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满目河山空念远
古人送客十里长亭,灞桥伤别。
而龙城迎来送往都会去四门外的风雨楼。楼高五层,极目远眺,内城景色和远来商旅行踪一揽眼底。
内城城门郊外四角的烟雨楼是龙城东西南北门的四座高楼,本名分别是“驭风”、“醉雨”、“挽烟”、“靖澜”,含“风雨烟澜”四字,本地人的俗称“风雨楼”。
正午时分,珞琪换了一袭男装,打一条乌辫,甩了折扇,随云纵微服驾马出了后门,直奔西门醉雨楼去会谭三哥。
一进醉雨楼,店家认出是杨督抚家的少老爷,忙迎上来打千问安。
“老规矩,服装都已是新式的贴身军装显得干练,就是枪法也是弹弹中的。旁边有百十名士兵在练走独木桥,各个生龙活虎。
“好枪法!”谭嗣同赞叹道。
“那边临河是十八门大炮,才从德国克虏伯工厂购进的。以往大清的军队也曾有大炮,不是炮不精,是不会保护,不知道给炮膛上油保养,不知道炮弹隔潮,因此诸多浪费,影响军队的实力。八旗兵、绿营军多是官家子弟,不能吃苦,不服管束,不如这招募的兵勇易于cāo练。”杨云纵指点着军营,一一讲述各种兵种和cāo练中的心得,珞琪还是头次见龙城的新建陆军,这是丈夫的心血,是云纵多次苦谏公公杨焯廷才勉强同意的。
“云纵贤弟,真是令为兄大开眼界,不虚此行!只听人说朝鲜国镇抚军如何厉害,胜过大清任何一支军队,如今是见到新军是何等的威风,有此虎狼之锐旅,不怕大清国防不固!”
谭嗣同一番赞叹的话,珞琪心里也为云纵高兴。
“只可惜朝廷空有如云纵贤弟和原大将军这般的将才,却不能推广新式连兵固我国防?各省都刮地三尺为老佛爷筹办寿礼,听说北洋水师的军费都被扣了去修建太后的颐和园,订购的铁甲舰因为军费不足,都被日本抢购了去。”
“岂止如此,怕若是眼前起个战事,北洋水师连炮弹都不足,买炮弹的钱都变成了老佛爷颐和园的砖瓦了。”
珞琪接话道,她早就听京里的国舅爷至惠哥哥对她讲过此事,每提到此事就扼腕不平。
“此去上海,一路上都是为太后老佛爷祝寿强行收捐,龙城也有许多摊派,不知令尊的湖北任上,是不是也度日艰难?”
谭嗣同听了此话一笑道:“非但龙城、湖北两地,这一路走来民怨沸腾。如今朝廷出面放官,明价标出从知府到道台各品位的价钱,但凡有钱不须科举就可得官,卖官鬻爵者甚多,如此下去,尽是这些xiong无点墨者为民父母,时局堪忧。”
就听呵呵一阵戏谑的笑声,那笑声放肆猖狂,是他们上楼时临窗的那桌未及轰走。
竹椅子上坐着的人青色摹本缎衫子,外罩银鼠镂福团花马褂,两撇小胡须,面色白净双眸风雅,面貌不凡,正搂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倌儿坐在他腿上教训道:“年轻人就不要不知轻重信口雌黄!”
又捏捏那一身银色绸衫身材清秀面貌俊雅的小倌的粉腮教训说:“你才多大,吃过几年的粮仗着有些身手就目空无人了?”
话是对怀里搂的男孩子说,目光却溜溜地往珞琪这桌看。
恰是珞琪面对那男人而坐,见他贼溜溜的眼睛打量她,便知他不怀好意。
听声音,这人是北方人,而且貌似个读书人。龙城盛产俊男,很多妓院都来龙城买了小童去养大了到娼寮唱曲伺候人。那人一边扫向珞琪,手里却一面揉弄着怀里搂的小倌儿的脸蛋。
云纵并未觉察,还在同谭嗣同说笑。
“爷,楼下有位姓王的客官,说是两位爷的客人。”店小二上来回话。
谭嗣同起身道:“快快有请!”
就听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上来一位虬髯紫膛脸的大汉,让珞琪不由想起隋唐英雄单雄信。
那人一身短打,背后背了一把红绸大刀,上前一抱拳喊了声:“复生兄弟!”声如洪钟。
谭嗣同忙向云纵介绍道:“云纵,这是我的结拜兄弟,昨日对你提及的京城镖局的大刀王子斌,王五爷!”
云纵挑眼望着大刀王五,鼻子中发出不屑的冷笑哼声:“三哥,你也是世家子弟,官匪不同流,三哥如何结交匪类?”
“云纵!”谭嗣同声含怒意,面色不改,很为云纵的傲慢不满。
“云纵,王五哥是谭某的朋友,结拜兄弟,在愚兄眼里,人无贵贱,贵在交心而已!再若无礼,就是给愚兄难堪!”
见谭嗣同恼怒,原本珞琪来的途中还在为这几日家中为云纵纳妾之事同丈夫斗气,此刻也起身圆场道:“三哥莫要误会,家严家规谨肃,子弟交友苛求甚多,云纵也怕是惹来麻烦。若让人见了,非但帮不了三哥的朋友,反添了麻烦。”
云纵这才勉强让王五入座。
谭嗣同把了酒壶为王五斟酒,又为云纵斟酒,端起碗道:“云纵,五哥,大家有缘一聚,就是缘分。先满饮此杯!”
说罢仰头一饮而尽。
“云纵,如你所说,如今盗匪遍地,但许多都是官府横征暴敛所致,官逼民反。就说这洪杲台之子,仗势欺人,官府去庇护恶人。”谭嗣同讲述此事时,云纵一抬手,制止住话题道:“三哥免谈。若是小弟能帮之事自然会帮,不能帮之事,也不要强人所难。”
珞琪心里佩服谭三哥为兄弟两肋插刀的豪气,但是也觉得三哥对云纵未免太过苛刻。
那洪杲台在龙城根基深厚,就是公公杨焯廷都礼让三分。
王五也十分知趣,起身将杯中酒一饮而近道:“杨公子,王某不强人所难,也不让三哥为难,谢过!”说罢拱手离去。
“站住!”云纵喝道,手中的酒盏把玩了轻屑道:“你不要仗了有些身手就在我龙城地面闹事,若是出来些劫牢反狱之事,就是三哥的兄弟,也休怪焕豪不客气!”说罢腰间一把枪拍在桌案上。
“云纵!”谭嗣同倏然起身,拂袖离去,云纵坐在窗前不语。
身后那戏谑的笑声越来越放肆,挑逗的声音不断。
“小东西,还有些脾气,爷就喜欢你这生得温润如玉的好模样发狠的样子,有味道!”身后那桌的客官话语放肆。
珞琪和云纵都望去,见那客官正在揉弄着坐在腿上的小倌儿嬉戏。
珞琪对云纵道:“吉哥,回家吧,你不该对三哥如此冒犯,远来是客。”
“年轻人,火气不要那么旺,来!爷给你败败火!”
那声音次次起来的极是时候,说是偶然,又如此巧合。而那人目不转睛地看着怀里搂的两名小倌儿,根本没看云纵。
见云纵起身喊结账,店小二吆喝了上来,不等云纵说话,那后面一桌的客人笑道:“小二,这楼上的酒钱都记在爷的账上,爷请客了!”
云纵正是一头气恼,脚下勾起一只凳子一脚向对面一桌踢去,就听哎呦一声惨叫,那抱了小倌儿的客官被凳子拍飞跌在地板上。
“云纵!云纵!”珞琪慌得抱住云纵腰,推搡他离去,边提醒道:“你可是想爹爹知道你在外喝酒闹事责罚于你?”
珞琪一路责怪着云纵不该对谭三哥无礼,不该随意打人闹事,云纵哪里肯听,愤然道:“龙城地头,惹我就是找死!”
那副张狂的样子令珞琪蹙眉。
丈夫少年得志,就是那份猖狂的样子令她担忧。
“云纵!”珞琪话音里满是责怪,打马回府的路上,她仰头望了一天繁星,对丈夫劝道:“谭三哥同你也是多年深交,知道根底,他的品性和识人的眼里你该知道八九分。平日谭三哥极少开口求人,偶尔开口求你,怕也是深思熟虑后的,虽然是江湖朋友,能让谭三哥赏识的定不是凡人。云纵,如今是王子斌出门在外靠朋友,若非山穷水尽也不会来求你这个大少爷。再者洪杲台家的子弟在龙城也是闻名,惹出官司也不见得都是草莽江湖人的不是。”
云纵勒住马缰,月华流泻在英朗的面颊上带了几分孤傲寒峻,嘴角一提,欲言又止,挥鞭打马快跑,绝尘而去,竟然将珞琪远远抛在了后面。
珞琪又气又恼,紧追慢赶回到府中,气喘吁吁还要小心从后门进入,先是去枕云阁更换了衣衫,静静心神回去自己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