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黑玉
书珏仍是在笑:“你果真以为没了师父,我独自一人就什么都做不成了么?”
“你的确可以做很多事情,但是如今看来,永远都让人费解。”我道,“师父当初竭尽心力封锁你的经脉,就是为了防止你日后肆/意妄为,而你现下解开了它,得到了自由,又还有什么不够满足的呢?书珏……你说你一路折腾到现在,到底想要什么?”
“折腾?顾皓芊,我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解开九山有关的所有谜题,无拘无束地回到我自己所属的那个时代。师父封了我的经脉穴位,迫使我无法跋山涉水,亦是在同时限制了我自由探索的范围。”书珏摊开双臂,似是无谓地对我说道,“强行冲开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自断周身经脉,致使封锁无法连/贯/流通。为了做到这些,我险些丢了自己的性命,一直到现在,我的腿脚手臂都还不够灵便。顾皓芊,你明白这样的感受么?我只有把自己变成一个真正的残废,才能像普通人一样走路,握刀,施针,在那之前,我甚至无法拿稳一双筷子。”
“自断经脉……书珏,你疯了?”心尖都在微微颤动,我盯着他,毫无意识地嘶声问道,“你想要解/穴的方法,为什么不和师父说?”
“不需要了!”音量骤然提高,书珏扬声冲我说道,“早就不需要了,我自己可以完成的事情,为什么一定要靠师父来帮忙?自颠因寺分别的那一日起,我书珏所做的每一件事情,都不会和你们有半分干系!”
“根本不是这样!”喉头一哽,我死死瞪着他,一字一句地无情揭/穿道,“你不愿意找师父,是因为你心里早就定好了往后要为段琬夜做牛做马的计划,是不是这样?”
书珏一怔,旋即又一次幽幽地狞笑出声来。他笑得不带一丝欢愉,反像是承受了万斤重量的痛苦一般,携满了彻骨的冰凉。偏在他弯起嘴唇的一刹那间,身后的沐樾言已是以左手扬刀而起,猝然自半空中横扫而出。我在旁瞧得心切,咬牙矮下了身形,正想着自书珏手中挣脱而出,却不料他借此机会陡然亦转,反将我手脚扭曲着贴至他面前,用以抵御沐樾言手中锋利骇人的汹涌刀气。
“沐樾言,刀都拿不稳了,你是想杀了我,还是想直接砍了她啊?”声线阴凉如天外的雨,书珏抬手以银针抵上我脑后,道,“我是帮了段琬夜,那又怎么样?这天下到头来,可还不是姓段的么?有什么不一样?”
沐樾言不答,只是凝眸望着我黝黑湿润的眼睛,硬是将刚出鞘的锋刀狠心收了回去,凌然磕出一声脆响。他身上伤势严重,体力也在上一场夺命战争中厮杀得所剩无几,我就这么远远望着他愈渐苍白的面色,只觉痛苦而又揪心。
“我不明白。”胳膊由书珏死死扣着,我犹是无力挣扎道,“书珏,你曾一度不愿同段家人的事情扯上任何关联,可是现在偏为了区区一支黑玉短笛,就能为段琬夜出卖自己最初的底线么?”
“我没有出卖自己的底线。”书珏轻描淡写道,“我同段琬夜相遇以来,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将当初潜伏于箫霜园周围的所见所闻,悉数告知于他,毫无保留。”顿了顿,见我面上惊疑未褪,复又继续补充说道,“于是,当初致使谭家夫人小/产失子的主要药物,便被段琬夜悉心备了一份,连带着样图解析一并寄往了北域谨耀侯的手中。”
此言一出,我和沐樾言皆是为之大骇。耳畔愕然划过一阵电流般的轰鸣,我难以置信地回望着书珏始终阴冷淡薄的面孔,喃喃出声道:“你……书珏,你知道你自己在做什么吗?你这样一手挑起谨耀侯的叛/变,究竟图个什么……?”
“挑起叛/变?我从头到尾,都只是把实话说出来而已——事后该做什么,要做什么,都是他谨耀侯自己的抉择。”手中黑灰色的素淡锦囊被书珏大力扯/开,转而现出其间莹润光滑的一支黑色玉笛,我骤然瞧来只觉心口刺痛,挣扎着欲将之一把挥开,反被他死死制住,捏着我的后颈迫使我对上了笛尾幽冷黯淡的光泽。沐樾言在旁已俨然是心急如焚,无奈书珏指缝间暗藏的毒/针尖锐迅猛,饶是握刀的左手多次将要疾突而出,恐他不慎伤及我性命,又只好强行按捺下去,再抬眸同我相互对视的目光中,满是深深的焦灼和无助。
我深吸着气,极力逃避着那支黑玉短笛所给予我局促不安的压迫之感,心头一时纷乱而又痛楚,偏偏往昔盛忡流形同魔咒一般的诡谲话语幽幽自我脑海深处冒了出来。他说过什么,我记忆犹新,只是潜意识里在不断努力地想要将之彻底忘记,到如今侧首望着书珏对待黑玉短笛痴恋得近乎疯魔的扭曲神情,顿觉可笑而又可悲。
疲乏失力地瞥着他,我苦笑着,猝然出声质问道:“书珏,我问你,对于九山,你究竟了解多少?做到这一步,你又能有多少回去的保障?”
“辞容楼中的玉石商人已经不在,这天下真正了解九山的人,想来也只剩了你一个。”眸底的水光冷得近乎凝固成冰,书珏伸长手来,揪着我的衣领道,“顾皓芊,段止箫已经死了,你所追随的段家势力也将灰飞烟灭。我这次出城之前,特地回来确认你的死活,只是因为我知道,往后与九山息息相关的事物,必定不会缺少你的存在。”
他猜对了。
又或者说,他压根就不需要费力去猜。双玉之间,紧密得近乎全然相通的感应与知觉,无时无刻都会在我二人流淌的血液里循环跃动。
“所以,书珏,就算你拿到了那支黑玉短笛,又找到了我,到最后……你对于九山还是一无所知。”
——所谓回到归处需要焚烧的媒介,不仅仅是那一双黑白玉笛……而是,包括了自己本身。
若是知道了这些真相,书珏还会义无反顾地前去追溯谜底,疯狂渴望着想要返回故乡么?
“什么意思?”眼底一丝阴鸷无声掠过,书珏扬起头来,凝声问道。
“我们根本回不去,你拿着这一双玉笛……又能有什么用?”眼睫在微微颤抖,我死死盯着他,声音低哑道,“你……连事情的原委都没有彻底弄清,拼死拼活地做了这么多吃力不讨好的事情,究竟又能得到什么?”
“……”容色一滞,书珏不明所以道,“那你想表达什么?”
步伐有些不稳,我蹙着眉,努力平复着胸口险些纷涌而出的压抑情绪,一动不动地直视着他,缓缓开口说道:“如果完整的九山玉笛……正好包括了你我二人本身。书珏,你告诉我,倘若当真是这样的话,你难道要点一把火把你自己也烧成灰烬么?”
书珏顿了一顿,脸色颇为古怪道:“……顾皓芊,你……你在说些什么莫名其妙的东……”
“这不是莫名其妙!”我冷声将他打断道,“早在你抵达辞容楼之前,我就见过那位收藏玉石的商人——盛忡流。书珏,我连他是怎么死的都亲眼见过,你说……他暗藏多年的那些个秘密,又有多少会在我面前悉数瞒住?”
话落,只见得他瞳底的色彩有一瞬间的涣散与空洞,紧接着,犹是像方才一般迟缓地踱步上前,喃声问道:“你……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什么?
心口仿若被锋利的刀尖割裂成无数的碎片,我抿了抿唇,注视着他愈发失神的面孔,而后继续说道:“书珏,你听好。不管你信,亦或是不信,你至今所做的一切事情,都只不过是徒劳无功。完整的九山玉笛,说的并不是黑白双玉的笛身,而是顺应玉笛召唤而穿越近千百年时光的我们……”沙哑的声音无法自控地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我闭了眼睛,再度开口对他说道,“你走了这么多歪路,甚至害得整个段家因你转眼覆灭,到头来……你,愿意把你自己往火坑里推么?”
书珏表情仍是懵懂而又迷惘,目光映衬着夜幕间冰冷的细雨,潮湿中携了一丝无法言喻的深寒。
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事到如今,他为了九山不断挣扎,不断抵抗,几次试图冲破时空带来的压迫与束缚,殊不知那最后所需要付出的代价,远比他所预料到的要更加沉重。
良久默然,雨水无休止地淋透了我三人的鬓发,于这破碎不堪的裂石与墙壁之间,大多是拼杀后留下的狰狞残痕。书珏就这样站在天外肆/意泼洒的墨黑雾霭里,一言不发,许久方才断断续续地醒过神来,亦不看我,仅是侧首遥望着未知的远方。
“好啊,顾皓芊,那就如你所说的……”薄唇忽然弯起,他笑得惨淡而又凄厉,似是不信,又似是将信将疑地托过了我的手臂,含糊不清地低低说道,“我们试试,一把火烧了自己,看看最后会回到什么地方去。”
我呼吸微僵,颤抖着退后了数步,细了声音不知所措地唤了他道:“书珏,你当真是走火入魔了么?”
他定定摇头,载了无数细雨的眼瞳里乃是一片清明。他垂首望着我,笑容随着面目的僵/硬愈发趋向于凝固:“顾皓芊,我这次找到你,本就是在为探寻九山的谜底而做出准备。如今你既然开口说了,倒不如亲手尝试一次罢,被自己燃一把火从头到尾烧个透彻,会是一种怎样奇妙的感觉。”
我喉头哽得发涩,一时也说不出话来,只得满面惊惧地不断后撤,试图和他拉开一定的距离。而身后的沐樾言亦是于书珏瞬间恍惚失神之际,上前一把将我手腕握住,与此同时不动声色地摁住了手边刀柄,面白如纸却并不乏其凌然之势。
书珏丝毫不为之所惧,依旧是缓步上前,曲指勾着我的衣袖道:“躲什么呢,顾皓芊?他救不了你,你也带不走他——那般伤势,注定往后了和刀剑无缘。”
我缄默不语,一只手由书珏死死捏着,另一手则绕在背后无声握住了沐樾言的左手,紧紧攥住,论是如何也不肯就此松懈半分。
“段止箫不在了,你跟着他,还能做什么?他不再有任何能力保护你,在将来专属于段琬夜的天下里,你只剩下死亡的结局得以期待。”书珏偏着头,捧起那支同夜色相融的黑玉短笛递至我面前,语无伦次地对我说道,“顾皓芊,你拦不住我的,我想要做的事情,从来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拦。”
沉郁的双眸再次凝向我的瞳底,我畏惧得全身发抖,甚至不敢再直视他那包含了无数庞杂情绪的眼睛。
“书珏,我求你,放下吧。”飘摇横飞的细雨中,我微微曲肘,不卑不亢地向他请求道,“安分下来,去过远离九山束缚的生活,我们互不干扰,互不相欠,平平静静地度过余生,不是更好一些么?”
耳畔稠密的雨声仍是未断,书珏眼底永久盘踞的执着亦是未停。有那么一个瞬间,我倒是突然想起了盛忡流的一句话来。
——那黑玉之魂,乃所有怨恨的根本。
书珏他这一生都在绕着九山疯狂奔波颠簸,与我向往平凡安定的心绪恰好全然相反,偏又相互感应,无法轻易脱离。
“我不觉得这样很好。”他的声音很轻,却有十足清晰的重量,“对我来说,追逐九山的步伐,就是我生命的全部。我放不下它……也没有任何办法割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