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家中母女争 社里甥舅识(二)
“姐姐——姐姐——”,茫茫的旷野中,传来急促而又凄凉的呼唤声。绣鹃听得出,是妹妹在唤她。“姐姐,快回家吧,再不回家,就见不到娘了……”那悲惨的呼叫,如同失群无助的羊羔在“咩咩”呻吟。绣鹃一惊,忽地从树后闪出来,急促地问:“娘咋啦?”纹鹃蓦地吓了一跳,认清是姐姐,“哇”地放声大哭:“娘吊死了……”“啊?”绣鹃脑袋如五雷轰顶,顿时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飞一般地向家里奔去。
暗淡的煤油灯下,娘静静地躺在炕上,脸色紫中透黄,闭着双眼,微张着口,没有一丝儿表情。福兴为娘擦着嘴角的口水,福田在解着拴在门楣上的半截腰带,日新坐在炕前的木凳上,一声不吭地吸烟。绣鹃扑到娘身上,嚎啕大哭:“娘呀,你何苦走这条路?撇下女儿怎么活呀!娘呀,是我害了你呀……”日新闷声闷气地说:“嚎啥!你娘还没死。”绣鹃抹着满腮的泪水,迟凝地看看爹,又望着哥哥。福田说:“娘不要紧,幸亏小妹发现得早,救得及时。”绣鹃哽咽着止住泪水,接过哥哥手中的毛巾,轻轻擦拭着娘的嘴角。她从来没有感到像今天这样需要娘,只要娘活着,让她去干啥她也答应。纹鹃随后赶进来,听说娘没有死,抹去泪,偎在了姐姐身边。
夜深了,父亲、哥哥、妹妹陆续睡了。绣鹃静静地候在娘身边,看着娘那削瘦的面庞,心里一阵阵抽搐。娘一生的苦乐,平时在她心目中原已淡化得远山一般,而今,突如加浓了重彩似的,特别的鲜明起来。娘含辛菇苦将她兄妹拉扯大,实指望晚年享些福,谁想到孩子大了,愁也多了。眼见得左邻右舍迎婚送嫁,而自己的家成了和尚寺、尼姑庵,做娘的心能囫囵吗?在现实的处境里,一个女人能有什么法子改变儿女的命运呢?要维持这个家,也只能苦一个、甜一个了。她可怜母亲,同情母亲,又想到了哥哥。哥哥待自己特别好,自己从小在哥哥背上长大,伸手要鸟,哥哥上树去捉,张口要鱼,哥哥下河去摸。哥哥却没进过学校门,起早贪黑挣工分,供给自己读书,从没有半句怨言。而今,哥哥的终身大事求到自己了,自己竟是如此吝惜,真也太自私了。想着想着,心里像插了一把刀子,不由得使劲敲打自己的头。
杏阁无力的轻咳了一下,打断了绣鹃的思绪。桌上的灯终于油干光尽,淹淹一息了,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绣鹃为母亲掖掖被角,牵着娘的手,伏在炕沿上,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知秋风风火火地进来,询问着事情的缘由。绣鹃无限的哀怨化作泪水,扑在知秋怀里,倾诉着满腹的委屈,满以为知秋会同情她、抚慰她,不料知秋冷冰冰地说:“逼亲娘走上绝路,也太歹毒了。”绣鹃一力表白:“我是为了你呀。”“为我?你和我有啥牵连?连亲娘都不顾的人,我可不敢高攀。”知秋冷漠地说着,扬长而去。绣鹃欲哭无泪,悲痛地望望大地,大地黑漫漫的如同无底的万丈深渊;绝望地看看苍天,天上下着瓢泼的大雨……“哗哗”的水声将惊醒,天亮了,是父亲向瓮里倒水。“绣鹃,你去趟供销社,求求你表舅,就说娘病了,买斤红糖补补身子。”日新沉着脸,去炕席底下掏钱。绣鹃立起身来,拢拢蓬乱的头发,接过父亲的五角钱,二话没说,走了。
供销社在公社驻地紫阳镇。她赶到镇上,社员们正在集合出工,公社门口的大喇叭里唱着“东方红”。供销社门前聚集着几个人,绣鹃主动和他们打招呼。一个中年汉子给生产队买农药,一个老头儿买煤油,一位老太婆卖鸡蛋,还有两个不知买啥。他们说,已经等了很久了,供销社的门还没有开。绣鹃问那老头儿:“供销社几点开门?”老头满腹牢骚:“门前写着呢,八点营业。咱庄户人家又没有钟表,谁知道几点了?为买半斤煤油,我跑来三趟了。头一趟赶来,油卖光了。第二趟赶来,油票过期了。这不,昨天刚发的油票,天不亮就动身,跑了十里赶到这儿,憨憨地等到这般时候。咳!家里一个多月没点灯了。”绣鹃看看天,太阳挂在东南,估计九点多钟了。她不情愿去烦表舅,可又不得不去。
她绕到后门,门关着。敲了好一阵子,闪出一位妖艳的胖娘们儿,看样子三十来岁。娘们儿睡眼迷离地打量一番绣鹃,不耐烦地吼道:“瞎敲啥?还让人睡不睡觉?”绣鹃耐着性子陪笑道:“你是妗母吧,我是宋主任的外甥女,俺娘病了,想买斤红糖。”胖女人“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人在时里,鳖在泥里,老宋哪里这么多外甥女?”口里嘟囔着,扭着屁股进去了。绣鹃听娘说过,表舅后续的妻子叫杞巧巧,跋扈得很。绣鹃来不及顾面子,尾随而进。
宿舍里,钻出一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圆圆的脸,胖得下巴上的肉兜着,光秃秃的头顶像打铁用的砧子,铮亮铮亮的,只在耳根处残留着半圈黄兮兮的细毛。他仰面打着哈欠,连看也不看绣鹃一眼,满口官腔:“红糖卖光了。”绣鹃估计他就是表舅宋春光。于是,毕恭毕敬地说:“舅,我是苗杏阁的女儿,叫梅绣鹃。俺娘病了,想买斤红糖。”春光依旧打着哈欠,傲慢地说:“有糖票吗?”绣鹃想,有糖票用得着走你的后门吗?口里却说:“娘说舅是自己人,有事找您,没有办不成的事。”甜甜几句话,逗得春光露出了笑脸:“噢,你是苗杏阁的女儿?我说这等眼熟呢,和你娘年轻时一样漂亮。”“老宋,炉子灭了,你是先取煤呢,还是先‘扒灰’?”屋里传来杞巧巧尖里尖气的冷语。春光充耳不闻,脸色由阴转晴:“红糖倒是有,不过不准卖,预备着季社长的老婆过月子用。唉,你是叫什么来着?”“我叫梅绣鹃。”绣鹃压着火气回答,心里想,社长老婆过月子要准备多少红糖?春光两眼盯着绣鹃,笑嘻嘻地说:“绣鹃,谁让咱们是亲戚呢,有事亲人急,这个忙我得帮。”说着踅回宿舍。
宿舍里传来杞巧巧的声音:“昨天,学大寨的劈山工受了伤,公社范书记开了条子来买红糖,你说没有了。今天小狐狸精来买,反倒就有了,可不能弄着红糖往臊沟里掖。”字字句句迸进绣鹃的耳朵,一种不堪忍受的侮辱直冲脑门,恨不得跺跺脚离去,可是为了亲娘,她忍住了。春光将一包红糖交给绣鹃,两眼欲穿她的胸膛,口里献着殷勤:“绣鹃,你高中毕业了吧,有工作吗?唉!都怪你家成份高,要不,来舅这里工作……你舅别的忙不好帮,只要天底下有的东西,舅都能讨扯来。今后有事,情管来找我。”绣鹃连声道谢,取出钱交给春光。春光推辞不收,杞巧巧一把夺去说:“赔上咱这个月的糖票就够意思了,不收钱怎么下帐?”绣鹃赔着笑脸说:“妗母说的是,钱得收。二老帮了俺大忙,回去对俺娘说,改天来看您。”说罢,向后门走去。春光追到门口,说:“绣鹃,这红糖是紧缺物资,让外人看见,影响不好。”说着,又取过糖包,替绣鹃装进衣袋,顺手捏了她那又嫩又滑的手背。绣鹃像被蝎子蜇了,冷笑着道声“再见”,离开了后院。
绣鹃回到家,父亲和两个哥哥沤麻去了。纹鹃在炕前照料母亲,见姐姐回来,忙说:“杨根卫来催工,我说娘病了,他问什么病,我说上吊了。他很感兴趣,问娘为什么上吊,我说还不是干活累的。根卫气呼呼地走了。”绣鹃捧着妹妹的腮蛋儿说:“好聪明的妹妹,你回答的好。不过,再别对外人说娘上吊了,传出去不好听。”“我懂。”纹鹃红着脸点点头。绣鹃烧了开水,取了一枚鸡蛋,用开水浸了,放了两勺红糖,搅匀后,端到母亲嘴边:“娘,你喝点红糖水吧。”杏阁侧身向里躺着,不知睡着了,还是生她的气,一动没动。纹鹃接过碗说:“姐姐,你去忙午饭吧,我帮娘喝。”绣鹃含着泪到灶下去了。她忧心忡忡:一个上午没出工,不知道人们怎么议论呢?想去问知秋,突然记起了夜里的梦,不由得一阵心悸,又滋生起一丝幽怨:家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知秋也不来问问,他在干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