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俏妹萌爱心 孀寡祈温存(二)
蔡莹走到院子里,知秋泣不成声地说:“大嫂,我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蔡莹说:“兄弟,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二嫂的话,我压根儿不信。”蔡莹的话像和煦的春风,烘暖着知秋的心。他想:同样是嫂子,同样是女人,怎么有的像冰,有的像火啊!蔡莹温柔地说:“知秋,你二嫂是什么德性,你也不是不知道。她在外面受了气,难免回家来发泄,你得多担待一些。好男不与女斗,新鞋不踏臭屎,能忍让的多忍让点。咳,你二嫂也难哪!前年,在场里打苫子,你二嫂给孩子喂奶,晚到了一步,杨根卫就采住她的头发,左一个反革命,右一个反革命的,骂了七开加一开。她想解释,根卫抡起绊,劈头盖脸就是几下子。打够了又骂:‘喂奶有脸了,喂大了孩子,多个反革命崽子。’在场的人都看不下去了,可没有人敢讲情。桃花仗着是他妹,走过去为云蓉求情。根卫咆哮如雷,骂桃花多管闲事。你二嫂从小娇生惯养,凡事不让人,可那天,她没有反驳一句话,泪水在眼眶里滴溜溜打转,唇上咬出一道道牙印子……”知秋听了,不知是同情还是可怜,心像被蛇咬着,感到一阵痉挛,叹口气说:“大嫂,你的话我信。二嫂在外头受了屈辱,我心里也难受。若是能替二嫂分担痛苦,不用说骂我几句,就是打我,我也甘心情愿。可是,今晚上……”他望望二嫂的房间,又低声说:“大嫂,这话实在难以启齿。刚才她问我碰见人了没有,我说没有,她不信,再三缠我,我就打了她。我估摸着她在等人,担心我窥探了她的秘密,想堵我的嘴。我非查查那人是谁不可。”蔡莹悄声说:“兄弟,咱家够难的了,千万别再无事生非了。你二嫂的事,全村人谁不知道呢?连查也不用查。”
“谁?”知秋焦急地问。蔡莹低声说:“你知道也好,不过可不能招惹是非。这几年,也亏了董民乐明里暗里的帮衬着,要不,比这还残呢!”知秋惊诧地望着树上的苍枝,半晌才说:“凭二嫂的模样,怎么能与民乐相好呢?难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死净了不成?”蔡莹叹口气:“唉,一言难尽啊!你二嫂亲口对我说过……”遂将知秋约至门外,凄凄楚楚地讲了许多。
知秋望着行云中的淡月,默默听着蔡莹娓娓叙说,慢慢变得有些同情:“既然他二人相爱,二嫂何不跟了民乐?”蔡莹惊讶地说:“你二嫂俊俏俏的,虽不是百里挑一,在咱杨柳湾也算数得着的了,她怎能去嫁一个丑八怪?”“那么,咱们帮她打听个好人家吧。”知秋热心热肠。蔡莹说:“这话亏你说得出口,这好人家是土坷垃,信手就拈来呀?甭说一时找不到,就是找得到,云蓉也未必同意。云蓉同意了,你娘也不会答应。撵你二嫂改嫁,这是拆散叶家人口,百年之后,让你二哥在地下做孤鬼呀。”提到鬼,知秋不禁打个寒颤。蔡莹望着天空,说:“夜深了,睡吧。”知秋默默点了点头。
知秋躺在炕上,一点儿睡意都没有。关于民乐其人,他早有耳闻——民乐四十余岁,兵痞出身,腿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那脸比《夜半歌声》的宋丹平好不到哪里去,疤叠着疤,上眼皮剩下几块肉瘤儿,下眼皮向外翻着,白眼珠子显得特别恶。若夜间偶遇,肯定以为见了鬼。淘气的孩子听说民乐来了,哭声会嘎然而止。长相丑陋尚在其次,重要的是名声不好。抗战那年,他被抓了壮丁,开小差被抓回去,要枪毙。幸亏他命大,被杨国威救下。杨国威原名杨格卫,是杨根卫的族兄,黄埔军校毕业,跟着蒋委员长征战多年,时任某军司令。他审阅逃兵名单,发现民乐是杨柳湾人,念着同乡故土,保了下来。民乐为报救命之恩,拼命为杨司令卖力。轰炸鬼子碉堡,成排成连的敢死队员抱着炸药上去了,一个个都有去无回。民乐挺身而出,抱着炸药包,连滚带爬钻到碉堡下,“轰”的一声,碉堡烟消云散。人们都以为他飞上天了,谁知打扫战场时,他在废墟里安然无恙。杨司令为他请了特等战功,晋升为敢死队队长。后来每逢艰难爆破,总由他上阵,每战每捷,无一不胜。他首次立功,荣耀得春风满面,后来立功多了,冷静一想,这功是拿命换的,早晚有一天,这百八十斤会化为乌有,到那时这累累战功又有何用?这样一想,倒胆怯起来。他祈请解甲归田。当官的一心想着自己,自然不肯答应。又一次炸碉堡,他不想上,杨司令翻脸不认人,掏枪要毙了他,他梗着脖子宁死不上。军情紧急,杨司令允他最后一次抱炸药包,成功了,准他回家。敌人的碉堡终于又一次化为乌有。他虽然没死,却受了重伤,面相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家里传来音讯,说他母亲死了。没了亲娘,腿又瘸了,回家也没法生活,遂打消了回乡的念头。杨司令有诺在先,安排他在司令部喂马。杨司令的姨太死了,杨家忙于丧事。夫人萧碧美将刚满周岁的女儿交民乐照看。天气闷热,他拖张凉席铺在树荫里,脱下上衣,躺在席上。女孩儿爬到他身上,嫩嫩的小手挠他的腹。民乐正值年轻体壮,痒酥酥的感觉难忍难熬,四下张望,静悄无人,就将裤子退下,把那硬棍儿塞给女孩去耍。碧美忙完丧事,远远见了,气愤难平,转身告诉丈夫。国威怒气填膺,掏出手枪就打。碧美原以为丈夫训斥民乐几句便罢,万万想不到下此毒手。她眼快手捷,伸手将枪拨开。亏她一推,子弹走斜,打在离民乐数步远的马尾上。战马陡然受惊,奋力挣脱疆绳,几乎将他和小女孩儿踏死。民乐眯着眼,悠哉悠哉的,一心品尝着香甜美味,直到枪响马惊,才如梦初醒,翻身看时,司令已在眼前。他蓦地意识到犯了弥天大罪,慌忙蹬上裤子,嗑头如捣蒜,乞求活命。杨司令捡起马鞭乱抽。碧美上前夺过鞭子,为民乐求情。杨司令说:“看在本乡本土的份上,饶你一条狗命!”碧美抱着孩子埋怨:“老董,哄孩子用什么不行啊,亏你想得出来?”次日,碧美送给他二十块银元,说:“老杨的脾气你知道,常常翻脸不认人,在他跟前久待没好处,你还是回家吧!”就这样,民乐灰不溜秋地回了家。
场院里堆满了地瓜蔓,不断有人去偷,及至云蓉知道,三垛已去了两垛。她想,集体的财产也有自家的一份,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偷光。夜深人静,她带着绳子去了场院,暗自庆幸无人看守,将绳子铺在地上,爬到垛顶上去撕揭。谁知用力拽时,突的滚出一个人来。她大吃一惊,捡起绳子就跑。那人一把揪住她,“哈哈”笑道:“我等你多时了,想跑?没门。”云蓉听出是民乐的声音,忙说:“大叔,您可怜可怜我吧,家里揭不开锅了。”民乐得意地说:“生产队派我捉贼,我若饶了你,谁支工分呢?你说吧,今天这事,想公了还是私了?”云蓉战战兢兢地问:“公了怎么办?”民乐说:“公了吗?扭送大队。”闻听扭送大队,吓得她三魂去了两魂半。
前不久,杏阁在收获过的地里捡了几个霉玉米,不料被人密告了杨根卫。根卫守在村口,见杏阁走来,一把撕开她的裤腰,抖落出几个干瘪的玉米。根卫二话没说,劈脸两耳光,扭起胳膊就往大队里拽。杏阁极力挣扎。正巧福兴推车经过,根卫从车上抽下两棵秫秸,没头没脸地把杏阁打翻在地,直把那两棵粗粗的鲜秫秸打得稀巴烂。杏阁鼻子嘴里淌血,裤子磨破半截,褂子撕成了碎条条,脊背上一道道血口子。她呼天唤地、声嘶力竭。福兴丢下车子,跪到根卫跟前,一口一个“亲爹”的叫着,磕得满额是血,旁观的人没有一个不落泪的,可没人敢劝。根卫打累了,对福兴说:“饶了老妖婆这一回。把她背到大队去,听候处理!”福兴泪流满面,将娘送到了大队办公室。杏阁蹲了两天黑屋子,放出来后又罚了一百斤口粮。
云蓉目睹了那惨状,至今想起来都心惊肉跳。她苦苦哀求道:“大叔,看在俺孤儿寡母的份上,今天这事就私了了吧!俺不会忘了您的恩德。”说着提了绳子就走。民乐“嘿嘿”笑着:“私了没这么轻生,回来!”他夺过绳子,向前一套,将云蓉套住,向后一拽,把她拽个仰面朝天。民乐像饿狼一样,粗暴地压在她身上。兴许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压女人吧,火气既大,劲头又足,弄得个草垛几乎要翻了的样子。云蓉垂死挣扎,如何奈得了兽性大发的爆破大王?敌人的无数碉堡都被他炸了,咋在乎这个娘们。云蓉五脏六腑被压扁了,但无力反抗,只能闭上眼睛咬着牙,听之任之。民乐心满意足之后,忽然起了讨好之心,捆了一捆地瓜蔓为她送回家。自此之后,每逢民乐看坡护场,都帮她偷粮盗柴,有时还将柴粮替她送回家,不过有条规矩变,必须投之以李,报之以桃,不赊也不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