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叶知秋> 第五回 泼妇撒横野 书生忆荒馑(一)

第五回 泼妇撒横野 书生忆荒馑(一)

    知秋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哇哇”的哭声。院子里,叶母抱着尚辉来回踱着,累得满头大汗,千哄万哄,孙子都不竭声。
    叶母见儿子回来,忙不迭地说:“知秋,快去把你二嫂找回来,这孩子可把人折腾死了。这是她惯用的法子,每回扭骨子别棒,都丢下孩子走人,不去找,她是不会回来的。”“为啥?”知秋问。叶母说:“哪里为啥哩?早上你上工后,我喊她推碾,她说,又不是她一个人吃饭,凭啥让她推碾?没法子,我就借点玉米面,给你烙饼子。我叫鹃给你捎,谁知鹃家里又出了事。这不,回来就不见人了,扔下个孩子鬼哭狼嚎的。”知秋见娘摇着满头白发,颤颤巍巍的如风中残烛,不忍心驳母亲的话,就顺从地应着:“我这就去找她。”叶母说:“这村里都找遍了,估摸着回她娘家了。趁晌午歇着,你麻达利的去吧。”知秋本想去绣鹃家,此时也顾不得了,只得扔下锄头去找苏云蓉。叶母说回屋取了饼子塞给儿子。知秋边往嘴里填着,边大步流星地向苏芥楼奔去。
    苏芥楼在紫阳河下游,离杨柳湾五里。十年前,知秋去过苏家,那时云蓉刚结婚。正月初一,苏芥楼演歌剧《小女婿》,云蓉背着公婆,偷偷领着知秋回了娘家。走进村口,几个青年小伙子嬉笑着说:“云蓉有这么俊的小女婿陪着,何苦来看《小女婿》!”云蓉气得脸色紫红,扬着脖子直骂。知秋看那些后生们挨了骂,不羞不恼地笑,感到很纳闷。
    戏演到深夜方散,知秋迷迷糊糊的,也不知道演的啥戏,只是盹得厉害。云蓉回家生了火,为他烘烤冻僵的脚,又热了一盘水饺让他吃了。云蓉的娘叫蓝谐儿,五短身材,嘴唇薄薄的,说起话来嘎吧吧的,比铜钹都脆。她说:“你领个小东西来,让他睡哪儿呀?”云蓉说:“和我一个被窝就行,咱仨挤在炕头上也暖和些。”蓝谐儿不同意:“他是个小厮呀,你怎么能搂他睡?”“小厮怎么啦?这么个小不点儿,知道啥哩,没事儿。”云蓉说着,替知秋脱去衣裤,让他钻进被窝,自己在被窝的另一端睡下。知秋烤了火,吃了饺子,又听她母女唠话,睡意反倒没了。他双手抱膝,身子缩成一团,小心翼翼的,惟恐碰着云蓉。云蓉掖掖被角说:“兄弟,怕冷的话就伸开腿。”知秋应着,微微伸了腿,冻麻的脚挨着云蓉的身子,十分暖和。蓝谐儿鼾声如雷,云蓉翻个身,似乎没有睡浓。知秋挪挪腿,脚丫恰好蹬着嫂子的乳房。云蓉伸手握了他的脚,又翻个半身睡去。知秋却许久没有睡着……他对云蓉一直视为胞姐,亲如手足。
    知秋去河边捧几口水喝了,又回忆到十年前:大年初二,知根探望丈母娘,将弟弟带回自己家。父亲叶荫川虑事最是谨小慎微,说:“她苏家是‘三朝军婆’,心可歹毒哩!若是把秋儿害了,你有啥法子?”叶母说:“你也太多虑了。既然苏家歹毒,为啥与人家做亲?”荫川说:“咱和她家做亲,还不是图少要聘礼?再说呢,是根儿乐意的吗,云蓉和根儿支前、扭秧歌,早把根儿的魂儿勾去了。”知秋在父母跟前听着,似懂非懂。不过“三朝军婆很歹毒”这句话,却深深印在了他幼小的心灵里。
    直到后来,他才解开这个谜——云蓉的父亲叫苏吾竹,十六岁赴日本学习医术,二十岁回国。回到县上,县长蓝云鹤有意将侄女蓝谐儿许配与他。县党部主席艾大春亲临苏宅提亲,将谐儿夸得天花乱坠,说她纤巧精悍、满面生花。吾竹见是县长的至亲,又是绝代佳人,便一口答应下来。谁知娶过门来,谐儿是五短身材、满脸麻子。吾竹去找媒人。艾春故意躲起来,让他的秘书出面回话:“艾主席说的明白,若非五短身材,怎么叫‘纤巧精悍’?若非麻子,怎敢说‘满面生花’?媳妇上了床,媒人靠南墙,找也无用了。”吾竹忍气吞声回到洞房。好在谐儿能说会道,又惯会风流事,当夜拨弄得吾竹神魂颠倒,黑影里反倒没感到老婆哪里不美。县长家里有的是脂粉,谐儿抹了一层又一层,将那麻子盖得严丝合缝的,像个粉团儿,反倒成了苏芥楼的第一美人。
    苏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容,叫松下三郎,是吾竹在东京时的日本同学,邀他到上海日租界去开办医院。谐儿哭哭啼啼,死活不让丈夫走。松下三郎牵来一只狗,对谐儿说:“这只狗,其父是中国狗和印度狗的杂交种,其母是东洋狗与西洋狗的混血儿,杂交种的杂交种,既懂古代礼仪,又懂现代文明,足以胜任你的伴侣。”吾竹劝慰道:“创家立业,机遇难得,我舍不得你,可也不能坐吃山空呀?待那边安顿好了,我就回来接你。”谐儿只得点头应允。
    谐儿终日与狗为伴,食则同桌,寝则同床,整天价为其梳洗打扮。那狗生得比床头还高,油光满面的,煞是逗人喜欢。它对主人百依百顺,拖裤子、拉腰带、衔毛巾、无一不周到体贴,与人相比,只差不会说话。谐儿盼夫心切,三日两头到村学里去探听有无来信。一来二往,与教书先生莒钟混得厮熟。莒钟常年不得回家,耐不得孤苦,有意与谐儿相好。谐儿早已熬靠不过,巴不得与人颠鸾倒凤。这日中午,趁放学,谐儿牵着狗溜进学堂。莒钟正在吃饭,见谐儿进来,也顾不得吃了,扔下饭碗去搂抱。谐儿推开说:“心急喝不得热粘粥,还穿着裤子呢!”莒钟忙解腰扯裤。不料那狗一个箭步蹿上去,将莒钟的大腿咬去巴掌大一块肉。莒惨叫一声,疼倒在地,鲜血流了满地。谐儿大惊失色,慌忙提上裤子去打狗,那狗早逃得无影无踪了。几天后,莒家来人将莒钟抬走,再也没有回来。自此之后,人人知道苏家狗的厉害,没人敢打她的主意。
    抗日战争前夕,吾竹悄悄回家,将一个护照送给她,说万一日本兵来了,拿出护照,保准平安无事。也是该当有事,大白天的,吾竹非要和谐儿温存一番。谐儿求之不得,忙去铺床伸被。两人喜孜孜地刚上床,孰料那狗“刷”地蹦到床上,张嘴去咬吾竹。吾竹一骨碌爬起来,脚趾已被咬破。他忍着剧疼
    取出手枪,“叭”地一声将狗打死。狗死了,丈夫走了,谐儿也怀了孕。
    一天,日兵追捕一位汉子,那汉子越墙跳入谐儿家。日兵进门翻抄,她亮出护照,日兵“哇啦”几声走了。那汉子脱险后,千恩万谢而去。人们惊叹谐儿的能力,猜测她是汉奸的婆子。抗战胜利之际,艾大春派人送来喜报,说苏吾竹暗探情报有功,晋升为某军特别参谋。蓝谐儿一跃成为堂而皇之的国军军婆。解放后,区里派人送来了两封信。一封信说,苏吾竹在淮海战役中被解放军俘虏,为一位高级军官成功地取出了肺部的弹片,现在成为某军医院的医生,享受着营级待遇。第二封信说,为了革命,吾竹提出离婚。谐儿一听,气得一蹦老高,大哭大闹,死活不肯。但命令如山倒,农救会长带着几个民兵,用土筐将她抬到区里,办离婚手续。她觅死觅活,执意不按手印。文书无奈,去找区长。区长姓茅,是谐儿救过的被日兵追捕的汉子。因是救命恩人,茅区长十分照顾谐儿,答应她离婚不离门,享受军属的待遇。自此,蓝谐儿成了响当当的革命军属。因是军属,又有茅区长撑腰,谐儿在村里说一不二,成了远近闻名的“三朝军婆”。
    知秋一路走一路想,赶到苏芥楼已是午后。苏家的门锁着,他坐在门前等候,直到日头偏西,才见远处一个腰粗腿细的老太婆,砣螺似地走来。知秋认得蓝谐儿,慌忙起身,彬彬有礼地说:“大娘,我是辉他叔,是来接二嫂回家的。”谐儿愣了一阵子,“嘿嘿”冷笑了几声,说:“怎么,来寻云蓉?你们把俺闺女逼跑了,反倒跟老娘要人。我当你们叶家的男人都死净了呢,怎么还剩下你这个杂种!”知秋陪笑道:“大娘,为啥说啥,您老不能张口骂人。”谐儿两眼一瞪,破口大骂:“骂人?骂你又怎么啦!你们反革命窝子,俺闺女伤了八辈子天理,落进你们鳖窝里,可苦死了。你们把她赶出来,我和你们没完。你不把她找到,骂你几声是轻的,揭你的皮也不解恨!”老妖婆歇斯底里大吼大叫,引来了一堆婆娘孩子,围着观看。知秋向众人说:“大娘婶子们,我是苏云蓉的小叔子,嫂子丢下孩子走了,娘让我来寻她。这老人家不问青红皂白,见面就血口喷人。您给评评,世上有这样的理吗?”“王八羔子,敢顶撞老娘,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谐儿泼性大发,连蹦带跳,边骂边跳着去撕知秋。知秋急忙向后退,众人既不敢护知秋,也不敢劝谐儿。谐儿边赶边骂:“你这个小杂种,当年来俺家,我就该弄包老鼠药药死你,没想到留下你这个祸根,找上门来怄老娘。如今茅区长死了,要是前几年,我放个屁,就把你送进局子里去。”众人悄悄劝知秋:“她年纪大了,疯疯癫癫的,别与她一般见识。我们没见你嫂子回来,若是见了,会劝她回婆家的。好鞋不踩臭屎,和这种人缠磨久了没好处,你赶快走吧。”知秋谢绝众人,憋着一肚子闷气往回走。走出村口了,还听到那婆子跺着脚叫骂。
    蓝谐儿骂啥也能容忍,可是口口声声骂他反革命窝子,他实在气愤难平。一路走着,两鬓的筋突突地跳,怒火似乎要把他墨黑的头发烧焦。他溜到河边,将头插进凉水里,两手使劲搓着,渐渐冷静了许多。若要人莫议,除非己不为。也难怪人家骂他反革命窝子,自己的家庭确实不光彩呀—-
    大炼钢铁那年,满坡红彤彤的高粱、遍野金灿灿的玉米,是大地流金的岁月。可惜丰产不丰收,青壮年劳力编营组排的到城郊大炼钢铁去了,守门望户的尽是老弱病残。秋雨来了,眼睁睁看着金黄的玉米生了芽;冬雪到了,目呆呆瞧着彤红的地瓜冻成泡。一日千里的年代,跃进的步伐比空想还快。“一大二公”的天下,吃的是不花分文的公共食堂,又有谁会稀罕粮食?人们的思想空前解放,满街的标语口号惊煞人:“奋战八十天,实现共产主义!”“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范涤尘从县里开会回来,连夜召开大队支部书记会议,讨论上报亩产量的问题。讨论来讨论去,亩产量从几百斤增到几千斤,惟恐思想保守,狠狠心上报亩产三万斤。第二天到县里回报,桃行公社亩产十二万斤,其书记蒙春牛当场提拔为县委委员。紫阳公社思想保守,范涤尘被拔了白旗。按照上报产量交公粮、卖余粮,杨柳湾大队连种子都上缴了,也没有完成任务。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