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叶知秋> 第二回 知秋访故友 结缘紫鹃花(二)

第二回 知秋访故友 结缘紫鹃花(二)

    知秋推开梅家柴扉,与梅纹鹃撞个满怀,两人一愣,都笑了。知秋后退一步,端详着她,几乎把她认成了绣鹃。半年多不见,她又秀气了许多。纹鹃是绣鹃的妹妹,今年十四岁,长方脸,忽闪着一双黑亮亮的丹凤眼,现着乐观和刚毅。也许是风里来雨里去的缘故吧,看上去不很白净,但周身却洋溢着少女特有的活力。知秋笑容可掬地说:“妹妹,你跟小时候一样,惯在门后唬人,吓了我一跳。”纹鹃反驳道:“我是老虎吗?吓你一跳?我刚要出门,你还吓了我一跳哩!”知秋问:“你要去哪里?”纹鹃故做生气地说:“去请你呀,姑姑没告诉你吗?昨天姐让我去了你家两趟,你都不见。今天姐等不及了,催我去‘三请诸葛’呢,想不到今儿省了腿,‘送货上门’了。”说着‘扑哧’笑了。知秋也笑着说:“你这小妮子,嘴比刀子都厉害,说起话来剜人心。哎,你姐在家吗?”纹鹃调皮地说:“我姐?你这‘洋学生’连礼貌也不懂,怎么不先问俺娘在不在家?”说着扭头向屋里喊:“娘,知秋哥来了。”“知秋来了?好哇,进屋来吧,我正忙着哩!”屋里传出了老人的声音。知秋让纹鹃谑红了脸,边答应妗母的话,边走进院子。
    这是一座简朴得再也不能简朴的农家小院,三间低矮的茅草房,房西头又接了一间更低矮的草棚子,院周是用树枝和秫秸围成的篱笆,除了窗前一盘磨煎饼糊的石磨,和草棚前一垛柴禾,别无他物。知秋暗想,梅家太谨慎了,别的社员家里养鸡喂鸭,种豆种菜,他家院子里却干干净净的,草刺儿都没有。
    知秋随纹鹃走进屋,见妗母在蒸窝头。妗母叫苗杏阁,五十岁左右,一身青色衣裤,虽然破旧,却很洁净。脸有些苍白,眼角几道细细的鱼尾纹,眉间一道深长的竖纹,带着忧虑过度的神态。头发还好,除了两鬓一缕灰发外,全是黑的,看上去比叶母年轻些。知秋见杏阁面前放着满满一盆掺着野菜的面糊,好奇地问:“妗子,怎么蒸这么多窝头?”“咱家劳力多,肚肠大,吃的就多呗!下雨阴天的,抽空儿多蒸点干粮,免得天晴了没空儿。知秋,你姐在里屋呢,进去坐吧。”杏阁透着怡静和慈祥,说起话来温言热语的,让人感到舒心。
    绣鹃望见知秋来了,本想出门迎接,又见他与妹妹、母亲说话,就没有动。听母亲让他进屋,她扔下手里的书籍,起身相迎。知秋揭帘而入,与绣鹃撞个满怀。他凝视着绣鹃,绣鹃与妹妹有些相似,也是长方脸膛、丹凤眼,只是皮肤比纹鹃细腻些,虽然在学校里断不了劳动,但她天生丽质,白白的,净净的,像一尊汉白玉雕出来的仕女。
    知秋看看地下、炕上、桌子上,满眼都是书,有些整齐地摞着,有些凌乱地散着。他笑着说:“姐,凡事你都比我勤快,我那书包扔在墙角里还没动哩,你已经分类清理了。”“勤快倒谈不上,反正闲着也是百无聊赖。人都分类清理呢,书怎么不可以分类清理?”绣鹃悒悒不乐地应着,让知秋坐了,摸着桌子上的照片和日记本说,“这照片是我的容貌,这日记是我的心声,有朝一日去了,也好给亲人留个念相。”话说得凄惨,让人听了黯然伤神。知秋翻着炕上的几本,想岔开话题。不等他开口,她指着说:“这些东西也许还有用,活得腻烦了的时候,或许能解解闷儿,伴伴寂苦。”又抬脚踢踢地下乱七八糟的课本、讲议、作业册,愤愤地说:“这些钓名沽誉的东西,苦了多少人的心,是该扫入垃圾了。阴天没干柴,引火用得着呢!”知秋从废纸堆里捡起一本厚厚的讲义,见是历年高考试题集,就说:“姐,这是宝贵的资料,老师们不知费了多少心血,才搜集来的,还是留起来吧。”他见她摇头,又笑着说:“姐,想必你高考得意、一心静候金榜题名,再也用不着这些东西了吧。”绣鹃苦不胜言地回道:“知秋,你何必挖苦我呢?一百个人里,九十九个上大学,也没我的份,何况今年大学的录取率不满百分之五呢!”知秋疑惑地说:“姐没有参加高考?”绣鹃喟然长叹:“怎么没参加?名也报了,体也检了,政审也审了,考试也考了,也就拉倒了。唉!还不是走走过场、摆摆样子。”知秋将习题集放到桌子上,郑重其事地说:“这些习题集丢了实在可惜,今年考不上,明年再考,也许会用得着的。”绣鹃夺过习题集扔在地上,冷冷地说:“明年?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我这种人,就是再考十年、百年,直考到地老天荒,大学也不会录取的。”知秋见绣鹃悲观失望,就挨她坐了,真诚地开导说:“姐,你别把世界看的太苍凉了。”绣鹃咄咄逼人地说:“世界苍凉不苍凉,不是如何看决定的。街头卖冰糕的,声嘶力竭地吆喝‘热水糕哟’,吃起来还不照样冰得牙疼?”一句话将知秋逗笑了:“姐,你们高中生是不是也要回乡务农呀?”绣鹃不屑一顾地说:“枕木上的钢轨——明摆着。校长说的比唱的还好听:向徐建春学习!做全国劳模!学习徐建春,高小毕业足矣,何须上了初中又上高中,白白浪费青春?”知秋听说高中也号召学习徐建春,不觉暗自发笑,看来,校长们的动员令是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
    纹鹃在外屋帮娘蒸窝头,听姐说到浪费了青春,就插嘴说:“娘早说了,和姐一样大的闺女,孩子都会跑了。姐倒好,十九岁了,连象还没对哩!”绣鹃脸色骤红,高声说:“东坡里卖笼口,西坡的驴插什么嘴!”纹鹃伸伸舌头没有吭声。绣鹃低声说:“妹说的不是没有道理,我若不上这些年学,也许就没有这些烦恼。可偏偏识了几个字,又比别人多了一份灵感。何苦来着呢,城里耽了,乡里也误了……”知秋深知她指的是婚姻,却不好挑明,就惦量着说:“姐,学了文化总是好事,咱杨柳湾,又有谁是高中生呢?你可是开天辟地第一个。”绣鹃颔首道:“当初我也是这么想的,凭自己的天资和勤奋,满有把握考入大学,将来有些出息,好为这个肮脏的家庭争口气,起码也会远离这狗苟蝇营的是非之地。谁想挣扎来挣扎去,竟是这么个结局。爹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反对我上高中,可我心如鼎沸,好高务远,非上学不可。我曾发誓考不上大学不回家,这倒好,名落孙山,一败涂地。咳,有何颜面见家乡父老!”纹鹃耳朵尖,小声嘟哝道:“姐就是脸皮子薄,又没偷人摸人,有啥丢人的?”杏阁喝斥道:“他们同学说说话,你少打叉!”纹鹃挤挤眼不再言语。
    知秋看绣鹃噙着泪花望着窗外,就安慰道:“姐,我和你还不是一样?中专生不分配工作,也回家务家了。”绣鹃感叹道:“你和我不一样啊!你们男子学的东西或许有用得着的时候。我们女人嫁了人,从井台到碾台,从碾台到锅台,文化又有啥用?昨天回来,我真怕见人,更怕人家问我,就打发妹妹找你。我实在是愁出门哩!”知秋理直气壮地说:“出门又怎么啦?上学又不是蹲大狱,高中生务农有什么丢人现眼的?”绣鹃依旧愁眉不展:“话虽如此,但人言可畏,吐出的唾沫淹死人呢。”“随他吐,哪怕连心肝肠子都吐出来,也不关咱的事。再说了,任他的唾沫吐成海,咱就不下海,他又淹个球?”知秋连珠炮似地说着,竟带出了脏话,不免笑了。绣鹃无可奈何地说:“刚才这番话也就对你说说,对外人又怎么敢说半个‘不’字呢?”知秋顿时有一种被知遇的感觉。纹鹃攥完了窝头走进屋里。知秋满腹的话想说,因碍着纹鹃,就约绣鹃报到去了。
    生产队办公室设在村东的场院里。一溜低矮的土坯草屋,三间仓库,盛些种子、化肥、杈巴扫帚什么的;三间办公室,是社员们开会、领活、记工分的场所;另有三间做饲养棚,槽头上拴着两头驴一头牛。办公室的门开着,屋中央放着一张破旧的抽屉桌,桌上摆着算盘、墨水瓶和废报纸,桌旁一溜靠山炕,铺些杂草。一个彪形大汉四仰八挓地躺成“大”字形,袒胸露臂、鼾声如雷。知秋认出是莫济苍。济苍四十来岁,满脸络腮胡须,脸上塞不下,又顺着脖子、胸膛蔓延到肚脐之下。知秋走上前,连推带摇,许久才把济苍弄得翻个身。济苍惺松着睡眼,咂咂嘴,“嗷嗷”地吆喝:“三桃园哪!五魁手……”知秋一愣,瞬即意识到他在说梦话,就说:“莫大哥,我是叶知秋,和梅绣鹃报到来了。”济苍坐起来,打个长长的哈欠,搓开眼,半天才说:“报到?嘻嘻!庄户人家报啥鸟到呀?有活就干,没活就散。”知秋接着问:“我们干啥活呢?”济苍抹着眼角的眵,不耐烦地说:“你问我,我问谁去?队长没发话,鬼知道干啥?”说着又躺下去,脊梁还没挨着炕,又打起了呼噜。
    绣鹃站在知秋身后,看到这情景,叹口气说:“我是带着朝圣的心态来报到的,一路上惴惴不安,反复琢磨见了队长该怎么回话。姓名、性别、年龄、出身、知识、态度、决心……熟念了若干遍,想不到来到这儿,一绳子没勒煞,反倒松煞了。”知秋笑着说:“你呀,柴禾盖珍珠——内贵外贱,背后头牢骚满腹,当面里却胆小如鼠。”
    “老莫——老莫——”随着喊声,一位敦敦实实的姑娘推门而入,看也没看他俩一眼,一个箭步跳到炕上,拽起济苍的耳朵大声吆喝:“老莫,夜里和你老婆没睡够吗?想把队里的炕压塌了是怎的,滚起来!”济苍两手护着耳朵,“哎哟,哎哟”地喊着侧起身。那姑娘站在炕中央,一手叉腰,一手拧着济苍的肥耳骂:“混猪,你这副队长还没批下来呢,就官僚起来了。听着,我哥说,叫你告诉社员们,上午就不出工了。下午呢,要是出太阳,就带社员们到菜园拔瓜蔓。要是下雨呢,就歇着。要是不出太阳又不下雨呢,就在场院里打苫子。听明白了吗?”这场景,俨如飒爽英姿的女民兵逮住了穷凶极恶的特务。济苍哀求道:“好姑奶奶,你先松开我的耳朵,我照办还不行吗?”那姑娘松开手,跳下炕来,打量知秋和绣鹃一番,突然“哈哈”大笑:“你俩是来报到的吧?我哥说,今天队里要回来两个臭知识分子。我看你俩,脸儿白白的,衣裳净净的,闻不出什么臭味来。”绣鹃认得那姑娘,乳名叫“花妮”。只见她乌黑的头发,扎成两条粗粗的短辫,在脑袋两边扑楞着。额前宕宕的垂发下,两道浓眉微微上挑,一双大眼睛转动着乌亮的双瞳,显得憨厚无邪。她那粗鄙的言谈,惹得绣鹃“嘿”地笑了。花妮板着脸孔说:“你笑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生产队的妇女队长,大号叫杨桃花。以后你在我的领导下,只要老老实实,我会照顾你的。”知秋草草地过了桃花一眼,话虽不雅,人却长得不丑,说话时,一排洋磁似的白齿,含在有点儿厚的红唇里边,楚楚动人。胖胖的圆脸,丰满得如同十五夜的浩月,红嫩的双颊,艳丽得像是三月的桃花。知秋暗想,“桃花”这名字,名符其实……雷鸣般的呼噜声打断了知秋的思绪,不知啥时候,济苍又躺下了,鼾声依旧。
    “三哥!”紫玉姗姗走来,看看绣鹃说:“绣鹃姐也回来了?刚才我遇见花莲儿姐,她说杨队决定,今天上午不出工了,让咱们歇着。”“杨队?”知秋莫名其妙地望着紫玉。“什么羊队猪队的?是我哥杨根卫。花莲儿是俺嫂子。”桃花抢着解释,又指着紫玉道:“花莲儿是她表姐。哎,上午没事儿,我领你们打牌吧。”紫玉撇撇嘴:“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才几岁呀,领着我们打牌?”桃花气势汹汹地说:“我十六岁了,怎么?堂堂妇女队长管不着你们吗?”紫玉故意激她:“去你的吧,打牌又不是干活,队长管得着吗?就是想打牌,也没有扑克呀!”桃花快言快语:“我家里有,你们等着,我一会儿就拿来。”说着飞也似地跑了。
    桃花刚走,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对紫玉说:“二姑,辉他奶奶叫辉他叔快回家哩!”知秋心里一沉,刚离家门就叫回去,莫非家里出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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