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田间诚心少 垄畔真意多(一)
知秋看那小女孩儿,煞是可爱:圆圆的小嘴巴,金鱼似的纯真无邪;言谈之间,眨动着乌黑晶亮的长睫毛,透着一股聪明伶俐的灵气。他问紫玉:“这是谁家的孩子?”紫玉说:“紫晨大哥家的,叫柳闻莺。”知秋应道:“多么好听的名字呀,真有些诗情画意!闻莺,我是尚辉的叔,你也该叫叔,这是你绣鹃大姑。”那女孩儿乖巧得很,亲切地叫了声“姑姑”、“叔叔”。知秋摸着小女孩的头,对紫玉说:“家里有事,我先走了。”绣鹃随机应变:“我有些头痛,也要走了。”紫玉听他们要走,也说:“既然你们都走,我在这儿有啥意思?”说着拽起闻莺,随知秋走出房门。
桃花风风火火地迎来:“你们干啥去?”“回家。”紫玉淡淡地回答。桃花生气地说:“你们活糟践人哪,我好心好意取来了牌,你们就散了,算啥回子事?”知秋抱歉地说:“桃花队长,娘喊我回家。对不起,让你白白跑了一趟。”桃花气得一蹦老高:“说句对不起就行了?说话不算数还算人吗?”紫玉冷笑道:“哎哟哟,不陪队长打牌,还得罚工分呀?”“不打牌拉倒!”桃花气得脸像紫茄子,一跺脚走了。绣鹃忧心忡忡地说:“惹着领导不太合适吧?”“她就那样,驴性子,牛脾气,回头就没事了。”紫玉说着,挽起绣鹃姗姗而去。
知秋见过母亲,原来是为修房的事。叶母听说上午不出工,雨又住了点,是难得的机会,就指使儿子去邻家借了几个麦秸,将漏雨的敞棚遮了。
雨后的黎明,云霞满天,青山含翠。知秋清早起来,扛着锄头,疾步向老槐树走去。远远望去,村头那棵古槐,像一朵墨绿色的蘑菇,衬托在如血的朝霞中,显示出大气磅礴的巍峨与壮观。近看,古枝盘曲、苍劲葱翠,密密麻麻的枝叶间,挂着一串串琥珀似的槐果郎,散着幽香。树下已经聚集了几个社员,有的倚树抽烟,有的蹲在暴出的树根上,用瓦片慢腾腾地打磨着锄刃,不经心地应着知秋的问候。自立刚到树下就发牢骚:“雨倒是停了,可地里湿渍渍的,一踩半拃深,怎么能下锄?闭着眼喊冲锋——尽瞎指挥。”济苍笑笑,两边讨好地说:“队长让去就去呗,老天爷下了几天雨,胳膊腿的也歇过来了,按说也该干点了。”自立咂咂嘴:“哟,你老莫刚从‘小队秋季田间管理小组临时代理组长’提拔为副队长,就戏台子上打仗——装模作样了。要我说,乌云别散,雨点别停,再下三天三夜才过瘾呢。”济苍低了头不吭声。霞光中,陆陆续续又来了几个社员,七言八语地谈笑着,等候队长“光临”。
杨根卫吹着哨子,从胡同里出来,饱满的嘴唇铁闸似的紧闭着,坚硬地咬着哨子,随着“吱吱”的哨声,腮帮子鼓起一道道棱子。他吹一阵,喊一阵:“二队的社员们,到高坡岭子锄玉米了!”男男女女的社员们,蚂蚁出穴般地围聚到古槐底下。根卫站到槐根拱起的土堆子上,看着济苍点名。他绷着肌厚肉重的阔脸,竖着浓密粗硬的短发,石岸般兀突的眉弓下,一对饿虎般深邃的双眼滴溜溜地扫射着人群。知秋和他的目光刚好相碰,吓得急忙低了头。济苍点完名,根卫说:“今天到高坡岭子锄玉米,桃花带队,济苍负责质量。我在家安排附属劳力。绣鹃几个还没到,我再催催她们。你们走吧!”知秋听说绣鹃没到,心里直犯嘀咕:昨天两人约得好好的,第一天出工要争个开门红。怎么磨磨蹭蹭的还不来呢?
高坡岭子在紫鹃山的东麓,是一片地势高、又十分瘠薄的沙坡地。男男女女三十多位社员,顺着一条凸凹不平的山路向前走着。田里的地瓜、大豆,不知是底气不足,还是缺少风调雨顺,黄殃殃的,少了那份郁郁葱葱的生气。路边、田埂上的野菀豆花,紫盈盈的,衔芳顶露,反倒显得生气蓬勃。
朝霞似火,团团白云被映得五彩缤纷,道道金光穿过云缝,像利剑直插苍穹。走在前面的自立,触景生情,扯起嗓子唱起了“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紫玉在知秋身旁走着,高声吆喝:“大清早的,就盼着日落西山,还干不干活呀?”人们“哄”的笑了。紫玉亮开银铃般的喉咙唱道:“太阳出来照四方,毛主席的思想闪金光……”知秋随着唱起来。自立嗤之以鼻。
社员们散在地头上,东瞅瞅,西瞧瞧,不等桃花下令,就“忽拉”一字儿摆开,争着选垄插锄。紫玉向知秋呶嘴,示意他到那边插锄。他犹豫之间,男女劳力全都插了锄。空下两垄,桃花占了一垄,剩下的一垄他插了锄。垄间的草厚得像地毯,草根盘着草根,铲铲不动,撕也撕不下。他抡起锄铲了几下,就听自立喊:“知秋,想拉趟吗?‘插锄三袋烟’,这是生产队的规矩,别人没干也不准你干。”他回头看时,社员们有的锄了一锄,有的把锄扔在田垄里,一锄也没锄,三三五五的,坐在地头上歇着。
知秋眼巴巴地数着济苍抽了三袋烟,等到日头三竿多高,依旧没有动工的迹象。他悄悄问自立,自立说:“千千的明日,万万的后日,你急啥忙啥抢火啥!你没听人说吗,干的不如看的,看的不如捣蛋的,干多干少一个样,工分少不了。”约摸过了两个小时,早饭送来了。柏正民挑着两桶汤,“吭哧吭哧”在前面走着,蔡莹挑着两篮子干粮,在后面跟着。人们像麻雀见了谷穗一样,蜂拥而上,将他俩团团围住,不等放下担子,就纷纷寻找干粮和碗筷。汤是甘署面做的,清的像马尿。快捷的握着长把勺子,伸到桶底去捞面疙瘩,迟缓的抢不到勺子直骂娘。
知秋没发现自己的干粮。蔡莹说:“我去你家取干粮,辉他娘和婶子在拌嘴,婶子借了玉米面,为你烙饼子,一会儿就让绣鹃捎来。我多带了几块窝窝头,你吃吧。”知秋饿倒不十分饿,只是众人都有吃的,显得自己有些冷落,苦笑着对蔡莹说:“我不饿。”蔡莹塞给他两个窝头:“先吃着,不够的话,大伙儿匀匀,待会儿,你的干粮捎来了,大伙儿帮着吃还不一样?”知秋勉强接了。
紫玉见了,落落大方地送给知秋两卷煎饼,端过一碗汤,蹲在知秋面前,同他一块吃。知秋心里一丝温暖油然而生。自立一旁看的明白,将自己的煎饼包好,悄悄掖到腚底下,嘻皮笑脸地对紫云说:“姐,我的干粮也不多,你赊点给我吧。”紫云当真他的干粮带少了,就将一卷煎饼送给他。自立穿着一件肥裤衩子,里面没套裤头,坐在平地上,左手挽起裤腿,暴露出腿根处黑乎乎的一窝东西,右手拿着紫云给他的煎饼,仿着喂鸟的架式,“啧啧”两声,将饼屑扔进腿根,边扔边对紫云说:“姐,快看,我用你的食喂鸟哩!”众人见了哄堂大笑。知秋一阵恶心:太粗野了,广庭大众之下,怎么能开这种玩笑?
紫云的脸红也不红,“嘻嘻”地笑着:“自立,你那只鸟儿,光吃不行,也得喝点,要不,可就噎着了。”说着端起一碗汤,“刷”地泼进自立的裤裆里,浇得他捂着肚子杀猪般地嚎起来。众人“哈哈”大笑,男人们笑岔了气,女人们笑得直流泪,连阴着脸的济苍,也笑得将嘴里的饭喷出来。好歹那汤已经凉了,自立烫倒没烫着,只是那汤粘乎乎的,将裤衩贴在大腿上,“鸟”和“鸟窝”黑乎乎地粘在一起,突得一清二楚。他哭笑不得,从地下爬起来去追紫云。紫云扔下汤碗,撒腿钻进玉米地。自立追了一阵子没追上,垂头丧气地走回来,边走边踢庄稼。年纪大的社员见了,心疼的不得了,想说又不好开口。济苍看不下去,就说:“小祖宗们,脚下留情吧,别闹了。”自立满腔羞恼没处发泄,朝着济苍开了腔:“哎哟哟!刚当上小队副,就山猫坐土墩——冒充镇山虎了。芝麻粒子大的屁官,管事倒不少。社员以社为家,我是社员,这庄稼也有我的一份,糟蹋几棵又咋啦?再说了,紫云是支书的千金,是她惹我的,有本事朝她说去。我看哪,老虎拉车,谅你也不敢(赶)。”说罢,又狠狠踢倒几棵玉米,怄得济苍两眼直瞪。
桃花站出来说:“别吵了,开工吧。”社员们七零八落地拾起锄头,自立艮着脖子反驳:“饭后三袋烟,烟还没抽完就开工?汤还没咽下喉咙眼呢,娘们叉了奶你负责。”自立一吵,众人又纷纷扔下锄头歇起来。柏正民生慢悠悠地抽着烟找话茬:“知秋,你是文化人,你说这玉米为啥有的籽粒饱满,有的秃头秃腚呢?”济苍窝了一肚子气,借着插话消气儿:“这点子事儿,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肥多水足的自然饱满了。”正民驳道:“也不尽然,你看渠边上的几株,又粗又壮,为啥也秃顶?”一句话驳得济苍哑口无言。知秋笑笑说:“莫大哥说的有道理。不过,还与传花授粉有关,雄蕊的花粉传到雌蕊柱头上,庄稼才能长粒。人与物是一个道理,就像男女不结合不会生出孩子一样。”紫晨的媳妇蓝天霞尖酸刻薄地说:“洋学生懂事就是多,没结婚也知道咋着生孩子。别是秋兄弟早尝了男女结合的滋味了?”一阵哄笑,羞得知秋红了脸。紫玉静静听着,觉得知秋说的有道理,瞅了天霞一眼,鄙夷地说:“嫂子,三哥说的是科学,你们这些文盲知道什么?”“俺文盲不懂事,可也会生孩子。你们文化人有本事,生个不秃头不秃腚的棒子给俺看看,也叫嫂子服你。”天霞喋喋不休。紫玉想继续回驳,就听桃花说:“别扯了,饭后三袋烟的工夫也够了,开工吧。”知秋抬头望望太阳,已是九点多钟的光景了。
知秋在农场虽然锄过草,但和生产队的社员们比,却是天壤之别。他刚刚锄了一截子,人们已经到地中间了。济苍转到他身后查质量,笑着对他说:“你锄地的架式不对。锄地讲究前腿弓、后腿蹬,出锄要稳,收锄要平,脚踩梅花,左右开弓。”说着为知秋示范。知秋见他忽左忽右,一会儿抛,一会儿拉,像剃头匠剃头一样轻松,将杂草铲得干干净净。他想,难怪人们说上学的人,“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学生还就是应该在庄稼地里磨练磨练呢!
知秋按着济苍的指导,拿着架式锄地,感到更不顺手。刚才他还听到社员们的欢声笑语,一会儿工夫,竟然鸦雀无声了。仰头一望,人们已经锄到地那头了,他呢,黄瓜打驴——还剩半截哩。知秋头不抬、腰不伸,用尽力气追赶,脸上的汗珠如同黄豆滚落到土里,一摔八瓣。背上的汗水顺着脊沟,小溪似的汩汩直流,湿尽了背心,浸透了裤腰,顺着裤腿淌进鞋窟窿里,脚一踩,汗水四溅。知秋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的滋味。
地头上,社员们扶着锄柄在说笑。紫云说:“知秋是属丝瓜的,越拽越长了。”自立高声哨道:“知秋呀,麻线擦腚——勒(累)了蛋了。”知秋气得心都哆嗦了,咬着牙一声不吭,众人的话只当耳旁风。紫玉听自立言语刺耳,冷冰冰地说:“有点儿人味的,也不会好了疮疤忘了疼。知秋还没累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娘呢。”自立深知是讽刺他。两年前,他辍学回家,跟着社员割麦子,累得嚎啕大哭。眼下,自讨没趣,随着众人钻进棉槐丛里乘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