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叶落杨柳湾 情悦芳草地(一)
清晨,秋雨已是渐停渐歇。阴霾的苍穹,变幻着缕缕惨淡的白云;混沌的天宇,剖开了道道灰暗的曙光。“叽叽啾啾”的雀啼,清脆婉转地飘进低矮的茅屋里。
叶知秋朦朦胧胧地打个哈欠,伸伸懒腰,依依不舍地握别了甜美的梦乡。他搓搓惺松的睡眼,环顾四壁,四壁依稀昏暗着。侧目凝视陋窗,窗纸透着淡淡的亮。他一骨碌爬起来,跃身伏到窗台上,轻轻揭开裱糊在方棂上的破败的桑皮纸,窥视着窗外世界。
院内,一株瘦骨嶙峋的大枣树,耷拉着盘曲的苍枝,叶稀果疏,老气横秋。虬枝间,两只麻雀展翅剪尾、啼鸣不断。知秋想大吼一声,将它们轰走。但没有,他不忍惊吓了它们。几年前,它与老鼠、苍蝇、蚊子为伍,划为“四害”。人们恨透了它们,举国上下,全民共诛之。生产队明令各户月交几许麻雀腿,曾逼得叶母剁下小鸡的爪子去顶任务。报纸上虽然给它翻了案,说麻雀是益鸟,是人类的良友,可人们还是敌视它们。干部说,三年自然灾害,田野荒芜,颗粒不收,逼得人们秋叶填空腹、春草渡饥寒,该死的麻雀,罪责难逃!叶母虽是不信,可也讨厌它们,有时院子里晒谷物,总守在旁边,拿着竿子驱赶麻雀。
提起母亲,知秋蓦然记起昨晚老人家嘱咐的一件事。
昨天,知秋从县农业中专毕业,离开县城,匆匆回到了生他养他的故乡——杨柳湾大队。杨柳湾村依山傍水,风光秀美绮丽,历代名人辈出,堪称钟灵毓秀风水宝地。唐代叶状元,宋朝杨元帅,明末柳阁老,清初梅学士,是杨柳湾叶、杨、柳、梅四大旺族的骄傲,后辈人有口皆碑、津津乐道。村之阴是连绵起伏的群峰,比邻之峦虽然不高,却峥嵘崎岖、气势恢宏。山上苍松翠柏,古木森然。春夏之交,紫红色的杜鹃花,浓郁芬芳,沁人肺腑,满山遍野地绽放,由此名曰“紫鹃山”。山下是缓缓起伏的坡丘,夏季,一望无际的高梁、玉米、大豆、地瓜,随坡蜒缓,错落有致,宛如飘摇的锦缎,绚丽多姿;丰收季节,高梁似火,玉米流金,满坡切晒的地瓜干,像是浩瀚的银海,白茫如雪。山前,一股清泉从岩缝里汩汩流出,凌空而下,恰似一匹银带飘舞,煞是壮观。泉水顺着狭小而深邃的溪谷,迂迂迴迴,流往山下。因源于紫鹃山,这小溪称之为“紫水”。紫水绕过村右,在村前与滔滔西来的阳溪相汇,浑如一条巨龙,波涛滚滚,东流而去,人称“紫阳河”。紫水与阳溪的交汇处,天工神斧地淀积了一个偌大的湾。湾水旋荡,碧波涟漪。奇伟妖娆的山峦,古朴典雅的村舍,浓绿挺拔的白杨,袅娜妩媚的垂柳,交相辉映,间或倒影在碧波里,虚幻飘渺,宛如海市蜃楼。湾旁这个三百余户人家的山村,因此而名“杨柳湾”。
二十世纪中叶,是杨柳湾灾祸濒临的年代。大跃进、刮五风、砸烂造饭的鏊子锅、全民大炼钢铁。炼铁需要燃料,千年古木遭了劫,山上苍松虬柏,村里唐楸宋槐,统统伐光,扔进了炼铁炉。绿树成荫的杨柳湾,凤毛麟角的就剩了两棵大树。一是村东的古槐,人们视树为龙脉,拼命捍卫,大队长借古槐悬古钟号令社员为由,阻止了砍伐。另一株是知秋家的枣树,因二哥是砍伐队的头儿,以树居深巷窄院,欲伐其树必先扒柳家烈士的老屋为由,暂免了劫难。
自然灾害已经逝去几个年头了,饥荒的阴影依然可见。昔日山青水秀的杨柳湾,酷似大病初愈的恹夫,还没有恢复元气。村里断壁残垣破败不堪,街头巷尾蒿草丛生。空落落的街道上,偶见几株秫秸粗的小榆树,是被饥饿吓破胆的先见之明者栽的,预备着有朝一日剥其皮撸其叶,充饥救命。
残阳余辉中,白发苍苍的叶母抱着孙子倚门眺望,听说儿子今天毕业回家,太阳老高就翘首以待。猛然间,见儿子风尘仆仆地走来,她额头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来。知秋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娘,我回来了。”叶母喜溢眉梢,边接行李边说:“回来好,回来就好!”知秋看着母亲的唇上边有了竖纹,心里一酸,想不到母亲才五十来岁,就老成这个样子。他将行李递过去,顺手接过母亲怀中的尚辉。小侄子三岁了,还让人抱着,要不是饥荒年,早该会走了。一头想着,一头随母亲走进家门。
晚上,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昏暗的煤油灯下,一家人围坐在矮桌旁,默默地吃着晚饭。知秋满腹的话想说,见二嫂苏云蓉乌眼鸡似的,吊吊着脸,一声不响地嚼着甘薯窝窝头,他滑到唇边的话又噎回去了。叶母揽着尚辉,边喂粥边给知秋使眼色,叫他为云蓉添汤。云蓉饭饱汤足,将碗一推,起身就走。尚辉挓挲着双手,哭着找娘。云蓉气嗷嗷地转过身来,一把将儿子拽过去,恶声恶气地喝道:“嚎啥?”知秋心里一揪,茫然地望着二嫂。叶母见了,疾忙调和:“秋,这个家多亏了你二嫂呀。辉他娘,你累了,快歇着去吧。”待云蓉抱着孩子进了房,叶母又说:“咳,这倒霉的秋头子雨呀,下起来就没个完。明天若住了点,秋去把咱自留地的稷子苗清清。”清苗?清苗是保持庄稼疏密的重要工序,可现在是啥季节了?稷子都快秀穗了。他没有说出口,只是问:“娘,咱家的自留地在哪里?”叶母说:“在芳草地。东邻是玉米,西邻是芝麻,中间十二垄稷子是咱家的。我估摸着荒的不成样子了,再不清苗就不长穗了。”知秋终于忍不住问道:“咋靠到这时候才清苗呢?”不料这话让云蓉听见了,母狮似地吼道:“家里的男人都死净了,装什么呆!”知秋心里很不是滋味,嘴张了又张,想回敬几句,慌得叶母举起袖子堵他的嘴:“秋,快吃饭,吃饱了刷碗去。”知秋扔下筷子放下碗,饭也不吃了,胡乱拾掇了锅碗瓢盆,忍气吞声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想起昨晚云蓉桀骜不驯的横蛮,想起老母息事宁人的可怜,知秋喉咙里像堵了棉团。探身从土炕前的抽屉桌上取过衣服,蹬上带补丁的青粗布裤子,穿上短袖白粗布对襟褂,又从炕前的鞋龛里掏出破旧的五眼球鞋,套在脚上,系了鞋带,然后走出屋门。
这是一家普通的农家小院,三间正房坐北朝南,石砌根基土坯墙,墙皮已成片脱落,露出黄兮兮的坯和七宽八窄的缝。房顶是麦秸的,多年失修,檐头残缺不齐,有豁的地方,雨水顺着墙向下淌,涮出一道道沟痕。中间是厅堂,西间是云蓉的卧室,叶母住在东间。两间东偏房,亦是石基土坯墙、木质门窗茅草顶,只比正房矮了许多,知秋就住在东偏房里。院门是一座青砖镶皮的瓦顶门楼,位于院子东南角。两扇退了漆的木门,嵌着一对兽头铜环,唯此炫耀了叶宅祖上曾有过的富庶。门楼之侧,是那株饱经沧桑的枣树。树有合抱粗,高出房顶一大截,给知秋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记忆最深的是下枣,大清早,院子扫得锃光,厕所畜圈用苇席遮掩,父亲攀上树杈,使出浑身的力气脚蹬手拽,随着树冠的左摆右摇,红枣雨点般洒满院子。落到房顶上的枣儿,顺着檐头向下滚,像是红色的珍珠帘子,有趣极了。他的任务是拣枣,顾不得头皮打得生疼,忙不迭地往小笸箩里捡。下枣后,母亲支派他到邻家去送,他最喜欢这差使,端着满瓢的红枣,迎着一张张笑脸,严如叶家的天使,自豪极了……
知秋美美地追忆着,捡起瓢从瓮里舀了水,倒进月台上的铜脸盆里,抹把脸,扬起脖子漱了口,向门楼走去。门洞壁上挂着挖刀,苇笠系在挖刀把上,这是细心的母亲早为他备好的。他取下工具,轻启门扇,深怕惊扰邻舍,岂料连日秋雨,门枢发紧,随着门启,“嘎吱”一声闷响。若在前几年,这响动免不了引得半条街的狗狂吠一阵,可是眼下悄然无声。这也不为怪,饥荒刚过,人们连肚皮还填不饱,哪有闲粮喂狗呢?除了支书家有狗,偌大一个杨柳湾找不出第二只狗来。
天色已亮,街上坑坑凹凹的,积满了水,水里漂着草屑死鼠。宅舍破陋杂乱、拥挤不堪,院墙塌了半截的,缺了豁口的,比比皆是。间或“轰隆”一声,不晓得谁家的房塌了,还是墙倒了。知秋饶过十字口,顺街南去,路西一座蓝砖青瓦高门楼,原是他外祖父的家,如今是大队办公室。村南一片空地,是外祖父家的场院。场边几株杏树,麦熟时节,鲜红的杏子像一颗颗玲珑剔透的玛瑙攒在枝头上,馋得路人直咽口水。眼下杏树没了,代之而起的是几间低矮的草房,房前围着篱笆,是梅绣鹃的家。梅家是地主,土改那年献出了深宅大院,借外祖父的场院盖了这套茅舍。知秋的母亲梅日芳和绣鹃的父亲梅日新是五服兄妹,因而知秋和绣鹃以表姐弟相称。绣鹃长知秋一岁,两人自幼为伴,小学、初中都是同班,后来绣鹃考入了县高中,知秋进了农专。毕业前夕,绣鹃忙着考大学,知秋成天价在农场里实践,无缘相见。回乡的路上他就想,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望绣鹃,岂料昨晚云蓉无事生非,搅乱了他的心思。想起绣鹃,他的心情如滚滚春潮,泛滥不息,这世上只有她和他心心相印;只有她是他真挚的朋友。知秋驻足梅家门前,凝视良久,想喊绣鹃,又怕惊动别人,犹豫了多时,独自走出村子。
野外,安详,静谧。东天边上,刚刚露出的曙光,又被飘移游荡的浓雾吞噬了。透过朦胧的烟霭,远山近舍,约约绰绰,眼前的高粱玉米,像罩上了淡淡的头纱,平添了一缕惆怅迷离的情调。知秋穿过小桥,踽踽独行在泥泞的田间小道上。轻风掠过,他略略打个寒噤,碧绿的谷苗也随着他的寒噤一涛赶着一涛地飘荡起来。也许是农校的熏陶吧,他特别喜欢绿色,对庄稼情有独钟。
农校创办于大跃进时代,知秋是第二届学生,也是最后一届。前届毕业生,全部分配到公社农技站或国营农场,成了端铁饭碗的国家干部。他这届农专生满怀希冀,分配到理想的岗位。不料,风云突变、热望成灰。校长在毕业典礼上说,我的心情和你们一样沉重,你们不能分配工作,我们学校也办到头了。这糟糕的消息虽早有耳闻,但谁都不希望是真的。这天,一经校长宣布,即刻成了铁的事实。校长望着学生们惊疑困惑的目光,继续说,大跃进以来,工农业浮夸严重,受浮夸的影响,学校办多了,质量降低了。近几年所有的高中生都升大学,所有的中专生都分配工作,是不符合社会发展规律的。中央指示今年砍掉一批大学和中专,我们农专就在关停之列。你们呢,将是中华大地上第一代又红又专的新式农民。沉闷的会场像肃穆的追悼会,静得落到地上一根针都能听得见。校长见师生们默然无语,又说,农村是广阔的天地,知识青年到那里是大有作为的,你们回乡务农不是知识多了,而是知识少了。校长见会场依然沉寂,又鼓动说,农村形势日新月异,这给你们提供了许多施展才能的机遇,徐建春高小毕业献身农村,如今成了全国闻名的劳动模范……学生们在台下窃窃私语:全国能有几个徐建春?还不是为了树典型?知秋浮想联翩,台上台下的话都没有听进去。他倒不在乎分配不分配工作,只要学以致用,在哪里干都行。扪心自问,倒情愿回到家乡。家乡的山山水水,草草木木,无不情思缕缕;父母兄妹,儿时挚友,更让他牵肠挂肚。“回来好,回来就好!”想起昨天母亲的话,他心里坦然了许多。
天越来越亮了,远山近舍渐次清晰起来。水湾像一泓碧透的水晶,在晨风中闪着粼粼的波光。堤岸上新栽的白杨和垂柳,沐浴着秋天的洗礼,几片黄叶挣脱了树梢,飘落在水上。“叶落归根”,这是自然规律,是千古不变的至理。知秋望着水面上漂动的黄叶,不由得叹息起来:这乖戾的叶子,不落到根上,偏落到水里,漂来荡去的,漂到何处是归宿啊!倏地想到自己,自己何尝不是一片小叶?回到家乡可谓叶落归根了,可他总感到前途不可捉摸。饥荒那年,二哥一夜之间成了罪人,牵连得他亦跌进了万丈深渊。他这样的人回到家乡,生产队能欢迎吗?群众能信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