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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泼妇撒横野 书生忆荒馑(二)

    次年,知秋考入了县农业中专,享受吃、穿、住、学费全部供给的共产主义待遇。可惜好景不长,不到半年,口粮实行定量,开始每月每人三十斤,几个月下来,减到二十斤。风华正茂的学生,肠子挽了半截,度日如年。知秋昼夜盼着回家弄点饭食添补添补,好不容易熬到了寒假,谁知农民更惨,每人每天三两粮。叶家算是幸运的,知根在队里当保管,弄了二升春小麦,那春小麦比人参都珍贵,舍不得碾,连皮带萼囫囵着吃。叶母不敢用锅煮,怕左邻右舍闻到香味,招惹是非。将春小麦放进暖瓶里,浸上开水,闷得半软半硬的,趁着夜深人静,关起门来悄悄嚼。春节过后,知秋途经桃行公社,约树仁一同返校。树仁告诉他,春节期间,大队一粒粮食没发,许多人饿死了,不少人下了关东。有的人家,大门用土坯堵得严严的,家里空了。
    学校里实行半日制,上午上课,下午休息,每日两餐,月定量减到十八斤。学校组织生产自救,到二百里开外的海滩搜集黄青菜种子。知秋所在的班,挑选了二十名体格健壮的男生,由班主任林复章带队,长途跋涉去了海滩。漫无边际的碱滩,白茫茫一片,如同薄霜覆地。知秋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黄青菜。名为菜,实质是柴,如同干枯了的白萝卜茎,没有叶,白干白干的挓挲着几许苍枝,枝梢上挂着细长的果荚,果荚张着,黑色种籽早已不翼而飞。饥荒又非一家,丰收年景无人问津的野菜,冬天早被农民扫劫一空了,开春之后不知又扫荡了几遍。眼下,散散落落的帐篷,是工厂、机关和八方饥民来扫荡的大本营。那黄青菜种即使是碱土,也挖地三尺了。学校纪律森严,不准偷吃黄青菜。林老师是模范班主任,向来秉公执法,可这一次网开一面,学生们将大把的茎枝往嘴里填,他睁一眼闭一眼,自己嘴里也不时嚼着黄青菜根!
    海风料峭,有人想把帐篷扎在背风的沟坎里。林老师在海边住过,主张将帐篷扎在高坡上。几天之后的一个夜晚,北风呼啸,狂风卷着海水,排山倒海价涌来,数丈高的潮头轰鸣着,如千军万马直扑海滩,霎那间,海滩成了一片汪洋。帐篷下的高地变成孤零零的小岛,四面全是惊涛骇浪。雨声、风声、涛声,混成一片,天与海搅成了一团,夜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林老师带领学生彻夜不眠,拼命护住帐篷。天亮了,风停了,潮退了,帐篷安然无恙。师生们佩服林老师有先见之明,极目寻觅扎在沟坎里的帐篷,那座座帐篷一夜之间荡然无存,是潮来之前人们逃掉了呢,还是随着潮水漂到海里去了呢,师生们不敢瞎猜,只感到心惊肉跳。
    海潮退去,沟坎里残留下了一汪汪的海水。学生们发现了奇迹,坑洼的积水里有鱼,泥滩中有蚌。林复章当机立断: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同学们闻声欢呼雀跃,将林老师抬得老高,直呼:“老师万岁,万岁,万万岁!”放下林老师,一个个跳进刺骨的海水里,热火朝天地演起《哪吒闹海》来。
    傍午时分,满地都是战利品:鱼、虾、蚌、海带、海草,琳琅满目。同学们忙着、乱着、说着、笑着,比准备年夜饭还兴奋。突然,教导主任蔚再星不期而至,师生们以为是校方来慰问,激动万分,争着诉说夜里的惊心动魄。蔚主任领着一位外号“芋头”的老师走进帐篷,冷冷地说:“学校有紧急事务要林老师返回,这里的工作由于老师代替。”这突然的变故,惊得学生们乱成一团,纷纷吵着不让林老师走,要走也得喝了鱼汤再走。蔚主任漠然无视学生们的要求,甩手走出帐篷。远处停放着一辆吉普车,两个陌生人架着林老师上了车。
    十天之后,扫菜大军返回校园。校园里纷纷传言,林复章被捕了。知秋大惊,急忙探听林老师的消息。留守的同学,也许不知道,也许是知道了不说,都矢口不知。知秋去找自立。自立学习不怎么好,思想却极其进步,是学校团委委员,没有参加扫菜大军。他经常接触校领导,消息特别灵通。知秋寻到他,未曾开口,自立就迫不及待地卖弄:“知秋,你的恩师被捕了。”“我就是为这事来的,林老师犯了什么罪?”知秋说。自立轻藐地说:“吃人呗!!”“你胡说……”知秋不信。自立打断他的话:“这有什么奇怪的,自古就有人吃人的事,孙二娘开店十字坡,专卖人肉包子呢!”知秋说:“《水浒传》是,卖人肉包子是作者杜撰的,绝没有那样的事。你不能肆意贬低咱们的师长。”自立嘿嘿冷笑道:“林老师的妻子饿疯了,先吃了自己的女儿,又把保管家的儿子哄进自己家里,煮着吃了。人们见绿头苍蝇直往枯井里飞,才在井底发现了吃剩的残骨。林老师可能知道这事,犯了知情不报的罪,这是蔚主任亲口对我说的。”这惊人的消息,吓得知秋索索发抖。他不相信自立的话是真的,虽然林老师的家乡桃行公社饥荒严重,有人饿死,有人下了关东,但人吃人的事是绝不会的。良夫必有贤妻,林妻是决不会做出亘古未有的荒唐事的。再说呢,林老师是县优秀教师,遭嫉招怨自然多,同行们无中生有也是有的。那么,林老师被拘捕又是为了什么呢?知秋心里翻腾得厉害,不由得想起了林老师的诸多好处:他病了,林老师送他进医院,慈父般地陪床治疗。病愈了,林老师为他秉烛补课。公社中断了供应制,生活费没了着落,林老师借给他钱。他走进林老师的宿舍,一阵芳香扑鼻,林老师从床下取出一盘香蕉苹果,挑了一个又大又圆的给他吃。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吃香蕉苹果,以至后来,见到苹果就想起林老师。
    夜特别漫长,学生们躺在被窝里,嚼着盐粒,喝着开水,消磨时光。话题不知不觉扯到了人吃人上。有的说,有位汉子比林妻还歹毒,把刚出生的儿子剥扒剥扒,吃掉了。有的说,拦路抢劫的,不稀罕钱财,只稀罕白胖人。也有的说,有人夜闻敲门声,开门看时是饿死鬼讨饭……知秋听得头皮一阵阵发麻,不由得瞅着房门。
    “喂,喂,103宿舍的叶知秋注意,校门外有人找!”墙上的喇叭里传来门卫的声音。知秋陡然一惊,刚扯到鬼敲门,门外就有人找了。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出了校门。
    早春二月,料峭的春风带着阵阵寒意。濛濛的细雨中,绣鹃在校墙外静静地站着。他心里“格登”一下,一种不祥之兆袭上心头。天这么晚了,又下着雨,绣鹃从城里徒步来到郊外,肯定有什么大事。绣鹃见他走来,一声不响,转身走去。他紧跟其后。来到辟静的荒野中,绣鹃停住脚步,依旧不声不响地站着。知秋莫名其妙,故意放松地笑着说:“姐,你找我什么事?神秘兮兮的让人心慌。”绣鹃仰面望天,细雨撒在脸上,如山西陈醋酸着她的心。知秋也跟着看天,品不出这春雨是甜的,还是苦的。沉默中,绣鹃抹了脸上的雨或许是泪,哽咽着说:“天塌了!”天怎么会塌呢?不就是下雨吗?知秋疑惑不解。绣鹃几乎哭出声地说:“咱家天塌了。”知秋毛骨悚然,惴惴不安地问:“家里出了什么事?”绣鹃悲切地说:“昨天我回了趟家,公路上警车不断,我以为是桃行公社的吃人案没有结束,谁知进了咱们公社,警车更多。离村四、五里就戒严了,路边全是兵,持枪荷弹,戒备森然,见人就拦住盘查。村口的兵更多,水泄不通,不准进,也不准出。他们反复查问,搜了我的身,除了学生证啥也没有,才叫我等着。等到天黑,两个兵把我送回家。家里就娘一个人,娘病得厉害,在炕上躺着,口里不知嘟哝些什么,见当兵的送我进门,惊慌地爬起来,两手直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当兵的走后,娘把我拉进怀里,惶惑不安地埋怨:‘这种时候,你回来干啥?你爹、你哥和你妹妹都集中到大队里去了。全村的男人都关起来了,大队支书、大队长都绑了。’”知秋焦急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绣鹃低声说:“咱村的人暴动了。淑香叔、民乐弟、穆诚两个堂兄、黄老瘫的两个儿子、黄苟氏的三个侄、梅九爷父子、连你哥十二个人砸了粮所仓库。仓库里没有粮食,没有就没有吧,他们又黄巾包头、灰抹脸,拿着花枪,连夜闯进公社,杀了公社干部。”知秋昨天似乎听人说,城西的乡里发生了反革命事件,他没往心里去,近来流言蜚语多如牛毛,不能轻易相信。今天听说自己村里出了事,浑身不寒而栗,如履薄冰地试探着问:“俺家的人呢?”“你娘、蔡莹嫂、云蓉嫂,都关起来了。”绣鹃饮泣吞声地说。知秋关切地问:“知根哥呢?”绣鹃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喉头像塞了棉团,哽咽了许久,才说:“这事惊动了中央,来了好多队伍。知根哥和社员们修地瓜炕子,被部队包围了。你哥他们四个舞着锨拼,一阵机关枪,倒在了血泊里……”知秋脑袋“嗡”的一声响,只觉得天旋地转,顿时不省人事。绣鹃用力摇他,声嘶力竭地呼他。他醒来时,躺在绣鹃的怀里,绣鹃为他擦着脸上不知是他的泪水、还是她的泪水、还是老天爷的泪水。漆黑的夜空像浸透了墨汁,伸手不见五指,空间似乎狭隘得仅能容下他们两个人。细雨飘零,夜风凄清,在极度的寒冷中,绣鹃扶他回到农校。她一再叮咛他,暂时不要回家,免得招惹是非。他木然地应着,强忍悲痛回了宿舍。
    知秋躺在床上,哥的影子挥之不去。他十二岁那年,父亲死了,二嫂闹着要分家,二哥将二嫂臭骂一顿,家没有分成。他考入初中,无钱交学费,二哥悄悄卖血换钱,将钱送到学校。放寒假了,二哥冒着纷飞大雪,徒步到校,往返百里,替他背着行李接他回家。二哥说他天姿聪颖,鼓励他考高中、上大学。他体谅家境困窘,偷偷考入了不花钱的农业中专。为此,二哥气恼了好一阵子。出事前,二哥来过学校,说没扫到黄青菜种子,向他讨了两个窝头吃。看来,二哥是饿疯了,才做出这种混帐事的。
    知秋度日如年,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家,去见见那可怜的娘。尽管他守口如瓶,反革命暴动的新闻却不胫而走。同学们认识他的,不认识他的,当面说三道四,背后指指点点。极度的悲苦孤独中,他去找自立,想得到一点慰籍和同情。想不到自立像路人一样,洋洋不睬,当着知秋的面和同学们讲,他权自立不是杨柳湾人,不认识知秋。知秋形单影只、孤苦无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是他的泪水却涟涟不断。他曾想到死,若不是绣鹃常常劝慰他,若不是树仁偷偷鼓励他,恐怕早已成为异乡鬼了。
    随着时光的消磨,暴动的传闻渐渐淡漠了。暑假到了,他胆战心惊地回了家。半年没见,母亲的头发全白了,手像鸡爪一般枯瘠,不住地抖着,犹如擎着千斤重鼎。木刻似的脸带着凄楚的表情,没有泪,大概泪已经干了。知秋问母亲:“听绣鹃说,哥死了七、八天都不准埋,直到尸首臭了,才叫舅和表哥抬去埋了?”母亲不愿悲惨的往事重创冰冷的胸膛,恨恨地说:“你哥死了,活该!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去抢什么粮。饿死的人多了,还差咱娘们几个。死了好,死了干净,饿死也比顶着罪犯的帽子受用。咱祖上不知做了什么孽,生了你二哥这个孽种,让咱活着的人里外不是人。秋呀,人前千万别提你二哥的好处,你的前程要紧哪!”说罢,一串凄清的泪,顺着刀刻似的皱纹滚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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