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家中母女争 社里甥舅识(一)
昏暗的灯光下,梅家的人在默默地吃晚饭。绣鹃时不时地谈些回家的事,父母和两个兄长洋洋不睬。只有妹妹话多,用筷子比划着说:“咱娘早就盼着你回来,好给大哥做媳妇。”福田瞪一眼:“胡说,自家人哪有做媳妇的?”纹鹃无理争三分:“怎么没有?咱爹和咱娘不是一家人?”不晓得纹鹃年幼无知,还是故意取笑,一家人谁也没有笑。杏阁喝道:“菜粥还粘不住你那嘴皮子?”日新一声不吭,没等孩子们吃饱,抹抹嘴,耷拉着脸,走了。
饭后,各自归房休息,日新夫妇住东间,绣鹃姐妹住西间,福兴兄弟俩住屋外的草棚子。纹鹃看姐的东西啥也新鲜,最感兴趣的是照片,男的女的胖的瘦的,虽然不认识,却逐一端详。她发现了知秋的照片,抽出来在绣鹃眼前晃晃说:“姐姐,这是知秋吧,你俩不是同学,咋还有他的像片?”绣鹃说:“怎么不是同学?小学、初中,俺俩一个班哩。”纹鹃是精灵鬼,笑着说:“姐,这照片可不是小学初中时候的呀!”说着又捡出绣鹃的一张照片,摆在一起,审视再三说:“姐,这么多照片,我看就你和知秋哥长得俊,咱娘急着给你找婆家,我看你俩最合适。”绣鹃红了脸,伸手去夺,不料被一只瘦巴巴的手接了过去。回头一望,母亲不知啥时候站到了身后。杏阁坐在炕沿上,将照片举到灯下,仰起脸,远远地瞅瞄。绣鹃见了,一阵酸楚:娘的眼花了。在她的心目中,娘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女人,两道修眉和略高的鼻子之间,不高不矮嵌着一双丹凤眼,像两汪深潭,蕴藏着无穷的智慧和灵巧。可是眼前的母亲,一双凤眼已经黯然失神,黑亮的头发夹杂着银丝,润泽的肌肤开始松驰,缎子般的前额刻上了道道皱纹……咳,岁月不饶人哪!
杏阁看了知秋的照片,没说好也没说坏,郁郁寡欢地退给绣鹃,又取过本子,心不在焉地翻弄着。蓦地,她发现几个女生的照片,不由得“啧啧”赞叹:“瞧这些姑娘,长得多么水灵呀,要是在从前,挑一个给你哥做媳妇,该多么称心,可是如今……唉!”边叹息边拉着绣鹃的手说:“鹃,你哥今年二十九岁了,还没有媳妇,我托了多少人说媒,就是没回音。这年头,姑娘们都讲究成份,你哥这亲事连个划横的都没有,把我愁死了。你能帮娘出出主意吗?”绣鹃指着照片说:“人家都是高中生,心高着呢!我哥没文化,没工作,年龄大,成份又不济,我有啥主意?”杏阁捋捋鬓前的灰发,深情地望着绣鹃说:“鹃,你也不小了,也该找个人家了,可不能和你哥哥一样耽误下去。”绣鹃以为妹妹刚才的话被娘听见了,红着脸说:“娘,休听妹妹瞎扯,表弟那张照片是送给您看的。”杏阁似乎不想扯知秋的事,只顾自己的感慨地说:“我在你这个年纪时,早与你爹成亲了,你哥也出生了。可是眼下,你们兄妹们男不娶女不嫁,怎不叫娘揪心?”绣鹃说:“娘,两个哥哥娶不上媳妇,我就不出嫁。我不上学了,咱家里人强马壮的,拼命地干活挣工分,早晚会富裕起来的。再说了,只要咱实心踏意地跟党走,彻底改造世界观,背叛剥削阶级,哥哥们不会找不到媳妇的。”杏阁听不进女儿的话,长叹一声,欲言又止。纹鹃插话说:“咱娘和咱爹说过了,让你和我给两个哥哥……”杏阁急忙捂住纹鹃的嘴:“纹鹃,大人们说话,小孩子别插嘴。你出去,我有事和你姐商量。”纹鹃撅着嘴,推开门走了。
绣鹃疑惑地望着母亲,预感到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谈,便迫不及待地问:“娘,看你神乎其神的,有什么事?”杏阁说:“是有件事对你说。前天你二姨来咱家,给你大哥提了门亲事。”绣鹃一听,按捺不住心头的兴奋,连珠炮似地问了一串:“好哇!嫂子是哪个村的?叫啥?多大?长相好看吗?”杏阁避开问话,说:“你二姨不过提提罢了,要想成还得你帮忙。”“我?我能帮什么忙?只要我能办的事,娘尽管说。”绣鹃一愣。杏阁两眼盯着女儿:“好孩子,这个忙你能帮。我知道,你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哥打一辈子光棍,你是娘的心肝肉,从小没惹娘生过气,这一回你肯定会听娘的话。”绣鹃急了,拽着娘的手说:“娘,你不用绕圈子了,到底要女儿去干啥,您说吧。”杏阁神情突然变得十分亢奋,呼吸也有点急促,半晌才静下来,缓缓地说:“二姨给你大哥说的媳妇,是蔡家沟老财主蔡清富的闺女,叫蔡美玲,今年三十一岁,比你哥大两岁,人倒也长得端正。不过,人家有个条件,蔡美玲她哥哥今年三十六岁,没有媳妇,蔡清富留着女儿给儿子换亲。只要你肯嫁给蔡家,蔡家的闺女才肯嫁过来……”
杏阁的话如晴天霹雳,震得绣鹃五内俱焚,万万没有想到回家的第二天,母亲就要她换亲。换亲,以物易物,以人换人,这是变相的买卖婚姻。她出身在地主家庭,父母扫地出门,自己低人三分,已经是饱受其苦了,再嫁到一个地主家庭里去,这辈子还有出头之日吗?她今年才十九岁,正是如花似玉的季节,嫁给一个几乎与她父亲一样大的男人,她能与他脾味相投吗?她能与他同床共枕吗?她的自由呢?她的幸福呢?她的理想前途呢?母亲为什么不替她想想?女儿是娘的心肝肉,娘连心肝肉也不顾了吗?难道她的人生价值,就是仅仅为哥哥换媳妇吗?她呆呆地盯着母亲,母亲的表情叫她心里发瘆,往日的慈祥、母爱,一下子变得冷酷、无情起来。她打心底里泛起一阵寒意,眼中涌满了泪水。她极力平和地说:“娘,这件事我不能答应。”杏阁似乎早已料到这样的僵局,苦笑着拉过女儿,和蔼地说:“好孩子,换亲我也不情愿,我知道委屈了你,可又有什么法子?难道你就忍心看着哥哥打一辈子光棍?眼睁睁地看着咱梅家断了香火?唉!天下的女人没有一个不是命苦的,像是我,嫁给你爹也是父母包办的,直到拜了天地、入了洞房,才知道你爹是啥模样。当年,你姥爷也是图什么门当户对。谁想进了梅家门,福没享一天,罪可受够了。”说着扑簌扑簌地掉下泪来。
绣鹃看着母亲伤心,想安慰几句,瞬即又想这样的大事决不能让步,她柔中带刚地说:“娘,您既然知道地主找地主,受够了人间的罪,你就忍心将亲生女儿再往火坑里推吗?娘呀,如今的妇女,不是你们那一代了,生在新社会,婚姻法保护婚姻自由。我坚决反对变相买卖婚姻。”杏阁想不到一向温柔的女儿,一下子变得如此刚烈。她沉下脸来,闪着咄咄逼人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这事,我和你爹都同意,已经叫二姨给蔡家送信去了,后天交换聘贴。只要你是梅家的闺女,应也得应,不应也得应。”绣鹃仿佛遭了电击,挨了火烫,平时的温柔不见了,只见她脸色紫涨,咬呀切齿地说:“娘,你和爹说吧,想用老辈人对付你们的法子对付我,办不到!我要跳出这个火坑,你们权当没生我这个女儿。”说完,立起身,破门而去。
杏阁一时倒没了主意。她想想儿子,想想闺女,想想这个家,这还算个家吗?男不婚女不嫁的,靠到何时是个头?女儿要是真的不回来,比剜娘的心还疼。杏阁越想心里越委屈,捶着胸膛“呜呜”大哭。日新踱进房里。他五十来岁,又瘦又高,病容枯槁的,像一捆迎风摇晃的稻草。苍老的脸像核桃,嘴角垂着,似乎生来不曾笑过。他目睹妻子悲啼,不但不劝慰,反而恶狠狠地责怪说:“哭啥?连自己养的闺女都管不住!千不怪,万不怪,都怪你平日宠惯她。我起始就不同意她上学,你说闺女学了文化没坏处。如今倒好,有了文化了,心也野了,你也管不了了。”杏阁的心像被粗暴的手恶意地揉捏一样,疼得似乎在流血。她抹着泪反驳:“女儿上学也是你点过头的呀,能全怪我吗?今天这档子事,还不是为了你那宝贝儿子,还不是为了给你传宗接代?凡事都是你背后出主意,支派我出面去怄气,有本事你去管教儿女,你去给儿子领个媳妇回来,你朝我耍威风,算什么能耐?”日新被妻子数落一阵,垂头丧气的一声不响。
福兴听见父母拌嘴,推门走进房里,气乎乎地说:“谁叫你们给我讨老婆?我说过多少回了,我不要老婆,也不要妹妹去换,打光棍更好。传宗接代,传什么宗?接什么代?生个地主羔子,多个受罪的,倒不如断子绝孙清静!”福兴一向老实巴交的,今天的话却那么刺耳,那么冰冷,字字句句都像从冰窖里蹦出来的,凉透了母亲的心。杏阁费尽心机、千方百计地谋划换亲这件事,女儿反对倒也罢了,想不到儿子也不领情,那气就不打一处来:“我前辈子造了什么孽呀,在外面外人欺辱,回家来家里怄我,我里外不是人,活着还有啥意思!”说着向日新撞去。日新不躲不闪,重重地将她推倒在炕上:“不想活了就去死,死了干净,发什么疯!”说着一甩手走了。福兴也气乎乎地走了。二儿子福田走进房里劝道:“娘呀,都是你不好,妹妹刚回来,急乎乎的换什么亲呀?妹妹是有文化的人,别说她反对,我也不同意。党的政策说的明白,出身不由己,表现在自己。只要俺兄妹好生听党的话,诚心实意改造,早晚会有出路的。”杏阁抹把泪说:“傻孩子,咱把心掏出来,人家能信吗?改造,改造到猴年马月是个头!若是改造好了,人家还管制谁呀?咱这种人家万万年也爬不出滩去呢!”福田抑郁不平地说:“你这思想太反动,张口闭口的对社会不满,地地道道的地主婆子腔调,我若不和你划清界线,非毁在你手里不可。”说罢,将门一拉,走了。
杏阁欲哭无泪。女儿、儿子、丈夫,一家人拿她当出气筒,这是何苦来!想起自己的身世,辛酸的泪水像决堤似的,从眼眶里奔突而出。年轻时虽算不上金枝玉叶,可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嫁个穷苦人家该是多么好,偏偏父母贪图梅家富贵,不远几十里从苗家寨嫁到杨柳湾。自打进了梅家门,孝敬公婆、伺候丈夫、生儿育女,一天清静日子也没经过。土改时,家产被分个净光,连贴身的私房钱也荡然无存。穷了就穷着过吧,又戴上了比紧箍咒还厉害的地主帽子,动不动就批就斗。曾指望儿女大了会有出头之日,谁料想儿女越大愁事越多。人到难处不如死。她将心一横,吹熄了灯,解下腰带,拴在门楣上,套个扣,将脖子伸了进去,身子一坠,顿时脑袋里一片空白……
纹鹃被娘撵出来,一直伏在窗下听动静。她早就知道娘要姐为哥换媳妇,这件事是喜还是悲,她弄不清楚。她想告诉姐,可一直没有机会。母亲和姐的对话,她听得一清二楚,娘要姐嫁给一个老头儿,姐不同意,她也不答应。姐走了,她想去追,又听见父亲、两个哥哥与母亲拌嘴,房里各说各有理,她弄不清谁对谁错。爹和哥走后,母亲独自在房里啼哭,哭得很伤心。灯灭了,一阵阴森的恐怖袭来,她感到大事不妙,就去推房门。门扇被重物顶着,一晃一晃的,推不开。她忙唤大哥。福兴拨开门,娘在门楣上悬着,吓得他急忙将娘抱住,大声吆喝。日新和福田在街巷里生闷气,闻讯惊得魂飞魄散,匆忙返回房里。日新取刀斩断悬在老伴颈上的腰带,指使儿子缓缓将她放在地上,摸摸妻子的胸口,心脏依旧颤动。日新学过医道,懂些急救措施,一边叫儿子按捺老伴胸口,一边亲自趴到老伴嘴上,口对口地吐纳。纹鹃见娘死了,一溜烟地跑出家门,找绣鹃去了。
绣鹃坐在村南的河边上,背靠着一株细柳,悄悄的在流泪。东方刚刚升起的月亮,暗淡无光。大地黑沉沉的,远山、近舍笼罩在烟雾之中,模模糊糊。在她的感觉里,如同坠入了黄泉冥界。她睹气从家里跑出来,恨娘、恨爹、恨自己命苦,凭啥生在这样一个家庭?从她懂事起,就被人们瞧不起,她跟父亲学会了低三下四,跟母亲学会了见人三分笑,跟兄长学会了走路顺墙根,可她依然被伙伴们骂为地主羔子。她顶着世俗的压力,说服了父母,发奋读书,想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改变家门的不幸。天晓得几个有限的指标,烈军属子女、干部子弟还不够呢,如何轮到她?咳!毕业考试,她总分第一名的成绩,如同这滚滚东去的河水,变得毫无用处。
寂静的夜,“哗哗”的流水,瘆得人头皮发麻。暗红色的月亮慢慢升高了,水面上显出了道道跳动着的粼光。这幽幽的粼光在绣鹃的眼里,幻出了缕缕奇特的影像,似乎成了千古以来落第举子的鬼魂,结帮搭伙地去寻觅极乐世界。她何尝不想入列同行?她想到了死,渺茫的死令人胆战心惊。她又幻想着未来,未来却比渺芒的死更可怕!
不知怎的,提到未来,她总是想到知秋。只有知秋同情她、可怜她,从不另眼看待她。每逢心里发闷,她总是找他诉说,好像他是她的顺气丸;每逢有人欺辱她,她总是求救于他,似乎他是她天经地义的保护神。在她心灵深处,常常莫名其妙地将终身大事与他联系在一起。她站起来,决定去找知秋。走了几步,又犹豫了。和母亲怄气也去找知秋,外人会怎么看?知秋又会怎么想?百无聊赖之中,折下一段柳枝,无奈地敲打着河里的流水,水面的月光顿时化作斑驳的碎片。她那凄苦的心,就像水中的月光,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