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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叶落杨柳湾 情悦芳草地(二)

    知秋浑浑噩噩地想着,不知不觉来到芳草地。这哪里是稷子地?沟不见沟,垄不见垄,草苗不分,乱麻一般。“别人的庄稼自家的孩儿”,看看左邻右舍的庄稼,绿油油的,丛郁繁茂,可自家的庄稼黄焦蔫气的,竟长成这个样子!种稷子是母亲的主意,也不是贪吃年糕,而是想种点罕物拿到集上换俩钱,称盐打油的过日子。知秋深怪二嫂懒惰,连苗也不清,转而一想,云蓉也不容易,孤儿寡母的,生产队出工紧,连放屁的空儿都不给,哪有工夫清苗呀!
    知秋抡起挖刀,草没铲下几根,挖刀已经像泥榔头。他扔下挖刀,用手去拔,脚下一踩一个窝,泥没了鞋口。他生气地脱下鞋子,扔在地头上,将裤腿挽了,继续拔苗。这庄稼也怪,越稠密的地方,禾苗越壮,越稀疏的地方,禾苗返倒黄蔫蔫的。这倒来了个难题,壮苗不除不行,除了可惜,弱苗不留不行,留了又违心。这有啥法子呢?深一层想,世间的理也一样,人才济济之地未必个个重用,无知无识之乡,三寸锈钉也是栋梁……
    “三哥!”脆脆的喊声传来,打断了知秋纷乱的思绪。他略略犹豫,瞬即意识到是喊他。他原本兄弟二人,知根是胞兄,与叔兄知晓序着论,排行老三。这是杨柳湾的风俗,叔兄弟论长序显得人多势众,免得外人欺负。知秋循声眺望,地头上站着一位婷婷玉立的少女。他微微一惊,少女处在烟雾缭绕之中,像是刚从天上飘下来似的。没等他回过神来,那女孩已经袅袅娜娜地来到跟前,甜甜地笑着说:“三哥,你不认识我了?”知秋甩着手上的泥,上下打量着。那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细高挑个儿,黑乌乌的短发,干净利落,有点儿像男子的发型;发下脱出的脖子,细细的,长长的,玉一般的嫩腻光洁。知秋似曾相识,但叫不准是谁家的俏妹。女子见他发愣,“格格”一笑:“我是紫云的妹妹,紫玉呀。”啊!原来是大队支书柳思洪的小女儿。思洪没有儿子,从小拿她当男孩养,难怪她有些雄浑的气度。几年不见,黄毛丫头的率真顽皮已经消匿了,眼前的紫玉,是带有无限娇羞的楚楚动人的少女了。她父亲是支书,家境自然不错,穿着打扮高人一等,挺引人注目。一件月白色的确凉半袖褂,恰到好处地裹着她那正在发育的上身;崭新的学生蓝制服裤,裤角像戏妆一样板板整整地挽着一翘;乌亮的女式胶靴,靴口与裤角之间露出一截又白又嫩的腿肚儿。知秋看看自己的穿戴,相形见绌,一年三尺三寸布票,又有哪一件衣服没有补丁呢?他半是惊讶半是玩笑地说:“噢?是支书家的二千金哪!”“什么千斤万斤的,我最烦别人这么叫!”紫玉转笑为嗔,言语间显出干部子女盛气凌人的娇态。知秋失态地一笑:“那叫你什么呀?”“叫姑呀、姨呀的啥不行!”紫玉“嘻嘻”地笑。论乡里辈份,知秋与紫玉是兄妹相称。知秋佯装生气地说:“你这丫头,和先前不大一样,女大十八变,变得三哥都不认识了。”紫玉小嘴一撅:“人家还不到十八哩,咋就变了呢?”“你多大了?”知秋脱口问。紫玉认真地回答:“属狗的,比你小两岁。”知秋暗自惊叹:她居然连自己的岁数也知道!咳,富家的女儿早成熟,才十七岁,已经像个大姑娘了。
    紫玉瞅着满地的稷子苗,突然连珠炮似地嘻笑不止。知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左瞧右看,不晓得出了什么差错,不自觉地去抹脸,不抹还好,一抹抹了满脸泥。紫玉见了开怀大笑,笑中透着春暖花开的媚。那异常的艳丽,那照人的光彩,活脱脱似聊斋里走出来的狐仙。知秋看她笑得涕泪涟洏,莫名其妙地说:“妹妹,你笑啥?把三哥都笑糊涂了。”紫玉直起腰,抹去眼角的泪花儿:“我笑你这农校学生是冒牌的,连带露的稷子苗不宜动的理都不懂,湿叶摩了要长叶锈,生锈的稷子可就长得慢了。”知秋尴尬地笑着。他真的不懂,紫玉说的这道理书本上没有,老师也没教过。紫玉见他语塞,一本正经地说:“三哥,等露水下去后再清苗吧。再说,粘乎拉查的,铲下的草也不肯死呀。”知秋忧心忡忡:“天晴了,我得到生产队去报到,怕没了空呢。”“我帮你,这点小营生,一霎儿就干完的。”紫玉不加思索地说。知秋犹豫再三,跟着紫玉回到田埂上。
    紫玉弯腰捡起地上的鞋,用挖刀刮净鞋上的泥,递给知秋。她约他到草丛旁,借着草上的露水珠儿洗手,又递给他一方手绢,要他擦拭。知秋拈着绢角展看,绢上绣着一束紫红色的杜鹃花,喷放着淡淡的幽香。他不忍心泥手污了绢子,就珍惜地还给紫玉:“这手绢太美了,是你绣的吗?”紫玉腼腆一笑,接过绢子替他擦手。知秋慌恐地抽回手。紫玉有些生气的样子说:“一块绢子有啥顾睦的?你若喜欢,我送你方好的。”知秋心中怦然一动,浑身上下骤然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不知怎的,今天偶遇紫玉,好像在灵魂深处早已存放了她的影像一样,有一种一见如故的感觉。他偷偷地望着她,白里透红的鹅蛋脸儿,嵌着一双秋月般明澈的眼睛,一眨一眨的似乎会说话。紫玉看他呆呆的,嫣然一笑:“三哥,你在寻思啥?”知秋脸色绯红,随机应变道:“我想……这大清早的,你一个人怎么跑到这旷野里来了?”紫玉指指身旁的芝麻地,满腹委曲地说:“夜来,姐姐掐芝麻头丢了钥匙,娘急的不得了,催她来寻,天晚了,又下起了雨,姐没有来。大清早,娘又催姐来寻,姐赖着不起床,娘拿她没办法,就撵了我来,我是替人顶岗哩!”她微叹一口气,又说:“我本不愿意来的,谁知拉开大门,远远看到你出了村口,朝芳草地走来,我想恰是一路,就悄没声地跟着。刚才你问我,一个人大清早的来这里干啥,分明是两个人,怎么能说是一个?若不是你这马前卒鸣锣开道,兴许本帅我还不出征哩……”后两句她撇着京腔念白,没念完自己先笑了。知秋被她逗乐了:“想不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差点遭了你的暗算!”说罢,两人都笑了。
    回家的路上,紫玉手里摆弄着捡到的钥匙,与知秋并肩同行。她不时打量他,他中等偏上的身材,长方脸堂,乌亮亮的头发,一边倒式的分头剪得齐齐整整的,在紫玉的眼里既时髦又帅气,不愧是城里下来的洋学生。知秋觉察到紫玉在端详他,微微低了头。紫玉打破沉寂:“三哥,你在数路上的脚印吗?”知秋怡然一笑:“是呀,你看这路上的脚印,来时一双、回时一对,似乎天底下就剩下两个人似的。”紫玉听他言谈风趣,也凑趣儿:“若是天底下就两个人,世界还不寂莫死了。瞧这漫无边际的青纱帐,多吓人!”知秋笑着说:“要是这高梁丛里,忽地蹿出狼来,你怕不怕?”“怕,当然怕。你呢?”紫玉浑身一颤,不由得向知秋身边靠靠。知秋“嗬嗬”大笑:“我不怕,男子汉天不怕地不怕,还怕狼?”紫玉活跃起来:“好个男子汉,男子汉怎么起个女人名字呀?秋呀秋呀的,没点儿雄浑的气度。男子汉哪有叫什么‘秋’的呢?”“怎么没有?程砚秋、张君秋,难道不是男子?”知秋信口说道。紫玉无理夺三分:“程砚秋、张君秋都是戏子,兴许是艺名罢。再说哩,他们都是扮演旦角的,也算半个女人哩!”知秋笑笑,例证掂来:“除了戏子,叫什么秋的也有,像梁实秋、陈潭秋、郑正秋……”紫玉打断他的话:“梁实秋是著名文学家,陈潭秋是中国无产阶级革命家,这我知道。可郑正秋是干啥的?俺可从未听说过,该不是骗我吧?”“郑正秋是早期电影话剧著名活动家,中国电影史上第一部故事片《难夫难妻》,就是出自他手。”知秋说得凿凿有据。
    紫玉头一次听说此事,感到很新鲜,不过,心里有些别扭,泱泱华夏,上下五千年的灿烂文化,怎么头胎电影竟起个《难夫难妻》的名字?也实在不吉庆了。她没吐出口,转而诡谲地说:“如此而论,凡是叫什么秋的,都是不凡之辈了?”知秋知道在嘲弄他,也不在乎,依旧正经地说:“那倒不尽然。但是,我以为词海里,‘秋’是最好的词之一。世人都喜欢‘春’,花木似锦的‘春’固然可爱,但却比不上硕果累累的‘秋’实惠。‘秋’比‘春’更富有欣欣向荣的魅力,‘秋’比‘春’更增添灿烂绚丽的景象。春为四季之首,虽列于‘秋’之前,但却时时拜倒在‘秋’之后。连春天的某些物件,也常用‘秋’字命名呢!”紫玉深感奇怪:“三哥,你越诌越离谱了,春天的物件哪有用‘秋’字命名的?”知秋狡狯地说:“清明节在春天吧,清明时节搭吊的‘秋千’,是不是用了‘秋’字?若是春比秋好,何不叫‘春千’呢?”紫玉笑了。她望着他那细长的眼睛,虽不大却炯炯有神,两道微微上挑的眉,透着刚毅与和善,眼窝略略深邃,显得天庭饱满,是智慧的象征。她佩服他才智犀利,明知他是诡辩,却无言以对。知秋见紫玉默然无语,又笑着说:“世上诸多美好的事物,常用‘秋’来形容。譬如,相思情深用‘一日不见如三秋’来衬托;美女的眼睛用‘秋波’、‘秋水’来比喻……”说着去看紫玉。恰好两人目光相碰,紫玉脸色微微一红,匆忙低了头。
    这是她第二次在他面前羞得低头。第一次是她和女友们听知秋讲故事,知秋在城里上初中,刚看了《红楼梦》,绘声绘色地讲述黛玉葬花、宝玉哭灵那凄楚的情节。当时知秋说,凡名字带“玉”的,居多是痴心的情种。大家不约而同地瞅紫玉,恰好她含着泪花,羞得低头不语。紫玉从往事中回过神来,带着报复的口吻说:“三哥,你的名字悲凉味太浓,很容易使人想到‘一叶知秋’,有些萧萧条条的。”知秋莞尔一笑:“‘一叶知秋’有什么不好?唐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知秋者,先见之明也。”一番侃侃剖析,说得紫玉五体投地,不禁私下暗忖:终身若有这样一位智者相伴,该是多么好!
    两人蹒蹒跚跚地走着,紫玉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三哥,这次回来你还走吗?”“走?”知秋一怔,“往哪里走?支书该知道,我们这届中专生不分配工作了,全部回乡务农,要扎根农村干一辈子哩!”其实,紫玉从她父亲那里早就知道,知秋和绣鹃要回乡务农,她是明知故问的,是想探探知秋的心思。她是初中毕业,因为县办中专砍掉了,高中压缩招生,没有考上学才回家的。听知秋的口气,凭着中专生都回乡修理地球了,她一个初中生务农也就理所当然了。不知为什么,她倒蛮希望在农村干一辈子。
    两人说笑着,眨眼到了村头。紫玉说:“三哥,咱们是一个生产队,早饭后,我陪你去报到,行吗?”知秋思量片刻,说:“也好,不过,我要约绣鹃去报到。这样吧,你若有事你先忙,你若有空儿呢,就陪我们一起去。”紫玉听说“我们”二字,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到自己文化低,不配与他们为伍似的,心里别扭,脸上却声色不露地应着。渡过小桥,途径梅家,他想进门约绣鹃,怎奈紫玉亦步亦趋,便改变了主意,没有进去。
    杨柳湾村两条主街,一条南北,一条东西,两街交叉的十字口是村之中心。十字口西北角,座北面南一座气势恢宏的宅院,宅院前后两第,原是梅家祖宅。土改时,前院分给农救会长柳思洪,后院分给了赤卫队长柳紫晨。这宅第是风水宝地,如今思洪是主宰杨柳湾的大队支书,紫晨则是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的大队长。思洪与紫晨是堂叔侄,因此,杨柳湾是柳家的天下。后院开东门出入,前院依旧走南门。南门古色古香,矗立在五层台阶上,台阶两旁的石头狮子没了,换了两方光亮的青石板。两扇漆黑的大门,钳着一副锃亮的铜环。门扇贴着极精神的柳体楹联:“翻身不忘共产党,幸福全靠毛主席。”紫玉与知秋分手后,迈上高高的台阶,情不自禁地目送着知秋的背影。
    权自立迎面走来,见了知秋,亲亲热热地打招呼:“老弟,啥时候回来的?也不去看看你老兄。”不等知秋应酬,又说,“哎,绣鹃找到你了吗?她刚才去过你家。”知秋深知自立的嘴巴比蜜甜,就尽力笑着说:“昨天回来晚了,就没来得及去看你。你见到绣鹃了?”自立说:“她到河边挑水去了。哎,那不是挑着桶正进家门吗?”说着向远处指去。知秋回头眺望,绣鹃的影子没看到,倒看见紫玉依旧站在台阶上,手里握着那方手绢,绢角咬在嘴边,脉脉含情地瞅着他。知秋心里一动,微笑着向她点点头,又回身与自立叙话。自立也望见紫玉了,撇了知秋,迎上去说:“紫玉,支书在家吗?我伯伯回来了。阴天下雨的闲着没事,伯想请支书喝壶呢。”
    知秋明白,自立说的伯伯是他远房的族伯,叫权德宇。因权氏家族人丁稀少,几房缩归一房,自立失父丧母,从小靠德宇抚养,德宇没有子息,故而显得亲近。德宇在县文教局工作,多年没有提拔起来,最近准备入党,请支书饮酒,无非是在单位外调时,让支书美言几句。
    自立见紫玉满脸冰霜,就笑嘻嘻地说:“好妹妹,你给大叔捎个信,就说我伯请他哩,行不?”紫玉爱理不理的:“我不管!”说罢,扭身闪进门洞里。自立呆呆地站在柳家门前,不知进退。知秋目睹一切,笑着走了。猛抬头,望见自家院子的上空浓烟滚滚,心头一紧,不由得加快了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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