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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章 执手

    三个月后,瑞雪初降,漫天骤白,正逢新/皇登基之日,举/国上下,皆为一片崭新繁荣之象。
    段琬夜一手独/揽大/权,其凌然之气亦是锐不可当,一路势如破竹,直取南北两域,横扫千军,骇得一众反/叛/余党纷纷缴械投降,最终定都古晁,即刻集资修筑战后大批遭损的城中民宅,往后亦是日夜勤勉理朝,事必躬亲,故而受万民所景仰爱戴。
    是以,待得南域一带除夕之夜,爆竹鞭炮声皆是埋在了沉厚堆积的雪堆之间,唯独街头巷尾欢声笑语连绵不绝,细细听来,面上难免要染上一丝喜色。南方家家年味儿十足,我和沐樾言则暂驻于观昼城外一间小客栈内,燃着油灯静看窗外的烟火。
    因着自身体质较差,我孕时着实奔波不得,遂自从沐樾言身子渐愈之后,亦没敢往北胡乱颠簸,干脆留在南方小住一阵,安心等待孩子的出世。而沐樾言自古晁城一战后不幸伤及手臂筋骨,久经医治无果,终究无法再使得一手流利刀法,我怕他为此消沉颓唐,便主动提出教他号脉医病,继而进一步认穴施针。平日闲暇期间,就捧了成堆医书供他潜心修习,好在他一向天资禀赋,读起书来又认真专注,没隔多久便小有起色,事后随着我一道外出问诊时,亦能指认出不少疑难杂症,久而久之,那些个他曾贴身携带的弯刀匕/首,皆被摆放在屋中作观赏之用,偶尔拿出来搁在桌上,也仅是以巾帕为之试去灰尘,鲜少会有实际用途。
    此后四月清明,为细雨迷蒙之季。春困本易生乏,遂大多时间我都是窝在屋中,捻着针线给未出世的孩子绣些带花儿的鞋袜,沐樾言见了,忍不住凑上来问了两句,我便如实相告道:“我近来把了脉,感觉……应该是个女孩子。”
    沐樾言听罢,上前来捧了我的手腕,凝神细探一阵,反是一本正经道:“我倒觉着是男孩。”
    “你错了,肯定是个可爱又漂亮的女娃娃。”我一脸神气道。
    沐樾言犹是平淡道:“皓芊,我还是觉得……是男孩。”
    我瞧着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一时有些生恼,即刻横眉竖目地瞪了他道:“我说的话,你都不信了?”
    沐樾言顿住,故而低低笑道:“我信。”
    “那是男孩还是女孩啊?”
    沐樾言无奈道:“……女孩。”
    结果时值六月末尾,孩子平安出世,由得产婆轻轻揭开来一看,随即笑逐颜开地对我说道:“恭喜夫人……是位小公子。”
    我大为惊讶,一时傻傻瞪着床头成堆的粉红鞋袜说不出话来,倒是沐樾言那厮在旁笑弯了眉眼,抬掌抚过我头顶道:“傻姑娘,算错了吧。”
    我无言以对,垂眸瞧着男娃娃又白又嫩的小俊脸,登时又回嗔作喜道:“得了,孩子这么好看,以后我就独宠他一人。”
    闻言至此,沐樾言忙是顺从地弯下腰身,揽着我的肩膀道:“辛苦夫人平日再多宠我一份可好?”
    我嬉皮笑脸,虽说是全身乏力,却还是十分记仇地回绝他道:“不好,以后只有地板能给你睡。”
    ——不过话说回来,孩子呱呱坠地了,正儿八经的名字还是没能想好。我每每抱他在怀里,也不知该唤他什么,沐樾言曾提议说让他姓言,我却是摇头,说沐姓就挺好,顾念旧恩,也算是一番仁心。
    后来夏末七夕,天气日渐炎热,沐樾言牵着我母子二人于观昼城街头游赏灯会。孩子调皮爱闹,硬是扯了人家灯贩子怀里一只花灯不肯松手,沐樾言无可奈何,掏钱买了下来,提在手里晃了两圈,我匆匆扫了一眼,见得那灯上三两笔绘了一位美人儿,明眸皓齿,婀娜多姿,还颇有几分神/韵。一时看得好气又好笑,不禁捏着小家伙的爪子碎碎念道:“好啊,从小就是色/胚,长大了怕是要和你阿爹一样。”
    沐樾言额角青筋渐浮道:“……我怎么了?”
    我不应他,径自打量着花灯上一行娟秀小字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说完一顿,立马又突发奇想道:“阿言,我想到孩子的名字了——既是由他自己亲手挑选的,不如取其中一字‘惊’来命名,日后唤他‘沐惊’如何?”
    沐樾言垂下眼睫,眸底皆是一片温柔:“好,听你的。”
    自那之后,咱家肤白而又俊俏的小男娃娃便有了专属于自己的名字。待到次年清明前后,我们携了沐惊一路远行至浮缘城内,寻到绚安侯沐奉洲墓前好生祭拜了一回。临走的时候,我牵着沐樾言的手询问他道:“婆婆去世之前……没有遣人修筑过墓地么?”
    “嗯。”沐樾言淡声道,“娘走得很是隐秘,不曾让旁人察觉任何踪迹。”
    我低头思忖了片刻,终是道:“阿言,等咱们有了新家以后,还是给婆婆摆个牌位供着吧。”
    沐樾言抬手揉着我的脑袋,莞尔一笑道:“傻姑娘长大了,会持家了。”
    “哎,怎么说话的?”我翻白眼道,“今晚想睡饭桌还是地板?”
    于是,时隔落地浮缘整整两月有余,我和沐樾言在城北邻郊处开了一家不大不小的医馆,治的大多是普通病症,偶尔忙起来了,沐樾言便恰好借此机会学着开方抓药,遂长久以来,倒也愈渐练得熟能生巧。
    沐惊一岁半的时候,浮缘城内冬至飘雪正浓。又是一年新春之际,我蹲在厨房里擀了面皮,包了好多怎么也吃不完的猪肉饺子,正愁着要不给邻居送去一些,忽而听得门口一声异响,沐惊扯着嗓子断断续续地直唤我道:“阿娘,阿娘,有雪人……看雪人。”
    “惊儿,我说了多少次,玩雪容易着凉……”手里还捧了一截柴火,我想也不想,便满心担忧地飞奔出门。方抬眼一下瞧见外间那抹白衣如雪的素淡身影,登时骇得眼眶一热,不敢相信地喃喃出声道:“……师父?”
    那人应声回头,轻轻摘下头顶堆满落雪的竹编斗笠,含笑注视着我道:“我听闻浮缘城北开了一家口碑不错的小医馆,闲时路过便进来瞧了一瞧,看着这小男娃娃甚是眼熟,便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你。”
    他身后数尺之外,乃是一身深灰长袍,面色平静无痕的薛临。约莫是不太习惯同小孩子相处,所以当沐惊吵吵嚷嚷地扒拉着他的袍角之时,他瞪大了眼睛,登时手足无措地说道:“哪儿来的调皮娃娃,瞅这长相,倒是和我好多年前认识的一个混账小子颇有几分相似。”
    沐惊眨着一双大眼睛,立即吸收起入耳的新鲜词汇道:“混……账小……子?”
    话音未落,方外出问诊归来的沐樾言就正好背着药箱站定在医馆门口,冷如刀割的目光与薛临的凌厉眼神无声碰撞,陡然擦出一串犀利夺目的火花。
    陆羡河恐他们多生事端,便主动上前隔身于他二人正中间处,继而严肃开口道:“行了啊,这大过年的,可别吓着小孩子。”声音停了停,复又偏头训斥薛临道:“老薛你也是,满口/粗/话,也不怕将来对孩子影响不好。”
    薛临听罢,自觉兴味索然,干脆偏过了脑袋,退回角落里不再言语。而沐樾言则折身进屋,放下药箱来快步走入了厨房,亦是不予以理会。
    ——这是一顿很奇特的年饭。沐樾言和薛临二人相对而坐,互看不顺眼,而我和陆羡河则眉开眼笑,中间夹了个小沐惊,语无伦次地指着陆羡河连连叫道:“雪人……雪人。”
    我笑得饺子馅儿都给戳漏了出来,忙是抓着沐惊的小爪子及时纠正道:“惊儿乖,叫师公。”
    沐惊奶/声/奶/气道:“师公。”顿了顿,复又指着一旁的薛临卖弄聪明道:“师/奶……”
    话音刚落,薛临那张臭脸瞬间就黑得堪比一车煤炭。陆羡河“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来,险些连筷子都没能握稳,沐樾言亦是禁不住弯了唇角,反复朝着沐惊碗里夹菜道:“惊儿不错,叫得甚好。”
    自那以后,薛临自打见了沐惊,必定是要绕道而行。陆羡河说他不善同年幼者打交道,虽是心里悄悄有些喜欢,但往往不会表露而出,不然面子上多少会有些挂不住。我瞧着也是,薛临性子强硬而又顽固,要他弯下腰来哄小孩子开心,还不如直接送他上刑场。
    是以,待到茶余饭后,众人齐聚一堂燃放烟火,薛陆二人方才简略道明此番来意。早前陆羡河听闻段止箫死讯,一时悲从中来而不能自已,干脆收拾行囊南下浮缘,预备着直抵古晁去往其墓前探望一番。途中无意经过医馆,便顺道前来瞧了一瞧,亏得缘分使然,才能有幸同我和沐樾言在此相逢。
    “止箫此战一败,天下格局必将大有变动。”陆羡河声线悠远道,“我这一路走来,瞧着段琬夜所倾心治理的国/家,当真也是出乎意料。他年轻有为,且算得上是一代明君——看来过往多年的仇恨与压迫,并未蒙蔽他的双眼。”
    “此事本就难料成败,一招不慎,则满盘皆输。”我缓声道,“如今天下安定,众百姓亦是安居乐业,师父此生心愿,不正是如此么?”
    沐樾言听罢,却是抚着我的脑袋神色淡薄道:“世事无常,往后又是怎般局面,任谁也无法轻易猜透。”
    陆羡河笑道:“话虽是这么说,但阿言……你心里多少有些不甘吧”
    沐樾言摇头道:“不甘是次,这些年来所带给我的……还是困惑居多。不过时间过得久了,也渐渐想明白了些许,反是将以往的事情看淡了不少。”
    我听至此言,不由得微微一笑,随即探手上前将他轻轻牵住。而他亦是垂首低头,望着我的双眼里皆是数不尽的柔和与情深。
    ——后来元宵十五,春雪未融,天虽还冷,却已不似岁末那般酷寒。薛陆二人忙着赶路,隔天便要启程离开,沐樾言偏是借此机会自屋内取出一枚方盒递予我手边,神情多少有些许郑重和肃然。我起先不知是何意,骤然一眼扫去,只见得一套尚还崭新的大红嫁衣静静躺在盒底,百花绣纹,灿金流苏,恰是美得由人心生欢喜。我瞬间瞧得出了神,自觉很是新奇好玩儿道:“你何时备的这些东西?我竟是一点儿也没察觉。”
    “我曾许诺过定要与你拜堂成亲,只是早些时候受了耽搁,没能实现。”沐樾言低头吻着我的唇角厮磨道,“嫁娶之礼必不可少,不然让你平白唤了这么多年夫君,未免太过委屈。”
    我抬眼望着他,意味深长道:“晚了,都成你欠我的了。”
    他眉眼微垂下来,紧握我的双手低声道:“……那便暂且欠着吧,不着急还。”
    我轻轻一笑,细看他深邃眸底霜雪渐融的微渺温度,倒是恍惚想起当年深冬沧归山底的偶然一遇,他手中那把锐利的刀刃正是生生抵在我喉头,却终究没能下手。
    他向来似是一刃霜锋,淡情无意漾在他眼底,深情却早已刻在我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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