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知秋访故友 结缘紫鹃花(一)
知秋大步流星跨进家门,发现浓烟从厨房里冒出来,原来母亲在炊火做饭。叶母耷拉着苍白的头发,歪头趴在灶口上吹火。灶膛里只冒烟不冒火,灰屑满屋子飞,她浑身尘兮兮的,两眼呛得直流泪,见儿子进屋,抹着满脸的汗和泪说:“老天爷真损,连阴起来没完没了,连点儿干柴禾都没有,难为煞人了。”知秋看着灶膛里,塞满湿渍渍的麦根子,疑惑地问:“娘,这些麦根子都烂透了,还着火吗?”叶母叹口气,无奈地说:“粮草粮草,粮离不开草,这几年粮食少了,柴草也少了。队里分给一星半点的柴禾,哪里够用?刚收完麦子,家家跑到麦地里抢麦根子,我和你二嫂也铲了些。好不容易晒干了,垛到敞棚里,寻思着好好的呢,咋知敞棚漏了雨,就烂成这个样子。”说着又撩起衣襟擦眼角。知秋见母亲累得可怜,忙说:“娘,换我的,您歇歇。”叶母说:“肮烟脏火的,你咋会?”知秋笑着说:“我会,不会可以跟娘学嘛!”说着将母亲拉起来,蹲到灶前,见湿漉漉的麦根间还有几点火星星,就伸手去拉风箱,及至叶母制止,他已推拉了几下。不拉风箱还好,这风箱一吹,寥寥的几点火星随风而散,灶内奄奄一息。叶母看着儿子满面灰垢,又是心疼又是埋怨地说:“我说你不会吧,你不服,小火经不起大风的。这火与风就像人与饭一样,人不吃饭不行,饭吃多了也不行。前年,刚下来救济粮那阵子,食堂里烧了豆腐汤,说是上坡干活的整劳力尽着喝,四楞爹耪地回来,一气喝了十二碗,撑得腰都锅不下,四楞娘扶他回家,当夜就死了……哎,你去取些引火的干草来,重新生火吧。”知秋听说过此事,挠着头皮说:“天潮地湿,哪有干柴呀?”叶母说:“铺炕的秫秸叶也许干点,去撕点吧!”知秋走进母亲房里,掀开少边无沿的破席,寥寥几片秫秸叶,被他划拉个净光。他顺手取过风箱盖上的火柴盒,打开一看,空空的,便向母亲索要。叶母说:“咱家没火柴了,每月供应一盒,晴天烈日的,仔细着用还凑付,遇上连阴天,火柴又缺头少脑的,早用光了。”知秋说:“借吧。”叶母拦住说:“借?家家都不够用,还不是向和尚借木梳。要借,只能到你大嫂家,可我借过几回了,至今都没还呢,怎么好意思再开口?这样吧,你到大嫂家掏火吧。”知秋从墙上取下艾蒿搓的火绳,去了。
大嫂是知晓的妻子蔡莹,两家一壁之隔。知晓家三间草房做正堂,另有三间西偏房,因着没有东偏房,院子倒显得宽敞些。知晓家的门关着,知秋轻敲几下,悄无人应。高喊几声,方听见屋门“吱悠”一声响,透过门缝窥视,一个七、八岁的女孩走出来,这是知晓的女儿碧丝。知秋以为来开门,不料她绕到月台下,端起地下的一个瓦盆,匆匆送进西偏房,又返身将门鼻子扣紧,然后若无其事地扬着脖子问:“谁呀?”知秋说:“我,你三叔,快开门。”碧丝从容不迫地开了门,饶有礼貌地说:“三叔!”回头高声喊道:“妈,三叔来了。”知秋摸着碧丝苹果似的脸蛋儿,笑着说:“小精灵鬼,又长高了。”
说话间,蔡莹从堂屋里走出来。她三十来岁,苗条身材、清秀婉约,一身素妆,灰色裤子,紫色偏襟褂子镶着一圈白边,头上扎着两匝细细的白缰子。“是丝她三叔呀,啥时候回来的?”蔡莹笑容满面,用腰间的短围裙擦着手上的水渍。知秋说:“昨天傍晚回来的,因是晚了,又下雨,没得空过来看嫂子。”蔡莹眼快,见知秋手里拿着掏火绳,明白为火而来,忙说:“碧丝,去把厨房的洋火取来。”“灶里有火的话,引火就行。”知秋说着,举举手里的引火绳,“娘说,借了嫂子几回火柴了都没还,不能再借了。”蔡莹笑道:“吃饭要紧哪,没火怎么行?再说这洋火又不是值钱贵物的东西。”知秋说:“虽不是贵东西,可有钱买不到呀!”蔡莹微微叹口气:“可也是,一月一盒洋火,还不够吃烟点火的,再生火做饭,咋够用呢!上个月你哥给朋友写婚帖,那朋友是火柴厂的车间主任,偷偷送了他两封……”提到大哥,知秋打断蔡莹的话:“学校该放假了,哥还没回来?”蔡莹说:“按说也该回来了,听说秋假集训什么的。唉,教书也不易!”碧丝将一盒火柴递到知秋手里,知秋推辞说:“不要这么多,抽几根就成。”蔡莹说:“刚才我说过,家里还有几盒呢,情管用就是,用完了再来取。”知秋好生感动,边接火柴边望着嫂子。
碧丝见知秋要走,跑到西偏房前,背靠在门扇上,两眼盯着知秋。知秋看她神秘兮兮的,故意逗她:“碧丝,你屋里肯定藏着好东西,让叔看看。”碧丝急得涨红了脸:“屋里没有小鸡,不准看!”知秋绷着脸说:“我会猜,你屋里有小鸡。”碧丝歪头瞅着妈,不晓得如何是好。蔡莹开心地笑了,拍着碧丝的头说:“傻丫头,你这是‘贼不打自招’呀!你叔不是外人,知道了不要紧。”回头对知秋说:“你哥二十九块五的工资,去年丝她姥爷生病住院,花费了不少,手头紧巴。上个月,你哥买了几只小鸡,叫碧丝养着,一来历练历练孩子,二来换个学费书费的,可也巧,你哥带着鸡儿回村,偏偏让杨根卫碰上。根卫笑着说,教书先生就是点子多,想发家致富呀!虽是玩笑话,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成了实话呢!你哥心眼直、不在乎,可我有些怕,怕长舌头的搬弄到学校里,若是上纲上线,怕是吃不了兜着走。”知秋笑道:“嫂子,什么大不了的事,上级提倡生产自救,养鸡喂鸭犯什么法?”蔡莹认真地说:“兄弟,你不晓得,今天提倡的事,兴许明天就批判呢!别忘了,你哥是公家人哪。”知秋点头应道:“嫂子,你放心,我不会多话的。”短短一番话,知秋感到蔡莹不仅贤惠温柔、而且虑事谨细慎微,这儒雅的性格,酷似她的父亲呢!
蔡莹的父亲蔡培贤,生前是蔡庄高级小学的校长。当年,知晓在蔡庄高小上学,品学兼优,深得培贤赏识。知晓师范毕业,分配到蔡庄高小教书,蔡培贤便将女儿许配于他。知晓秉性耿直,同事们不看僧面看佛面,碍着蔡校长的面,忍让他三分。培贤过世,蔡莹生怕丈夫言多有失,每逢回家都耐心地叮咛劝慰。如今家里饲养小鸡,万一扯到公与私的路线斗争上去,可不是小事呢!知秋一路走着,琢磨嫂子的话不是没有道理,转而又为大哥庆幸,哥不知哪辈子修的,摊了蔡莹这个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媳妇。
知秋和母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做熟了早饭。这是一锅满堂红,赤红的高梁粥,紫红的地瓜面窝头,还有一盘淡红的马齿苋菜。吃马齿苋菜,一为充饥,二为滑肠,常年累月价吃高梁地瓜干,连滴油都不见,不吃点野菜滑滑肠,大便便成了人们难过的关。
叶母将饭菜摆好,颤颤巍巍地绕到云蓉窗下,温和地叫着:“辉他娘,吃饭吧!”连唤几遍,房内不应,又叫知秋去喊云蓉。知秋看看含辛茹苦的娘,想想自己从坡里回来,好不容易烧熟了饭,云蓉还懒着不起床,不由得一阵气恼,想发作又见母亲那可怜巴巴的样子,便忍住性子,推开云蓉的房门,轻声地喊:“二嫂,起床吃饭吧,要不,饭菜都凉了。”云蓉翻个身,将孩子挤到一边,恶声恶气地吼:“吵?吵死人啦!好容易盼来个阴雨天,连个觉也睡不囫囵,还叫人活不活?”尚辉被霹雳似的怒吼惊得“哇哇”直哭。知秋抱了孩子走出来,心里好生纳闷:二嫂原不是这副德性,如今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
知秋惦着绣鹃,匆匆吃过饭出了门。十字口那边,一位俊俏的“小伙子”,着穿整齐的服装在徘徊,待走近了才认出是紫玉。她换了一身新装,白色的布鞋,银灰色的制服裤,雪白的衬衣缀满碎花,敞着怀,露出淡红色的汗衫。汗衫裹住了苗条的身腰,既风流潇洒,又妩媚动人。没等知秋开口,紫玉就笑吟吟地说:“三哥,摆酒席吗?早饭吃了这么久!”知秋一愣:“噢,去队里报到迟了?”紫玉说:“迟倒不迟,只是让人等得心里发毛。”知秋深知早饭耽搁了不少时间,满怀歉意地说:“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走,咱们约绣鹃去。”
知秋看紫刚想走,就听到有人喊。两人回头观望,柳家门前站着一位年近五旬的半老徐娘。那女人白白的,胖胖的,像个面人。透过鼓囊囊的汗衫,隐约可见噜凸凸的一对nǎi子,豆腐布袋子似的垂到肚脐边。硕大的屁股,将裤裆撑得饱鼓鼓的,扭搭扭搭地从台阶上走下来。女人面色红润,眉目端正,嘴角一颗朱砂痣,因是胖,两腮噜嘟着,肉似乎有些横着排。肥厚的耳垂上,依稀可见黑芝麻似的耳环痕,是富态而又高贵的象征。知秋一眼认出,她是紫玉的母亲花月欣。他想叫“大婶”,口还没张,月欣就板着脸说:“紫玉,你爹说了,今天公社范书记来,中午就不去权家喝酒了。你去通知一声权自立,让他家别伺候了。”紫玉将执拗地说:“我不去,我姐呢?”月欣命令似地说:“管你姐干啥?就叫你去,不去不行。”紫玉红了脸,小声嘟哝着:“你们的事尽让我瞎掺和,我还有事呢。”月欣耳朵尖,听了紫玉的话,火冒三丈:“有事?狗事!猫事!屁事!天大的事也得先完成党的事,你爹是党支书,你敢不听党的话?”知秋怕母女二人拌嘴,忙赔着笑脸说:“大婶,我想约紫玉到生产队……”月欣仰着头,看也不看知秋一眼,似乎世界上根本没有他这个人似的,凶狠地说:“死妮子,头发上贴膏药——你好多毛病。敢说不去,看我不撕烂你的嘴?”知秋势如骑虎,无奈之中对紫玉说:“紫玉,别惹大婶生气了,去吧。我和绣鹃在生产队等你。”紫玉不忍使知秋难堪,转身去了权家。
知秋拐过十字口,碰见梅福兴、梅福田兄弟二人,抬着一捆麻稞子“吭哧吭哧”走来。他闪到一边,礼貌地说:“大哥、二哥,你们抬麻干啥呀?”“沤。”福兴瓮声瓮气地答着,头没有抬。知秋望着鲜嫩的麻稞子,继续说:“您家的麻长得真好,到哪里沤?”福田抬头看了知秋一眼,淡淡地说:“不是俺家的,是生产队的,到湾里沤。”知秋深感疑惑,就关切地问:“雨腥腥的,这么早队里就干开了?”福田沉着脸说:“俺家成份不济,给队里出义务工。”知秋恍然醒悟:成份不济的,就是要政治上搞臭,体力上惩罚,经济上搞垮嘛!他望着两个表兄赤胸袒背、艰难举步的背影,胸头像堵了一团麻,乱糟糟的叫不出啥滋味。想安慰几句,话到嘴边又改了口:“哥,绣鹃姐在家吗?”“在。”福兴简捷地应着,头没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