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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青春意气年年醉

    珞琪腮边飘过矜然自得的笑,偷眼看坐在一旁的公公杨焯廷,公公却是面不改色,看不出一丝欢喜自矜的神色。
    阵阵枪声如爆竹般裂响,排排游动靶被士兵们百发百中地打落,演习的军事目标堡垒在大炮的威力下灰飞烟灭,全场更是响起一片惊叹声和叫绝声。
    洋人顾问都嘘叹不已,频频向杨焯廷发问,珞琪有条不紊地从容翻译。
    公公杨焯廷面色凝重,看不出喜,也不见忧,缓缓地掏出鼻烟壶,揉了鼻烟嗅嗅,打个喷嚏,慢悠悠地拖长声音谦虚道:“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耳。”
    虽然公公喜怒无形于色,但珞琪能感觉到公公心底的自豪。
    如今钦差大臣都大开眼界叫好不迭,西洋记者嘘声四起,对龙城有如此雄厚的兵力和训练有素的新军赞叹不已,怕公公对丈夫的辛劳总该有个认可。
    但珞琪又不得不为昨天云纵得罪鹿中堂的事为丈夫的安危担忧。
    杨云纵纵马来到观礼台前,翻身下马叩拜,请鹿中堂亲自检阅骑兵。
    鹿中堂健步下了观礼台,惜才般赞赏的目光上下打量跪地参拜的年轻统领,面带温然笑意俯身无语搀扶,那笑意中含了拿捏。
    杨云纵起身,目光中只看到鹿中堂那绣了团蟒的官服衣襟,向上是软缎马褂,朝珠上夺目耀眼的珊瑚佛头,之后是几缕飘然的胡须。
    当眼眸同那锐利而又不失温和的目光相接时,杨云纵一惊,又慌忙避开,鹿中堂却是呵呵发笑,拍了杨云纵的手道:“真乃焯翁家之千里驹是也。”
    杨云纵心惊之余,反是坦然,若无其事一般嘴角勾出一丝傲意如雄鹰般的笑意,笑意中略含几分童气未退。仿如一幅笔走龙蛇的墨宝,某个字中的一捺走笔,显得硌眼般不协调,却又十分可爱。
    “末将杨焕豪躬请大人上马检阅骑兵营!”杨云纵装作从未见过这位鹿中堂,或是根本没拿鹿中堂同昨日那酒楼上放肆的嫖客联系成一人。
    见鹿中堂只拉着他的手不作声,目光上下打量着他,想起了妻子提起的这位鹿大人的官风和昨日在酒楼所见鹿中堂的行径,慌得忙再拜请鹿大人上马。鹿中堂也不为难他,拍了几下杨云纵的手背,松开他的手,走近那匹黑毛油亮的高头唐古拉山骏马旁,摸摸飘顺的马鬃,抚mo白色的前额,马不驯服地打个响鼻,甩甩头。
    “大黑!”杨云纵低声唬喝,鹿中堂哈哈一笑,精神抖擞,豪情大发,蹬鞍翻上马背,身手矫健娴熟地一夹马背,那马忽然一甩头,长嘶一声,前蹄腾空而起。
    “大黑!”杨云纵慌得大喝一声,惊惧地望着自己的爱马,而鹿中堂却面无惧色,双股夹紧马背一收马缰,一个漂亮的立马扬威姿势亮相,令全场的人都以为钦差大人这是在炫耀官威,立刻一片叫好喝彩声暴起,哪里知道台下发生的意外。
    那大黑马听了主人的训斥,也规矩地立住,在原地盘旋甩着尾巴,贴到杨云纵身边,垂头去蹭杨云纵的面颊,似乎在问:“主人如何将大黑送给了这个汉子?”
    杨云纵刚要赔罪解释,鹿中堂喝了声:“带路!阅兵!”
    一夹马背,马鞭轻扬,那大黑马飞也似的冲出,杨云纵忙翻身上了匹追风白马,打马紧随。
    列队齐整的骑兵,当鹿中堂和杨云纵两匹马飞奔到方阵钱,就听到马背上威风飒飒的健儿手中长枪刺刀上膛的声响和一片片地动山摇的口号声。
    两匹马一前一后地奔过骑兵方阵,鹿中堂巡视一圈打马回到观礼台下,翻身下马,拍拍大黑的头揉着飘逸的鬃毛道:“真是千里良驹!”
    杨云纵走过来俯身为马惊中堂之过请罪,鹿中堂伸手相搀,只温和地随口问了杨云纵的年纪,一面赞叹自古英雄出少年,一面问道:“你表字云纵?”
    云纵微怔,随口应道:“正是,家父为末将取此表字,期冀末将如鹰隼一般有番纵横广宇的作为。”
    鹿中堂捋了胡须点点头,喃喃自语道:“字为表志,‘云纵’,天马良驹纵横驰骋,好字!好字!”
    回身拍拍大黑马的头,情不自禁豪迈的朗声赞道:“好马!”
    说罢呵呵笑着一夹马腹,放马返回观礼台,反是杨云纵立在原地揣摸鹿中堂此话深意。
    黄龙河水面上,战船列队,大炮轰击对岸的目标和河中靶船也是弹无虚发,西洋军事顾问们赞叹不已。
    珞琪踩着高跟鞋,累得双腿发颤,忙碌中见到丈夫从身边擦肩而过,忙一把拉住他紧张说:“吉哥哥,你可发现了那鹿中堂是~~”
    鹿中堂正走来,手中高脚琉璃杯中是红滟滟的洋酒,脸上似笑非笑,嘴角含了一丝诡黠。
    云纵忙向鹿中堂引荐珞琪。
    珞琪忙屈膝见礼,鹿中堂笑道:“昔日在宫中,曾见到真妃小主儿和十格格都是一身西洋装束,随着太后身边召见洋人,太后夸赞格格‘俏丽可爱’。”
    珞琪红了脸,心惊地看着这眼前“和蔼可亲”的鹿中堂,百味翻涌。
    接风宴设在岸边长篷,延绵几里开外。
    军事演练检阅结束,丈夫云纵可是功不可没,珞琪满耳听得都是赞叹声,酒宴上洋人顾问不停地向杨云纵提问。
    珞琪为丈夫做着翻译,云纵应答从然又颇有自己的见地,话语自信又不狂负,珞琪都不由为丈夫的风采折服。平日在家里,小夫妻卿卿我我打来闹去都是床边琐事,只有在如此声势浩大的阅兵场上才能一睹丈夫的风姿。
    宴会的是西洋风格的条桌,白色的餐台布,妆点着亮银烛台餐具器皿,这分明是给洋人做场面,弄得不伦不类。鹿大人带了的几位洋人顾问官随了鹿大人坐在餐桌一侧,对面是龙城州府的官员,各个老朽须发花白,干咳声嗽痰声不断,珞琪不禁皱眉。几位老大人吃得口涎直流花白的胡须上,沾了番茄汁更是难看。还有人拼命吧唧嘴,如猪咀嚼食物,珞琪放下刀叉时,已经看到洋大人们的轻屑和不悦。
    云纵皱皱眉头,却见对面洋人身边的翻译随从已经起身,走到杨焯廷的师爷身边低声侧头嘱咐几句,师爷堆了笑脸来到一位甩塞暴食的老大人身边耳语几句似是提醒,猛然听到那武将出身的老大人骂道:“这是我大清的地盘,洋人远来就该客随主便,老子吧唧嘴吃得才有趣,没有让他们入乡随俗就是便宜他们了。”
    说罢拿起叉子笨拙地插了一大块儿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着对了对面的洋大人笑了笑,珞琪哭笑不得。
    鹿大人干咳一声,话锋一转,开始问云纵的话,先是谈新军的建制,后是谈到了朝鲜的新式镇抚军。
    珞琪嘴角衔着盈盈浅笑望去丈夫,丈夫微欠了身回答鹿大人的问话,神色言语不卑不亢。
    高坐在上座的公公杨焯廷面露得意之色,似乎家有千里驹光耀门楣。
    珞琪心里为丈夫高兴,云纵一直痛恨大清旧式八旗军队的弊端,锐意改革建立西洋的火枪火炮为主的新军,如今总算让朝廷的大员一睹新军风采。
    西崽装扮的侍从开始上甜点,那装束令珞琪看得忍俊不禁。
    她的目光正留意在托着长长的发辫一身西崽装束托了盘子笔直身杆穿梭往返的仆人背影时,猛然间云纵起身,大步来到首席,手捧奏折跪在了鹿大人面前,朗声道:“钦差大人,卑职不才,有一道改革朝廷军制的折子烦劳大人转呈朝廷。大清若要抵御外敌,必须要效法西洋建立新军。另外,如今朝廷不发兵支援朝鲜国戡乱是不智之举!”
    一语如晴天霹雳,推杯换盏笑语喧盈的气氛被打破,死一般的沉寂,只听到春风鼓起头顶凉棚沙沙作响的声音。
    “逆子,放肆!”杨焯廷大惊失色,不等鹿荣答话,一拍桌案忿然而起厉声呵斥儿子云纵。
    众人的目光都被吸引过去,一时间全场肃穆鸦雀无声,杨云纵长跪低头不语,身边的洋人诧异地问珞琪,发生了什么事?
    “杨焕豪,改革新军的谏言你但可以从州府上报兵部,焯翁老大人身为龙城制台兼巡抚,依朝廷法制领兵部尚书衔,你如何避近就远,求老夫来替你上折子给朝廷,岂不蹊跷?”
    珞琪的心揪到喉咙,心里总是明白丈夫彻夜不眠写的这折子策论是为了什么,原来是蓄意要借机上给钦差大臣,公公杨焯廷处处掣肘云纵,他竟然大胆到绕过父亲找钦差达成夙愿。
    云纵浓眉深锁凛然应道:“末将此举实属僭越,但也是心系朝廷,不拘小节。”
    “好一个不拘小节!”鹿中堂哈哈笑了绕案走向云纵,亲手去接他举过头的奏折,解围道:“焯翁莫恼,年轻人有些见识未尝不是好事,再者,他也有一定道理。接着说来听听,为什么朝廷不发兵支援朝鲜平乱就是不智之举?”
    杨云纵抬头,刚要开口,父亲杨焯廷干咳了两声,狠狠瞪了他几眼,云纵忙止住了话语,但是心存不甘。
    鹿中堂笑眯眯地望着杨云纵道:“恕你无罪,但讲无妨。”
    就听杨焯廷一声咳嗽,长长地“嗯”了一声想制止儿子,但杨云纵却意气风发地讲述了大清军队建制的弊端,西洋火器同大清刀枪的对比,从庚子年火烧圆明园到如今的朝鲜戡乱,例子数不胜数。当前朝鲜的时局,日本人如何跃跃欲试,朝鲜国是大清的门户,又是附属国,既然来求救兵平定内乱,大清作为宗主国就应该救援。大清不发兵去帮朝鲜平乱,日本就要带兵登陆朝鲜去染指,朝鲜危矣!当年朝廷派原大将军去坐镇朝鲜,不也是朝廷想保住东北门户之地,灭掉日本登陆朝鲜的野心。如今原大人孤身在朝鲜坚守,孤掌难鸣。朝廷却迟迟不发救兵,简直岂有此理。
    众人听后议论纷纷,鹿中堂对杨云纵所言的朝鲜内外的纷争及对日本介入朝鲜局势的分析听得频频点头,兴致盎然。
    又同云纵探讨了几句各国新军的情况,冷兵器和火器的利弊,鹿荣频频点头称赞。
    珞琪看到公公杨焯廷面色铁青,牙根咬得作响,心里暗叹,云纵怕是破釜沉舟了,即便这折子侥幸被钦差收了专呈朝廷,怕也是回家免不了父亲的痛责。
    鹿荣大人时间紧迫,要离龙城去金陵,临行时鹿荣扶起跪在地上的杨云纵承诺道:“杨统领一番话颇有见地,下官会禀明朝廷于中厉害关系,望朝廷和皇上定夺。”
    众人送行到码头,迤逦数里场面壮观,鹿中堂要登船离去时,唤了杨云纵在身边问:“朝廷有意在天津卫兴练新军,你可有意去天津本官帐下效力?”
    珞琪才恍然大悟又心生惊喜,原来这位鹿中堂对丈夫如此嘉许,是想要丈夫去他军中效力,鹿大人是识才惜才的伯乐。若是去了鹿大人军中,或许丈夫能少了些在龙城内外的闲气;再者,去天津卫或许能逃脱杨家重重束缚,不在公公眼皮下,更不会有人催她生子,珞琪望着丈夫,期望丈夫一句肯定的答复,毕竟钦差大人的脸面无人肯驳。
    可是丈夫几句客套话敷衍,以“父母在,不远游”为借口婉拒,这令珞琪才看到的曙光又被乌云遮掩得黑暗一片。
    总算送走了钦差大人,孤帆远影消失在黄龙河尽头,珞琪松口气。
    众人上轿上马,各自散去。
    回府的路上,珞琪故意推说腹痛,吩咐人喊了丈夫云纵上了她的马车。
    扳着丈夫的脖子,珞琪偷袭般吻了丈夫的颊,慌得云纵心惊肉跳般避之不及,又怕人见到,凑在珞琪耳边责怪:“少来生事,被父亲大人知道还了得?”
    珞琪扳着他的颈不肯放手,慧黠的目光低声问:“你还在乎父亲大人?适才在鹿大人面前言语无状,怕是老大人气得恨不得咬碎你的骨头了,你就回家候着吧。”
    促狭的笑意挂在脸上,拿捏道:“我就让冰儿远远的避了,看看某人如何罪有应得。好在我房里还备了些金创药,下不了床正能在房里陪我了。”
    云纵捏捏他的鼻头,挥挥拳,要跳下车,被珞琪一把拉住问:“如何不应了鹿大人去天津?”
    丈夫嗤之以鼻地一笑,忽然沉下脸认真道:“夫人不是提示过,鹿大人有‘猎艳’之好?若被他掳了去,谁来陪夫人白首偕老?”
    珞琪气恼地挥着粉拳擂着丈夫的肩,笑闹时被丈夫捂住了嘴,示意她小心。
    转身欲下车,被珞琪一把扯住腰间皮带,用帕子小心抹去丈夫颊上的口红印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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