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随在公公身后才进了厚德堂,珞琪一路上暗自思忖,不知公公是否会破例夸赞丈夫几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丈夫云纵的才干今日是被钦差鹿大人赞不绝口。
    不想脚步刚迈进厚德堂,公公不及斥退下人们回避,就一声怒喝:“逆子,跪下!”
    珞琪心头一惊,回头惑然地望了眼跪地的丈夫,公公却是一句怒喝:“请家法来!”
    珞琪吓的心惊胆颤。平素丈夫犯错,总是调皮的小五弟替打,如今丈夫在外面光耀门楣,在朝廷要员面前尽显龙城声威,如何有功不赏,反是要责打?
    两旁仆人噤若寒蝉,互相看着不知所措。
    “听不懂吗?请家法来!”
    这一声几乎是咆哮,珞琪张张嘴想替丈夫辩驳几句,小夫人霍小玉扯扯她的衣袖,示意她此刻千万不要多嘴。
    公公发了雷霆之怒,偏是云纵在父亲面前时个不会赎嘴的。这点珞琪也奇怪,平日云纵在奶奶面前撒娇做痴亲昵的样子令她都嫉妒,同她耳鬓厮磨时那些油嘴滑舌的话透出浮浪,只是在父亲面前就变得一本正经,总是寸土不让的。如今板子到了头上,他自然也誓不低头了。
    珞琪心里暗自叫苦,可惜了老祖宗去了普陀山礼佛,若是老祖宗在家,一定不会让云纵受苦。
    管家应声下去,离开时目光惋惜地看了一眼杨云纵。
    那光亮的毛竹板子拿进来时,珞琪心惊肉跳,公公该不会当了她这个媳妇的面把丈夫痛责一顿吧?
    丈夫也难堪地望了她一眼,似乎当了她这个媳妇面前被父亲责打,令他做丈夫的尊严尽失。
    珞琪心急,眼见丈夫被五花大绑了放倒,满园的家人和下人都瞠目结舌不知所措。
    这时就听门外一阵咯咯的笑声,小夫人霍小玉摇曳着腰肢进来,不顾眼前的尴尬,只是道着:“恭喜老爷,贺喜老爷!”
    霍夫人几句笑语道:“听说老爷今天在钦差大人面前挣足了脸面,一显了龙城的军威。怕是钦差大人回京奏明皇上,定会对老爷有所封赏。”
    杨焯廷呵呵冷笑几声,骂了句:“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的畜生!人前人后收不住秉性轻狂!”
    小夫人陪了笑道:“老爷就是要教训大少爷,也等吸几口烟,歇息够了明天再说。”
    一提到鸦片烟,珞琪见公公果然眉开眼笑,又是哈欠连天,吩咐珞琪可以回房,让儿子云纵去庭院跪上一个时辰思过。
    珞琪心里心疼丈夫,不忍他受苦,却也无可奈何,总比丈夫真被公公痛打一顿要好,猜想公公定然是恼怒丈夫不知轻重在鹿大人面前评议朝鲜时局之事,也不好多言。
    二人规矩地退出厚德堂,来到庭院。
    杨云纵立在庭院里那棵古树下,珞琪笑眼望着他,掩了嘴故意促狭般不离开。
    “回房去!”丈夫低声嗔怪,面带怒容。
    “父亲大人吩咐你跪下思过呢。”珞琪调皮地提醒。
    丈夫瞪了她一眼,是不想让妻子看到他被罚的窘态。
    珞琪轻咬下唇,娇俏地凑到他身边,踮起脚尖凑到云纵耳边慧黠道:“待回去,人家给你揉膝盖。乖~快跪下,小心和五弟一样。”
    丈夫挥拳,珞琪故意做出要大声尖叫的样子,被丈夫一把捂住嘴巴揽抱在怀里,恰被出来的小夫人霍小玉见到,羞得“哎哟”一声扭过头捂脸。
    杨云纵慌得松开妻子一把推开,狠狠地瞪了珞琪一眼,满是嗔怪,双颊飞红。
    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和叫嚷声,福伯的劝阻声:“四姨奶奶,慢些,老爷在花厅前议事呢。”
    四姨娘一早去户部侍郎尚三喜家去赴老太太的寿宴,说好了晚上在尚家吃饭。杨焯廷自大夫人过世一直没有续弦,也没属意要将哪位如夫人扶正,大夫人的位置虚位以待。平日遇到有个应酬,都是四姨太和七姨太争先恐后地替老爷出门,如今京城里的尚三喜大人家眷在龙城,老太太过寿并未想大办,也没送请柬,是老爷想起来吩咐四姨太替他去送贺礼的。
    四姨太冲进来披头散发,魂飞魄散的样子,身后跟了三少爷焕信,也是一脸的肃穆。
    “这是唱得哪出?《装疯》都扮到府里来了?”杨焯廷怒道。
    四姨太纵声大哭起来:“老爷,你可是要给妾身做主呀,老爷,人家险些就命丧黄泉见不到老爷了。”
    四姨太哭得悲悲戚戚,众人不明究竟面面相觑。
    霍小玉起身来劝,七姨太奚落道:“四妹妹这是怎的了?早晨闹了要去尚家看热闹的是你,如今去了怎么丢了魂儿一般的回来了?”
    杨焯廷的目光审视到立在一旁若有话说的三儿子焕信,问了句:“老三,是怎么回事?”
    三爷焕信身材颀长,微鼓的腮深陷的颌骨,有些刀削斧凿的刚毅,颇得杨家男儿的传承。眉头一挑轻描淡写:“还不是大哥带的好兵?父亲吩咐儿子提了大哥手下的一个营军队去尚府抄家,那些不中用的奴才闹得**飞狗跳的,险些将四姨娘当了犯妇擒去。”
    “他就是存心!”四姨太呜呜地大哭,捶着腿边哭边骂。
    “好好回话,到底是怎么回事?”杨焯廷恼怒。
    焕信继续说:“奉命去抄家的士卒,险些伤了四姨娘,加上那场面着实的吓人,四姨娘受了惊吓。可惜那些人顾头不顾尾的,自家人在内不知庇护不说,还疏忽放走了钦犯。尚家的小公子和一位小姐逃掉了。”
    三弟总是不失时机诋毁大哥云纵,珞琪见怪不怪,只是此刻落井下石火上浇油,父亲岂不更恼火?
    珞琪满腹狐疑,听了杨焯廷叹气说:“我也是一早才得到了官府的牒照,知道那尚三喜获罪于老佛爷,满门发配。女眷卖给披甲人为奴,未成年的男儿就入宫当太监。哼,日后你们做事可是要循规蹈矩,知道官场艰难,不要生出是非来害了家门。老三还是稳重,最是该督导的就是吉官儿,年少猖狂,胆大妄为去上书朝廷,他一个毛孩子懂得什么治国安邦?有了些功名沾了族荫,就忘乎所以!孽障!”
    珞琪大气不敢出,低头不语,四姨娘啜泣声入耳,七姨娘好奇地问:“这么说,那尚家如花似玉的女儿们就去当了妓女,小少爷们还不懂人事就要被……”
    一阵窃笑,姨太太们窃窃私议,珞琪一阵反胃,五脏六腑都要翻出一般。
    杨焯廷的神色现出些苍凉,摆摆手说是自己疲惫了,罚云纵在祖宗牌位跪上一柱香的时辰思过,他在霍小玉的搀扶下去歇息了。
    第二日,云纵带珞琪和冰儿奉父命去拜望来龙城驻足的南安郡王和王妃。
    马车行在路上,被前面拥堵的人群拦住。
    一股刺鼻的臭气扑面而来,恶心得珞琪反胃。
    一辆粪车在对面的一家店铺前停着。
    围观的人群议论嘈杂,一名黑色短袄的老汉跪在地上磕头央求。
    珞琪平素好看热闹,推开冰儿跪靠在边窗掀开帘子看。
    那地上磕头的老汉须发如雪,叩头道:“老爷行行好开恩,小的没眼,不留心将着泔水洒在店面外,烦老爷只借了扫帚水桶给小的,小的给贵号清扫干净就是。”
    绿漆金字店匾额高悬,珞琪扫了眼,是家卖皮袄的成衣店。
    店面台阶下那戴了瓜皮帽插着手昂首站立的怕不是店主就是掌柜,一副傲人的神色并不说话,反是两个伙计在那里破口大骂,偏坚持要那老头脱了身上的袄来擦干净地上的那滩泔水,老人跪地磕头央告就是不肯,惹来街面上无数人围观。
    珞琪气不过,又不便自己下车抛头露面,忙吩咐焕睿说:“你去说个话,欺人太甚!”
    焕睿跳下车,扶了腰挪去对面的成衣店时,珞琪发现丈夫杨云纵已经走马过去,只坐在马背上看了看问:“什么事?”
    老人见是官爷,忙跪下叩头央告:“老爷,小老儿不留心,洒了泔水在他店门口,他们不肯借扫帚来清洗,偏要小老儿脱了袄来擦洗。”
    边说边指指身上那件破烂补丁重重,几处绽露了破棉絮的黑麻布袄。
    杨云纵手中马鞭一指地上喝骂:“你这个老头儿好生无礼,弄脏了人家的店面,理应清洗。莫说是让你脱了件破袄来擦,就是让你用嘴舔干净,也是应该的!”
    一句话,那老人神色木然,台阶上的掌柜模样的人穿着银鼠马褂团花杭绸长衫过来作揖道:“官爷英明。”
    店伙计更是得意,趾高气扬骂了老头道:“官爷都吩咐了,还不快,等了抓去衙门打板子呢?”
    淘泔水的老人绝望地颤巍巍脱下棉袄,蹲在地上望着那一小滩泔水,手中的破棉袄不舍得,又无奈,叹气摇头。
    周围的人也有为老人抱不平的,埋怨那店主太过欺负庄户人家老实人;有幸灾乐祸的,骂那老头子不长眼弄脏了人家的地,是活该如此。
    蓝呢马车里的珞琪打着窗帘看得个真切,面上一阵白一阵赤,竟然没想到丈夫如今变得如此世故,平日在家对公公唯唯诺诺一改在朝鲜国那威风八面的秉性风范不说,如今还学得欺凌老弱,竟然为这些为富不仁的商人做帮凶,也不顾碧痕拉劝,珞琪跳下车去就要同丈夫理论。
    焕睿快行几步来到大哥杨云纵的高头骏马前,拉马缰厉声质问:“大哥,这也忒欺负人了!这老人家并非有意为之,你让他弄脏了衣服,他穿什么?”
    珞琪正要上前帮趁五弟焕睿,忠儿已经吓得一甩辫子一拍额头,冲过来二话不说推了珞琪回车里,嘴里惊恐得低声叫:“少奶奶,你是不要命了不成?这里有五爷呢。”
    珞琪心有不甘,但也知道她这理应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少奶奶在街市上抛头露面会是什么后果。
    就见丈夫一扬手,一马鞭抽在五弟冰儿的手腕上,骂了句:“滚开!回车上去!”
    凌厉的目光瞪了五弟冰儿,冰儿揉着手,目光羞愤又无奈。
    老人跪坐在地上呜呜地哭着,弯身将那片洒落在成衣店台阶上本不是很多的泔水一一擦洗干净。身上一件洗得没了底色的褡裢褂子,赤露着瘦骨嶙峋的胳膊,在风中发抖。
    待老汉擦净了地面,仰头望着杨云纵,云纵一扬马鞭,问那店掌柜:“你自己看看,这样可使得?”
    青砖台阶已经湿漉漉再没了腌臢。
    店掌柜连连称颂老爷圣明。
    杨云纵带住马缰望了一眼成衣店的匾额道:“既是这老儿听了你话,脱了袄为你擦洗净地面,你须得去取一件袄给他穿。”
    店掌柜张大嘴,露出一口黄板牙,皮笑肉不笑道:“官爷,小的不明白了,这为何……”
    “这老汉靠淘泔水为生,早晚寒凉,乡村尤冷。他只这一件袄,拿去为你擦了地,你忍心见他受冻?”
    珞琪看到这里才恍然大悟,心想丈夫平素铁着一张脸,没想到也有如此促狭的时候。一件破袄去换件新袄,委屈一下也是值得。
    店掌柜不服,还想争辩,杨云纵厉声道:“再若推诿,难道想去衙门,担一个欺愚乡民之罪吗?”
    店掌柜捶xiong顿足,无可奈何,又说:“大人,小的赔他这件破袄的钱就是。”
    杨云纵一提马鞭道:“不必,只取件成袄为他御寒即可。”
    珞琪一想,丈夫也真是聪明,若是赔件破袄,值不得几个铜子,怕连做件新袄的棉花钱都不够。
    就见店掌柜进了店面,等了一阵出来,在众人的惊叹唏嘘声中捧来一件崭新的摹本青花缎面长棉袍。这种缎面名贵,就是一般的平民都难得穿上,竟然被送给这么个倒泔水的老汉。
    老人惊愕地不敢伸手去接,怕一辈子都没能碰过如此名贵的袄,诧异地目光望向杨云纵。
    杨云纵道:“你且收了,这是他赔你的袄。”
    老人千恩万谢地接了,给杨云纵磕头作揖。
    焕睿上了车,同车里的嫂嫂珞琪相视而笑,赞道:“大哥真个精明,这老头是发财了,缎面长袍,怕够老汉一年的养家糊口开销。”
    珞琪心下好奇问:“莫不是这店掌柜被大爷吓晕了头?怎么不找件棉布袍子给了老汉,反送了如此昂贵的袍子?”
    焕睿俏皮地一笑,反问:“嫂嫂,你几曾听说过这种有钱人才出入的成衣店卖过棉布袍子的?我大哥怕吃准了这点,耍弄那店掌柜。”
    这才是大快人心,珞琪掀起帘子再看白马红缨衣服亮丽的丈夫,愈发显得英武俊朗,贵气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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