知秋感叹道:“这碾大概也算是华夏古代的文明吧。且不说它的构造是否科学,单就这‘碾’字而论,‘石’、‘展’为‘碾’,够形象哩!”紫玉一心想把那件振奋人心的事告诉他,无心听他解文说字。
推碾到了尾声,紫玉心下焦急,再不与知秋挑明,怕今晚没了机会。她趁叶母扫碾,独自彳亍在碾棚外,惊恐地喊:“三哥,快出来看,天上有颗奇怪的星!”知秋扔下簸箕奔出来,边往空中看,边问星在哪儿?“在西天边上,”紫玉将他拉到暗影里,高声喊着,遂又伏到他耳朵上低声说,“我有个事儿告诉你。”知秋没回过神来,身后就有人应话:“西天边上有啥星呀?俺怎么没瞧见!”两人同时一惊,黑影里站着一个人,原来是“磨脐”端着簸箕来找碾。紫玉气鼓鼓地训斥道:“矬咕噜唧的,地瓜蛋儿似的,还瞧得见天上的事儿?”“磨脐”听紫玉挖苦她,尖酸刻薄地以牙还牙:“哟!是支书的二千金呀,太阳真是从西天边上出来了,凭着千金小姐,怎么半夜三更的给人家当起驴来了。”紫玉气愤难平,又无言相对。叶母拾掇完碾台,端着簸箕走出碾棚,听到她们的话,不免插嘴道:“他莫大嫂呀,紫玉好心来帮忙,你何必挤兑她哩!”“磨脐”话锋犀利:“哎哟哟,八字还没见一撇呢,倒疼起儿媳妇来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是啥门槛呀,想闻当官的臊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呗!”叶母后悔失口,连连给“磨脐”陪不是。知秋索然无趣,陪着母亲返回家里。
紫玉躺在床上,碾转反侧。她想不通,世上怎么会有那么多魑魅魍魉?就说“磨脐”吧,人长得猥琐,话也那么鄙俚,她最怕知秋与她疏远,“磨脐”偏偏一针见血地揭挑叶家巴结柳家,这不是明明挑拨她与知秋的关系吗?她暗咬银牙,恨不得将“磨脐”骂一顿。转而又想,“磨脐”将事挑明了,兴许是歪打正着。倘若把与父亲的争论告诉知秋,他心灰意冷了,岂不是雪上加霜?
她翻来覆去地前后思量,心里慢慢畅亮了:这男女之间的爱情,是靠赤诚建立的。她曾说为知秋绣一方手绢,一晃几天了,怎么就忘了呢?想到做到,她翻身下床,点亮灯烛,准备刺绣。一丝灵感袭上心头:一束婀娜的柳枝,串串碧绿的嫩叶,暗寓“柳”“叶”情深。忽地意识到知秋是喜欢杜鹃花的,前天他见到绣着紫杜鹃的手绢,那爱不释手的神情给她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她提笔在柳枝边添了一枝杜鹃花,取出一方素锦,绷在绣盘上,精心地绣起来。
她想刺上几个字,明表心迹,可刺什么好呢?浅显的太裸露,深奥的又拢不来,心里揣度着,手里的针不知不觉穿过素锦,扎进左手食指。一阵尖疼,鲜血冒出,高粱粒似的聚在指尖上,屈指一弹,可也巧,鲜血澎到绢子上。她阵阵惋惜,悔不该画蛇添足,以致白费了几夜的心血。想扔掉重绣,受累熬夜倒不怕,怕的是又要拖延时日。悔恨之际,眉宇间一道亮光闪烁:那血迹像一颗心!何不将这“心”绣成紫色的玉,暗寓“紫玉之心”!这可是神来之笔,她取出针线,一气呵成。
紫玉忙完了最后一针,窗纸已经透亮。她兴奋地拉开房门,沐浴着晨曦的清新,感到浑身轻松。“嘎吱嘎吱”的声音提醒了紫玉,知秋每天起早都到河边挑水,这是送绢的绝好机会。她将手绢小心翼翼地装进衣袋,走出房门。觉得空身出门不妥,转身去厨房檐下取了担杖,钩了两只空水桶,“咕哩咣当”的向外走。月欣听见动静,系着衣扣从房里出来,拦挡说:“缸里的水还满着,不用去挑了。”紫玉不理,开门而去。月欣心下纳闷:平日里挑水,姐妹俩你推我让,今日缸还满着,却拦也拦不住。她想探个究竟,可肚子憋得难受,只得提着裤子进了茅房。
知秋从河边井里汲了两桶水,一圈一圈地收着井绳。见紫玉挑着水桶走来,停了收绳,笑着说:“紫玉,我帮你提水。”紫玉笑着将桶递过去,抱歉地说:“走得仓促,忘了带井绳,要不是碰上三哥,白跑一趟哩。我得好好谢谢你啊!”知秋说:“要说谢,得谢你哩,这几天,你帮我家的忙可多了,又是推碾,又是运柴,还为俺娘送药,我真不知说什么好。”说着将水汲上来,两桶摆得一杖远,方便紫玉去挑。紫玉见知秋要走,红着脸说:“三哥,我送你件东西。”说着伸手摸衣袋。“别,别……”知秋顾不得解释,望着远处高声喊:“自立哥,您早哇!”紫玉顿时明白过来,匆忙把手缩回。自立嘻皮笑脸地缠着紫玉说:“妹妹,我参加科技队的事,云姐和你爹说了没有?你帮着撮合撮合吧。”“我没那么大的能耐。”紫玉头不抬眼不睁,挑起担子悠悠而去。自立碰了一鼻子灰,尴尬地笑着。紫玉一路追赶,桶摇头摆尾地晃着,水洒了一多半,直到村口才赶上知秋。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三哥,晚上你在家等我。”知秋笑着点点头。三三两两的社员迎面走来,知秋加快脚步,将紫玉抛在身后。
晚饭后,知秋没有去生产队记工分,钻进自己屋里,准备紫玉光临。一天没见紫玉影儿,心里空落落的,提笔想写日记,可心里乱燥燥的,不知写啥好。他扔下笔歪在床上,紫玉的音容萦绕在面前:初次相遇,只觉她靓丽清秀、活泼可爱,并不曾有什么非分之想。可随着田间帮忙、河边谈心、人工授粉、推碾挑水,她在他心里的位置渐渐重起来,一日不见,真有了如隔三秋的感觉。他默默咀嚼着她早上的话,估摸是向他表露爱心。果真如此,他将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普天之下,除了母亲,唯一亲近的女人是绣鹃。可绣鹃给他的感觉与紫玉截然不同,她没有紫玉那种令人怦然心动的风韵。
院子里窸窣的走动声,打断了他的遐想。他以为紫玉来了,开门看时,是云蓉幽魂似的向门外飘去。猛然听到母亲剧烈的咳嗽声,他心里一揪,进了上房。叶母在炕上卧着,咳得眼皮像水泡儿。知秋心疼地询问着母亲的病,顺手为母亲捶背。叶母勉强笑着说:“老毛病了,不要紧的。亏了紫玉送来的蜜炼川贝枇杷膏,喝了大管用的。今年比去年轻快多了,就睡觉前后有些厉害。唉,紫玉是个好闺女呀!累她三番五次来看我。难得她有个知恩不忘报的好爹,打发她来送药。早年间,咱两家的关系不一般哩!思洪娘死得早,兄弟俩的单棉都是从咱家里拾着穿。他那半亩地,常是你爷爷赶着牲口悄没声地为他耕耙。咳!施恩不望报,这些事你们哪里知道?如今思洪是人上人了,还没忘了咱。”母亲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他心里想:母亲真是老糊涂了,思洪若有怀旧心,往年怎么不来送药?紫玉以父亲的名义送药,鬼晓得她爹知不知道?他见母亲慢慢睡下,替母亲熄了灯,掩了门,回到院子里。
他倚门而望,望穿双眼,不见紫玉的身影。他顾影自怜,第一次尝到期盼情人的滋味,不由得索然而返。回到房里,忽又听到大门的铜环响。透过破碎的窗棂,窥见院子里两个人影,一个是云蓉,另一个一瘸一拐的,不用说就是民乐。他颓然歪到炕上……紫玉来了。他怪她来得太晚,她轻盈地笑着说:“我早就来了,碍着云蓉和民乐的面,没好意思进来。他俩进了房,我爬在窗下看了一场好景:他们活像两只白羊,翻云覆雨的难分难解……”知秋被她逗得抽筋似的难挨,狮子搏兔般地去搂抱,不慎闪到炕下。睁眼看时,皎洁的月光透过颓败的窗棂,支离破碎地洒在炕前。唉!原来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