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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弱梅苦无主 娇柳宴新知(一)

    大门外传来狗咬声,随即又传来云蓉的骂声:“谁家的狗?人家是公狗追母狗,你这母狗倒找上门来,死皮癞脸地缠着,还不滚!”紫玉正在兴头上,听到恶言,那颗燃烧着的心,像投进了冰窟里,骤然变得透骨的凉。她强抑着满腹的愤怒说:“我要走了。”知秋忽然想起来:“你不是借书吗?”紫玉失态地笑道:“我让她骂糊涂了,为啥来的呢,怎么反倒忘了?”知秋问:“你想借什么书?”“什么书都行,反正我爹斗大的字识不了一口袋,好糊弄。”紫玉不加思索地说。知秋翻弄着橱中的书说:“我这儿大都是农技资料,考高中用不上。”紫玉说:“刚才不是说过吗?压根儿我就不想考学,是爹逼我来借书,只不过借这机会与你谈谈心。”“你与我打交道,你父亲反对吗?”知秋忧心忡忡。“我爹对你印象可好哩,还说咱两家早年间交谊厚,他很愿意咱俩交朋友哩!”她一气儿将父亲说得天花乱坠,没有透露半点与父亲争执的事。知秋笑容满面地问:“你娘、你姐反对吗?”“她们更支持啦,还要请你到俺家过八月十五哩!”很明显,她说的家里人支持,是指婚姻大事。知秋惊喜万分,一股醉人的快感浸透了心扉。他将化学和数学交给紫玉,紫玉看也不看,挟在了腋下。
    门洞里,紫玉与云蓉碰了面,谁也没搭谁的腔。知秋拉开门,柳家的狗在门前摇头乞尾,紫玉飞起一脚,将狗踢出老远,愤愤地骂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那狗“呜呜”地低吠着跑了。云蓉深知紫玉含沙射影,可一旦还嘴,便自认是多管闲事的狗,只得噎气吞声走回房里。知秋望着远去的紫玉,直到她的背影消失在朦胧的夜幕中,才回了家。
    眨眼功夫,两个月过去了。杏阁恢复了元气,换亲的事石沉大海。绣鹃暗自庆幸,逃过了这场劫难。在六合宇宙间,只有父母和知秋是值得她信赖的人,而换亲这件事,恰是父母剥骨食肉的算计她,便感到唯有知秋是亲人了。
    紫玉借书的这天晚上,绣鹃悄悄去了叶家。叶家门前卧着一只狗,绣鹃一惊:普村之中只有支书家有狗,莫非柳家的人在叶家串门?不可能,柳家是革命家庭,怎么会到这“不干不净”的叶家来?况且是深更半夜的。那条狗见到她,夹着尾巴走了。绣鹃轻轻敲了两下门,开门的是云蓉,见是绣鹃,先是一愣,接着故做惊讶地说:“是绣鹃妹妹呀?我还当是你和知秋睡了呢?知秋房里有个女的,有说有笑的,吵得我睡不着,我到院子里看时,灯灭了。我以为是你,你们有文化的人就是开通,说睡就睡了。怎么?原来不是你?”她有意突出那个“睡”字,然后幸灾乐祸地望着绣鹃。绣鹃被这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打得头晕目眩,可她不愿在云蓉面前失态,勉强笑着说:“我是来看望姑姑的。”云蓉见绣鹃要进门,匆忙拦住说:“你姑的痨病犯了,病虽不大,可老年人忌讳晚上探望。再说,她也睡下了。”绣鹃难得借坡下驴:“多谢表嫂提醒,我改日再来吧。”
    黯淡的月光透过朦胧的烟霭,模糊地洒在街巷里,那条狗顺着墙根,幽魂似地溜过。绣鹃恍然大悟:知秋房里那个女的肯定是紫玉,顿时觉得那条狗就是紫玉,满腹的沮丧、妒忌,一股脑儿倾注在狗身上,弯腰捡起一块砖头,掷了过去。那条素日嚣张的狗,做贼心虚似的,低鸣一声蹿了。
    她神思恍惚、步履踉跄地回到家,槁木死灰般的伏在窗台上,呆呆地望着天上飘着的浮云,心随着浮云在飘飘地游荡。浮云聚散异常,将本来黯淡的月亮慢慢吞掉了,那凄惨的情景很像她的身世。回家两个月来,世人还没张牙舞爪,父母已经骨肉相残,她将一丝希望寄托在知秋身上,知秋又得鱼忘筌。她感到孑然一身,一身又是飘如游丝,没有了寄托。她不期然地低首叹息着,一桩桩往事涌上了心头……
    ——知秋小时候常住外婆家,与她形影不离。两人同去小解,她见他摩挲着小鸡子玩,就去问母亲自己为什么没有?母亲哭笑不得,谎称没有的好,没有的可以穿花衣裳。知秋一旁听了,嚷着要穿花衣裳,拿着刀子要割小鸡子。慌得母亲夺过刀子,连声骂她无事生非。她委屈得直哭,不晓得犯了什么错。
    ——两人挽臂到河边,她撮他到树上摸鸟蛋,鸟蛋落在河里,他跳到河里去捞,鸟蛋没捞着,手指被螃蟹钳住了,疼得大哭。她将蟹角掰断,撕布条替他缠了淌血的手指。他高兴得一蹦老高,直喊姐姐好……
    一幕幕的往事,如果说孩提无意的话,那么少年应该是有心的。上初中时,知秋参加劳卫制测试,最后一个项目是跳远,两次试跳均不理想,关键的一次,跳出了好成绩。在一片喝彩声中,他开了“后天门”。裆里的鸡零狗碎裸露无余,惹得学生们捧腹大笑。主考叫他去换裤。阴晴一身皮,哪有裤子换哪?他红着脸,将背心遮在裆里,顾前不顾后地去了绣鹃的宿舍。进门就说:“姐姐,给我缝裤子。”在场的女生们莫名其妙。绣鹃抢着说:“他是俺弟弟。”女生们说:“他和你不一姓,怎么会是弟弟呢?”绣鹃认真地说:“他娘是俺姑,俺爹是他舅,怎么不是姐弟呢?”“噢!原来你们是贾宝玉和林黛玉那样的关系呀?”女生们嘀嘀咕咕地笑着,一窝蜂地跑了。绣鹃问明缘由,叫他背过身,将自己备用的裤子扔过去,让他穿了,然后取出针线为他缝补。绣鹃缝好裤子,喊他去穿,见他捂着腹不肯动,脸红得像鸡冠花。她突然之间明白了,脸色也骤然变得像鸡冠花。鸡冠花对着鸡冠花,四目相对,目光像燃烧着的火,烧得双方神情激荡。倒是绣鹃先冷静了:“我闭上眼睛,你把裤子换下来。”他忙不叠地换下裤子,推门就走。她喊他回来:“你不要背心了?”他抓了背心,也顾不得穿,在手里抡着,一溜烟似地跑了。绣鹃望着他那健壮的体魄,想着他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暗忖,自己能有这么一个终身伴侣,该是多么幸福啊!后来,她为他缝了鞋垫、袜子、裤头什么的,每次都嘱咐他不要对外人说,他激动得只会笑。毕业前夕,她特意买了《春光》日记本送给他。知秋把奥林匹克数学竞获的奖品——蓝色缎面日记本送给她,扉页上他题了一首诗。
    每逢想起那首诗,她就心潮澎湃。她把那首诗看成了初恋的佐证,把那首诗当成了婚姻的希望。这天晚上,不由自主地拉开抽屉,取出蓝色本子,那几行看了千遍万遍都看不厌的诗,又展现在面前:
    旧园一剪梅,
    舍叶还爱谁?
    叶非空心物,
    生死永相随。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面对着铮铮誓语,她不相信他会轻而易举地变了心。冷静下来一想,知秋与云蓉素日矛盾,怎么能轻信云蓉的话呢?她决定亲自去问知秋,弄个水落石出。
    天不亮,绣鹃就被娘喊起来烙火烧,她忽然记起今天是仲秋佳节。每年此时,母亲总是烙些火烧,分给大家吃,以祈全家团圆。今年的火烧是甜的,两个月前,她到供销社买的那斤红糖,母亲舍不得吃完,留了一半,掺上麸子拌成馅,包在发酵的粗面里,用模子印上精美的花纹,放在鏊子上烙得黄灿灿的,看上去与月饼不分伯仲。母亲对她说:“你姑病了好几天了,咱没啥稀罕物去探望。趁着过节,你包上几个火烧去看看她吧!”绣鹃巴不得这个机会,用干净毛巾包了四个火烧,去了叶家。
    赶到叶家门前,门已开了。她走进叶母房里,叶母揉着昏花的双眼,认出是侄女,满面堆笑,千恩万谢地收下礼物,一叠声地问她爹娘可好。她连连点着头,问姑母的病情如何。“今年的病比往年轻快多了,多亏了紫玉送来的药。”叶母说着指指窗台。窗台上放着一瓶蜜炼川贝枇杷膏,她拿过来看了,尚未启封,又放回原处说:“这么好的药,姑姑还没舍得用吗?”叶母说:“这是紫玉昨天晚上刚送来的,送下药,到知秋屋里借书,我寻思着她走时去送送,不想一歪就睡着了。”言者无意,听者有心。绣鹃的脑袋“嗡”的一声,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空白。如果说昨天晚上云蓉的话是冒着硝烟的导火索,唬得她心惊肉颤的话,那么今天姑母的话便是爆炸的地雷,炸得她粉身碎骨。叶母见她呆立在炕前,脸色腊黄,慌着问她怎么了?连问数声,她都茫然无语。叶母伸出枯瘠的手抚摸她的额头:“孩子,你病了?”她恢复了知觉,顺着姑母的话说:“我的头疼病又犯了。”叶母心疼地说:“咳!都是上学累的呀。快到炕沿上坐坐。待会儿知秋挑水回来,叫他送你回家。”“知秋”两个字像针一样尖厉地刺着她的心。她勉强地说:“不用。”回头扶着墙根,踉踉跄跄地迈出房门。姑母喊些什么,全然没有听见,如何离开叶家的,也毫无知觉。她只记得在浓重的晨雾中,隐约望见知秋挑着水桶从村头走来。她见到他,像见到豺狼一样恐惧;她见到他,像见到蛇蝎一样憎恶。此时此刻,不用说与他说话,连看他一眼的勇气也没有了。颗颗悲酸的泪珠合着濡濡的雾滴,顺着面颊滴在衣襟上。她没有回家,木然地走到老槐树底下,随着社员们去了东坡的烟地。
    秋天的早晨,雾露交凝,是清冷的世界。绣鹃在茂密的烟垄中穿行,烟叶上白茫茫的露珠玛瑙般的玲珑剔透,滴到身上却是刺骨的凉。她没有穿雨衣,任凭露珠浸透了衣服,浑身落汤鸡似的,手脚都冻麻了。她心底的凄凉压倒了肌肤的寒冷,锥心泣血般的酸楚使她淡忘了手脚的麻木。社员们陆续完成了劈烟任务,她分的两垄烟还没有劈完。知秋见她落后,走来帮忙,她挥手拒绝:“我自己来。”知秋帮她往车上抱烟叶,她踏住烟叶说:“劳驾不起。”知秋心中纳闷:表姐今天怎么了?平日虽是不苟言笑,可不像今天这样冷酷,就关心地问:“姐姐,您病了?”“我病不病与你有啥相干?”绣鹃冷冰冰地回答。知秋尴尬难堪,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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