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俏妹萌爱心 孀寡祈温存(一)
知秋摇摇头,竭力把不愉快的回忆赶出去,可蓝谐儿的无理刁缠却让他气愤难平。他怪母亲不该打发他来苏芥楼,又一想,也许母亲正在眼巴巴地盼着把二嫂找回去呢!
叶母见儿子回来,急忙迎着,悄声说:“回来了。”知秋弄不明白娘的话,是指他回来了,还是云蓉回来了。跨进门槛,见云蓉在月台边吃饭,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逗着孩子边吃边笑。知秋气儿不打一处来,脸憋得红红的,想发作一通。叶母忙着打圆场:“回来了就好,快吃饭吧!”知秋坐在小凳上,闷声闷气地吃了两个甘薯窝窝头,扬起脖子喝光了榆皮汤。心里挂着绣鹃家的事,匆忙走出家门。
紫玉迎面走来,不等他开口,就问:“三哥,不是约好你在家等我吗?”知秋猛然记起上午与紫玉相约的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想到队里打一逛,再回家等你。”紫玉说:“队里我去过了,你出了半日工,记了五分。”知秋有些担心:“我下午没出工,没罚吗?”紫玉说:“没有。根卫到公社开会去了,家里的事桃花做主,桃花说,你娘为你请了假。”“我得到队里问问,明天干啥?”知秋言不由衷,想绕道去梅家。紫玉将他拦住:“明天的活都安排好了。根卫传达公社的指示,说今年雨水大,要集中优势劳力挖沟排涝。又说涝灾容易引起虫灾,要打好防虫歼灭战。明天,男劳力到南洼挖排洪沟,女劳力到东岭撒毒土。”“这么说,明天咱俩不在一起了?”知秋皱一下眉头。紫玉说:“是呀,因为不在一起,我才挂着明天中午还去不去授粉?”知秋说:“只要不刮风就去,你有空吗?”紫玉略带生气:“怎么会没空?你说咋着准备吧。”知秋说:“不用你准备。不过,你得穿长袖衣裤,防备花粉粘到身上,引起皮肤过敏。”紫玉小嘴一撇:“就那么娇嫩了,风里来雨里去,早摔打出来了。怕的是你,刚从学堂下来,受不了太阳的煎熬”说罢朝他一笑。知秋没有笑,长长吁了一口气。紫玉悄悄说:“云蓉回来了?”知秋“嘘”一声,摆摆手,同她离开了家门。
夜幕轻垂,紫玉约他到小河边走走。他心里挂着绣鹃,但不好意思推辞。劳碌了一天的社员们,生火做饭的,刷锅洗碗的,端着簸箕寻碾找磨的,只有少数老人孩子在河边乘凉。两人避开人们的目光,一前一后,沿着河边来到幽静的柳树下。
圆月冒出了芦苇丛,月光洒在河里,河水像一抹晃动的水银,散着蓝宝石似的粼光,活像是紫色的梦。她和他并肩坐着,心里有许多话要说,一时又不知道说什么好。不知怎的,越是沉默,越是难开口。短短两天的相处,她似乎已经离不开他,他像一块无形的磁石,紧紧地吸引着她。昨天早晨那种奇妙的想法又袭上她的心头:要是他一辈子不离开她,该是多么好呢!她的心异常的震荡起来,脸上也觉得发烫,若在白天,他肯定会看见她烧红的脸的。她极力掩饰不安的心思,顺手捡起一条柳枝敲打着清涟的河水……
紫玉暗恨自己,平日里畅所欲言的胆量不知哪里去了。她鼓足勇气,想表达对知秋的爱慕之心,话到嘴边竟走了话题:“你去苏芥楼,那‘三朝军婆’很厉害吧?”知秋愤然地说:“简直是只母狼,见面不问青红皂白,就血口喷人。想不到世间有这种东西!”紫玉随声附和:“有其母必有其女,你二嫂也够人呛的。”知秋说:“我二嫂本来不是这样的人,素日里有说有笑的。自打二哥殁了,才变得怪癖起来。”紫玉深深叹口气,十分同情地说:“你二哥都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填饱几张口,才走上绝路。谁知反倒害了这个家,你二嫂、你娘和整个家够可怜的。”知秋惊奇地看着紫玉:支书的女儿竟能说出如此怜悯、如此体己的话来。他感到和她的距离一下子缩短了十万八千里,一种难以诉说的心情悄然而生,心里顿生许多话,想掏出来交给她,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语言。他无限感慨地想:人生犹如旅行,天地悠悠,过客匆匆,寻求一个情投意和的旅伴难哪!有缘者牵手同行结为知己,无缘者分道扬镳素昧平生……“咳,人生得一知己难哪!”他满腹的感慨变成了自言自语。紫玉颇有同感:“是呀,知已是难寻,有的人寻一辈子也未必寻到,也有的人‘寻来全不费功夫’。譬如我,昨天与你一见如故,似乎脑子里早已有了你的影像似的,又熟悉又亲切。”她羞红着脸,一气将话说完,暗暗庆幸,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抖露了出来。知秋初见紫玉的一刹那,也曾觉得她的影字早已存在了他心灵深处似的,也是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种难以言状的感觉,今天竟让紫玉说了出来,莫非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他激动地仰首望着夜空,感到自己像万里星空中的圆月,窥探着大千世界,一切都是美妙绝伦的。他激动地说:“紫玉,你对我评价太高了。凭我的家世、能为和前途,不配做你的朋友啊!”紫玉说:“三哥,交朋友还讲究出身贵贱吗?只要你不嫌弃,我愿做你最好的朋友。”她那脉脉含情的话,她那颗善良的心,无不让他心旌摇动。不知道哪里冒出那份胆量,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你真好!”她顺势往他跟前挪挪:“是吗?”
就在情窦初开的少女和少男向着爱情的深层次进展的时候,突然听到重重的咳声,两人回头的当儿,身后站着一个人。紫云绕到他俩面前,命令似地说:“玉,咱娘要你回家。”紫玉一惊:“回家啥事?”“推碾!”“你胡说,咱家从不晚上推碾。”“反正回家有事。”姐妹俩一递一搭地驳话。知秋插嘴说:“紫玉,既然姐叫你回,你就回吧。我再坐一会儿,也就回家了。”紫玉缓缓站起来,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说:“三哥,明天中午那事就定了。”知秋在黑暗里点点头:“嗯,忘不了。”紫云猜不透他们的暗语,狐狐疑疑地领紫玉回了家。
家里没有人,也没有事。紫云说:“刚才自立对我说,知秋和你去了河边,我怕你吃亏,才叫你回来的。”紫玉愤然道:“吃什么亏?知秋又不是豺狼虎豹?”说着跨出门槛。紫云一把扯住,厉声训道:“不准你去。大男大女的,深更半夜在一起,不怕人家说闲话?明天你和他有啥事?和姐说说。”紫玉见姐骗她,已是气愤难平,又见打听明天的事,满腔怒火像浇了一勺油,忽地燃烧起来:“你管得着吗?狗捉耗子多管闲事!”
夜深了,乘凉的人们陆续散了,知秋也随着人们返回村里。他早就想去看绣鹃,可是一天来,乱七八糟的事搅得心烦意乱,连一点空儿也抽不出来。他绕到梅家门前,门闭着,轻敲几下门,又喊了几声,没有声息,遂打消了进梅家的念头。
临近家门,突地发现门前一条黑影,一瘸一拐地顺着墙根溜。他没有认清是谁,那黑影已经远了。
推开门扇,门洞里猛地冒出一个人,将他紧紧搂住,奶声浪气地说:“天这般晚了,才来?”知秋骤然一惊:“谁?”那人立即松开,语无伦次地说:“是辉他叔吗?我是你二嫂,怎么才回来?你……你看见门外有人吗?”知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晓得二嫂的话是啥意思。门外的人倒是碰上了,可没认清是谁,他随机应变:“没看见人。二嫂还没睡?”云蓉估计知秋发现了她的秘密,灵机一动,换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态度说:“辉他叔呀,今天你去苏芥楼,俺娘和你怄气了吧?真是的,都怪俺不好,扔下孩子走了,让咱娘着急。唉,千怪万怪都怪我那命不济,你二哥死了,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拉着孩子过,时不时的就心烦意乱,动不动的就朝咱娘发脾气。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二嫂的为人,兄弟呀,你就原谅二嫂这一回吧。”一番话说得知秋心里凄凄楚楚的,不免有些伤感:“二嫂的心我知道,从打过门来对我蛮好的。今后只要不与娘吵架,我决不会怪你的。我回来了,咱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得好好的,不要委屈了尚辉和老娘。”云蓉抽泣着说:“知秋呀,你是知冷知热知人知心的好兄弟,比你哥会疼人呢!你嫂子的心哪,就像一把刀子在搅,天天撕肠刮肚的,日子难熬着呢。呜呜……”知秋忙去安慰:“二嫂,您别哭,有什么为难的事尽管说,只要兄弟能办到的,一定办。”哭声嘎然而止:“兄弟,你说的是真的?那好,你过来,嫂子和你说。”云蓉说着,猛地将他抱住,仰起脖子就去吻。知秋措手不及,唇已被她咂了一口。慌乱中,他用力将她推开,拔腿要走。她呼呼喘着粗气,伸手将他拦住。他向旁边一闪,严肃地说:“二嫂,放尊重点,我可不是轻薄人!”云蓉碰了一鼻子灰,先是一愣,接着话锋一转:“二嫂怎么啦?二嫂怎么不尊重了?别忘了,小时候我还搂着你睡过觉呢,如今长大了,就翻脸不认人了。”说罢抽泣不止。知秋最见不得别人啼哭,缓和了口气说:“二嫂,别哭了,让人听见了不好。”一句话提醒了云蓉,那哭声如火上添油,突然放声狂嚎:“我就是要人听见,别人听见才好哩。外人欺负我,你也欺负我,我活不成了。”知秋忿恚难忍:“我怎么欺负你了?”云蓉得寸进尺:“你这不是欺负我又是怎的?黑灯暗火的,在门洞里拦住我,谁知道你安的什么心?”知秋怒火顿起,真想扇她两巴掌,但咬咬牙忍住了。为了死去的二哥,为了幼小的侄儿,为了年迈的母亲,他压住火气说:“二嫂,你不要血口喷人!谁拦住谁,老天爷可以作证。”云蓉停了哭,像失群的羊羔,可怜兮兮地说:“知秋呀,我知道你是好人,你若疼嫂子,就依嫂子这一回吧。更深半夜的,神不知、鬼不觉,只要咱俩不说,谁又知道呢!”说着身子像抽了筋的蛇,软软地瘫在知秋怀里。知秋再也按捺不住,抡起巴掌打去。昏暗中也不知打在哪里了,只听“叭”的一声,云蓉立即杀猪般地叫起来:“救命呀!反革命窝子里杀人了,快来人哪……”知秋失手之后深感后悔,但又无法挽回,只好饮恨吞声地回到自己房里。
云蓉在院子里大哭大叫:“知秋,你这个反革命羔子,欺负了老娘,钻到窝里不出来,算啥本事?有种的滚出来,老娘和你拼了,我-你娘呀,你这个婊子养的,你打了老娘,我非阉了你不可!”知秋索性插上门栓,两手掩住耳朵,不予理睬。云蓉撞门不开,疯子似的抄起一柄镐头,“哐啷”将窗子砸得稀巴烂。因为用力过猛,那镐柄一折两段,半截飞进房里,几乎砸伤知秋的头。知秋怒火又起,捡起半截镐柄,“呼啦”拽开门,飞蹿到院子里,拼上一死,也想治服这头母夜叉。
叶母听见院子里大动干戈,跟斗趔趄的从上房里跑出来。云蓉见知秋来势不善,慌忙往上房里逃,不料将老人家碰倒在地。知秋丢下镐柄去扶母亲,云蓉见有机可乘,返身抡起镐柄,朝知秋的背就是几下。知秋丢开母亲,反手夺过镐柄,朝着云蓉狠击。叶母慌忙拖住儿子,用身护住了云蓉。知秋忍气吞声,停住了抡起的镐柄。云蓉精明得很,若动了真格的,不是知秋的对手,便躲在婆婆身后,娘一声爷一声地叫唤起来。
哭闹声划破寂静的夜空,飞进了左邻右舍。人们既厌恶又不足为怪,也不是听过一回了,谁也懒得劝架。蔡莹原以为吵几句就算了,想不到越吵越凶,又听到打砸之声,就披上衣服走过来,厉声喊道:“为啥说啥,有话到屋里去说,深更半夜的哭闹,不怕四邻讨厌?”边说边扶叶母。蔡莹的话还算灵,云蓉停了哭,知秋扔了镐,乖乖跟进屋里。
叶母额头上,窄窄一道口,向外渗着血。蔡莹忙去灶王台上,捏了香炉里的灰,小心翼翼地揞在血口子上,从针线笸箩里翻出布条,在老人头上扎了两匝,血才止住。蔡莹脸色铁青,怒视着云蓉和知秋:“你俩看看,婶子风烛残年的人了,让你们摔成这个样子,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是造孽吗?”知秋两眼垂泪、默不作声。云蓉无理夺三分:“大嫂,他娘俩合伙欺负我,我没法活了哇!”知秋听她颠倒黑白,气得咬牙切齿:“苏云蓉,当着大嫂的面,你把话说明白,我怎么欺负你了?”云蓉“忽”地将衣襟撕作两半,露出两个白生生的乳房,恬不知耻地说:“你想和我睡,我不从,你就扇我的nǎi子。大嫂,你看!”蔡莹看时,左乳上确实有个红红的掌印。知秋深知刚才失了手,可为啥又说不出口,只是憋得太阳穴上青筋突暴。他满腔怨忿无处发泄,跺跺脚走出屋门。
蔡莹素知云蓉的为人,不相信她的话是真的,极为严厉地说:“辉他娘,说知秋打你,我信。说他糟蹋你,不光我不信,恐怕外人也不信。你看你这副样子,在男人面前就不嫌羞吗?”云蓉掩上怀,没有反驳。蔡莹缓和了口气劝道:“弟妹呀,我也知道你活的很难,可婶子和秋兄弟也不容易呀!家不和外人欺,咱这家已经够可怜的了,万一再出点什么事,小辉可靠谁呢?”说到伤心处,蔡莹鼻子一酸,眼泪扑簌扑簌落下来。云蓉眼里也滚出两行泪,听见儿子“哇哇”地哭,就抹着泪回房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