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八荒六合>书库>都市青春>谁将剑风吹玉笛> 第158章 未来

第158章 未来

    是了,黑玉之魂所承载其中最本质的东西,就是风织遥所有执念中,最为顽固致命的一种。我想,盛忡流当时所一心确认的事情,也不一定都是由他一时疯魔所幻想出来的假象,大部分的事实都毫无疑问地摆在眼前,让人不得不承认其无可厚非的真实性。
    ——他是书珏本人,却同时也是专属于风织遥的一部分。
    长叹一声,我避开的他如炬般灼烈的目光,转而压低了声线轻轻说道:“书珏,你听我把话说完。”
    书珏并未应答,怀中的火石却已随着伸手的动作牵带而出,丝毫不曾有半分犹疑。我受他巨大的手劲牵制而无法顺利挣脱而出,一时急得心尖都在发出震动。眼看着沐樾言已是按捺剧痛生生将腰间锋刀拔鞘而出,我登时骇得手面生焦灼,即刻扯开了嗓音,脱了力似的冲书珏怒声嘶吼道:
    “书珏!”
    下一刻,只听得周围凌厉风声陡然耸动,沐樾言有所感应,立马收刀将我一把护入怀中,我一只手尚被书珏紧紧握在掌心,蓦地被沐樾言压得身子一矮,大片阴影笼罩下来,待得再度抬起眼睫朝前看去的顷刻之间,恰是见着一支锋锐箭羽自肩头横穿而过,又准又狠地钉入了书珏左半边胸膛,霍然发出一声沉庞的闷响。
    于那电光火石的刹那一瞬,瞳孔无端发出了悲鸣一般绵长的战栗。喉头幽幽溢出一阵极端痛楚的咸腥气息,我睁大双眼,由沐樾言用力抱着后仰数尺,全身乏力地瘫坐在地上,抬起下颌,正对上了穿/透书珏心房那支箭尾上如雪般洁白的羽毛。
    束缚我的那只手掌应声垂了下来,连带着其间沉黑的玉笛也一并砸在地上,落入水流形成的曲折沟壑之间,溅起一串透明晶莹的水花。书珏那双向来阴冷扭曲的眼睛里渐渐有了温度,却显然是胸口在不断蔓延的尖利痛苦。
    他动了动嘴唇,似是在尝试着对我说出一句话来,然而强行试了数次,皆只能发出些许短暂而又模糊的音节,最终力竭低头,趔趄着自我面前跪坐了下来,血流和着雨水的侵/蚀一道蜿蜒而下,汇入脚边泛滥的水洼间,肆意激起数圈涟漪。
    我踉跄上前,望着他犹是执着未褪的晶亮双眼,半晌怔忡,竟是不知所措地淌下了两行清泪。一时心间绞痛而难以压制,身侧的沐樾言却已是提前反应过来,撑住摇摇欲倒的身体,转而拔刀将我护入他的臂弯,而我亦在同时侧首,听得周遭马蹄声阵阵入耳,不由得抬手抹去了眼下泪珠,慌忙朝正后方投去极为警觉的目光。
    映入眼帘的,乃是一双狭长而又布满阴戾的瑞凤眸,不羁的眉眼与微勾的薄唇,一如当初于雁昔楼初遇时那般慵懒倨傲,不可一世。他昂首挺胸端坐于马背之上,手持长弓,赫然一支利箭瞄准我三人所在的方向,悠悠然出声道:“无耻之徒,行若狗/彘,尚不过如此,亦是死不足惜。”
    言罢,复又拉弓满弦,将箭头直指我和沐樾言道:“你们也是,昔日背叛我的滋味,可还好受?”
    沐樾言并未出声回答,只是探手紧紧将我护在怀里,一丝缝隙也不肯留。我心里害怕得打紧,忙是偏头低唤了几声,他却皆是不应,那双臂膀顾自扣在我肩上,似是一串铁锁般又稳又牢。
    段琬夜笑了一笑,似在嘲讽,那支闪着寒光的利箭则被他无谓扣在手中,一触即发。我深知接下来命运如何,亦无意再作任何挣扎,干脆紧闭了双眼,伸手将沐樾言死死环住,无声等待死亡的降临。
    然而半晌过去,偏是久久不曾有动静,我心有疑虑,不禁悄然眯开了一只眼睛,正好见得那段琬夜扣得长弓片刻之余,淡叹一声,竟是索然无味地将弓箭一并收了回去,转而拉开缰绳,自马背上一跃而下,步伐迟缓地朝我二人踱步而来。
    沐樾言眸色一凌,迅速扬刀而起,半途被段琬夜挥剑截下,顺势一抵,连带着二人手腕翻转一周,愣是逼得沐樾言伤处参差而裂,手中长刀顿时随之不稳落地,砸出一声铮铮凄鸣。
    我在旁瞧得揪心,慌忙凑上前将沐樾言轻轻护住,雨水浸透的双眼颤抖着略微抬起,仓皇失措地迎上段琬夜光色褪尽的沉黑瞳孔,许久无声对峙,倒是他提前收回了目光,转望向沐樾言不耐烦道:“……姓沐的,你这般作无谓的抵抗,又能有什么用?”
    “太子殿下已然亡于你手,沐某亦非畏惧死亡之人。”沐樾言声线淡薄道,“事已至此,烦请你下手果决干脆些罢。沐某虽护不得主上一世周全,临死之际,至少要免让爱妻受恐遭苦。”
    我心下一恸,原以为段琬夜又该因此出言相讽,却不想他沉默片刻,反是出乎意料地沉声说道:“我不曾想过要取段止箫的性命。”
    我和沐樾言双双一愣,待得少顷,忽而又见段琬夜背过手去,仰头望天道:“我当初下的命令,是让他谭今崭将段止箫活捉在手,具体有何处置,日后再议也罢。不料谭今崭待段止箫早已是恨之入骨,满心皆是为妻报仇,不愿再顾及其他。”
    “是又如何?”无视段琬夜此刻怅然若失的表情,沐樾言仍是垂眸,沉言低道,“是你拉拢谭今崭在先,方才有他叛主在后。”
    段琬夜闻言仅是一笑,即刻泰然处之道:“沐樾言,要我说的话,谭今崭他本是不曾有半分异心。要怪就怪在他段止箫下错了一步棋,直接击溃了谭今崭心里最后一道防线。”顿了顿,复又扬手指向书珏道,“也是亏得有这位书公子一路相助,为了九山,肯轻易泄露这般机密,甚至连我方才假死的药物都是由他一手提供。”
    我蓦然一眼回首,目光落在书珏早已毫无起伏的脉搏之间,登时心如刀绞道:“可是……你杀了他。”
    “是啊,我杀了他。”这一回,段琬夜直言不讳地说道,“这般性情极端,不易顾念救恩的无心之人,我从未想过要任用于他,亦是从未想过要将我母妃遗物拱手相赠。”言罢,兀自弯下腰来,将地上那支沾满雨水的黑玉短笛捧入手心,小心翼翼地以巾帕试净,片晌过去,继而又偏头问我道:“另一支白玉笛呢?”
    我眸色沉痛,紧紧闭了双眼,终是不答。段琬夜见状亦是无意借此纠葛生事,干脆步伐上前,探手去掏书珏衣襟,后方一众随行的兵隶亦是蜂拥而至,纷纷朝着段琬夜提议道:“王爷,这点小事,交由我们便是。”
    段琬夜挥出一手将众人拦在身后数尺之处,仍是独自一人折身弯腰,耐心自书珏衣袍间四下探寻,最终如愿捻出一枚保存完好的靛青色绣花锦囊,薄唇微抿,露出一抹颇为得意的笑容。
    我仔细瞧了一阵,那锦囊还是师父当初离开颠因寺时所留下来的,书珏将之一路带在身边,也不知是不是因着始终挂念于心。
    良久沉寂,空中雨丝亦是润物无声,沐樾言垂眸将我用力抱住,我心头虽又涩又苦,却也不再无故生惧,转身拥他在我肩头,静静感受临死前最后一抹温存。
    那一刻,我当真以为自己会死,可此番有他陪伴在侧,倒是突然觉得,同日而亡,亦难免是一件极为幸福的事情。
    ——但求来日到那奈何桥头,此生刻骨铭心之爱,勿要转身轻易相忘。
    待得时光寸寸流逝远去,眼前的段琬夜一手捧着那双黑白玉笛,凝眸失神许久,忽而又是一阵幽幽叹息,亦不知是在为何事而悲。
    那样的表情,倒是和当初段止箫得知段琬夜已死之后的模样,有转眼一瞬的重合。
    “……你们,走罢。”闭上双眼,段琬夜收剑入鞘,转将那一双玉笛纳入怀中,声线清淡如水道,“走远一些,莫要再让我看到。”
    我愕然抬起眼眸,神思之间,皆为难以置信的困惑与踌躇。而沐樾言则应声微微一僵,随即便像是有所了然一般,沉沉垂下眼睫,扶过我的胳膊轻道:“皓芊,走。”
    “呃……?”我仍是犹豫不动,侧首之时,不经意对上正前方段琬夜黯然神伤的面庞,顿觉恍惚而又迷惘,且不知下一步该作何反应。
    段琬夜见我二人面色怔忡,约莫是寸步难行,干脆抚掌退后,低淡朝身后众人下令道:“撤兵,让他们走。”
    众兵隶手中握刀持枪,不由面面相觑道:“王爷,这……”
    “撤兵。”段琬夜声音硬朗道,“……我不想再看到他们。”
    “是!”
    话音未落,人群恍若潮水一般缓缓朝后方挪移而去。须臾之间,便独剩下了段琬夜一人凌然于此伫定。他眼底丝毫无光,却好似倒映了天外氤氲潮冷的水色,犹自不断退却的同时,声音亦是愈发趋向于遥远。
    “你们且听明白,我段琬夜一生做事光明磊落,向来无愧于天下百姓苍生。段止箫于我,终究是至亲兄长,不幸致他于死地,虽是我失手之过,但……我绝不会因此生出半分悔意——历来夺权之争,本就是这么个你死我亡的下场。”段琬夜转身跃上马背,旋即再度凝向我二人道,“如今留你二人性命在世,并非是为了积善成德,不过是因这江山时局已定,再作屠戮,也仅仅只是在平添恶果罢了……从此之后,山高水远,路遥无期,我段琬夜,并不期待与你二人重逢。”
    此话说完,即刻调转马头,仅在这滂沱大雨中,留下一抹决然远去的背影。
    待得他引领一众兵马彻底消失于视线之中,沐樾言终是支撑不住,紧绷的身体脱力一般地倒塌下来,歪斜不稳地倚回我怀中,沉沉闭上了眼睛。
    夜幕低垂而又黯淡,浓黑稠密的乌云笼罩下来,映入眼底皆是泼墨似的一片朦胧。我弯曲双臂,颤抖的指节紧扣着沐樾言沾满鲜血的腰身,一时之间,只觉眼下湿润,却不知究竟是雨是泪。
    ——自那之后,他昏睡了足有三天之余。我没有力气能将他彻底拖动,遂干脆找了一处避风的墙角勉力将他护住。他伤口未仔细处理,加之事后淋了大雨,没隔多久,便是骇得高烧不退,我手头没带多少药物,周边亦是惨遭战火摧毁得满目苍夷,骤然面对此般状况,也只好就着现有的条件为他做简单处理。好在他身子还算是争气,隔了两日便渐渐缓过了劲来,虽是没能睁眼恢复意识,倒也不至于就此丢了性命。
    他刚醒过来那会儿,我正伏在角落里睡得极沉,他就这么一直安静地瞧着我,也没开口说话,待到我模模糊糊地眯开了眼睛,顺势扫了一眼窗外天色,转而细声提醒他道:“阿言……雨停了。”
    沐樾言抬眸,远望着天边低垂的丝缕薄云,空洞的目光映衬着云下细碎微渺的阳光,犹是声线黯淡道:“……嗯。”
    我心间无故划过一丝酸涩,兀自一人挣扎片晌,终是上前,小心翼翼地从身后将他拥住,低低安抚道:“别怕,阿言,你……还有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的!”
    沐樾言神思一顿,继而又迅速柔和下来,回握住我略微发颤的手腕轻道:“我没事,只是……一直以来所倾心追逐的那人遭到了彻头彻尾的抹杀,心里多少有些迷茫。”
    我凝神望着他,良久,终是沉静如水道:“阿言,其实这些天以来,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后来我想,段琬夜所说的话语,也不一定是全无道理——站在历史的角度来仔细看待段家兄弟二人,他们并无对错可言,有的……只是最后胜利者和失败者。”
    “正因如此,我才会感到无法言喻的困惑。”沐樾言垂下眼眸,闭目将脑袋埋入我颈窝道,“皓芊,其实我现在……很害怕,也很不安。没了太子殿下,我……将会渐渐变得毫无用处,也不会再被人需要了……往后的路,该怎么走,又该做些什么,我一样也不知道。”
    我抬手抚上他的脊背,眯着眼睛,遥望云外远远一抹灿金色的阳光道:“我也很害怕,阿言。未来还有很多很多无法确定的事情,有快乐,也有痛苦,可是正因为有你在,我才会感到万分的心安。阿言,往后的日子那么长,需要慢慢去探索的真相也有很多,你……能够永远陪我一起见证么?”
    话音未落,能明显感觉到他身子微微一震,旋即愈发用力地将我拥紧,声音低哑暗沉道:“别说能够与否……只要你在,将来去到哪里我都心甘情愿。”
    “那……答应我,好生养伤,等日后你身子痊愈了,我们再做别的打算,好么?”我注视着他,轻言细语道。
    “好。”握着我的手掌无声覆上一丝微暖的温度,沐樾言沉眸说道,“你手有些冷,我们不要在这里吹风了,找别处歇着吧。”
    “去哪儿啊?我听你的。”我眉眼一弯,朝他温柔笑道。
    沐樾言抬手轻抚我面颊道:“尽量避开段琬夜的视线,往北走吧。”
    我应声点头,即刻自无风的角落里站起身来,温言说道:“你坐着别乱动,我去备马。”
    方行至一半,偏又被他再次出声唤住:“皓芊。”
    我停下脚步,借着头顶清晨初生的日轮回首望入他的双眸。大片的浅白静止垂落,无痕碎裂至地面连夜积蓄的水渍之中,顷刻晕开数缕潋滟动人的光芒。
    他无声回应着我的目光,片晌之余,又是极为迟缓地抬起手臂,默然朝我所在的方向伸了过来。
    我莞尔一笑,旋即回过身去,反手将之紧紧握住。
    十指相扣,于地面斑驳陆离的光泽之间,瞬间拉开了一道美好而又充满期许的剪影。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