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寂静无声之间，人群自动分开了道，后方那人几乎是被众人的目光迎上了前来。
那人是商离。
他变了许多。
从见到商离的第一眼，镜宁心中就生出了这个念头。
这样的改变并非是相貌上的，他的眉眼依稀如旧，每个棱角甚至连眼尾的弧度都是镜宁所熟悉的样子，但他却已经不是昔日湖畔笑容璀璨的少年了。
他穿着一身黑衣戎甲，那身戎甲显然有些陈旧了，肩胛处的金属护肩映着寒光，下方的护臂却有些残破，漆黑的短襟裹在盔甲之中，许多地方还染着暗色，从他身上透出的腥咸铁锈味来看，那暗色必是鲜血无疑。
久别重逢，镜宁怔怔看他。
他的眼窝比从前深了些，整个人瘦削却不孱弱，自微微破损的衣袍豁口隐约可以看见手臂紧实的肌肉。血腥味更将衬出他身上的煞气，他自人群中走过，没有将眼神施舍给任何人，仿佛自天地间独来独往谁也不值得他一顾。
铁甲摩擦相撞成了现场唯一的声响，他步步踏过湖畔草地，最后来到了纠纷的两人之间。
单手拔剑，剑刃轻颤声中，他已将那柄森寒冷剑归入鞘中。
回头人群仍是无声。
倒是他微扬了唇角，对着先闹事的厌鸣投去似笑非笑的一眼。
厌鸣自方才见到那柄剑起就微白了脸神情恍惚，等见了商离更是面色复杂，到此时迎上商离视线，他终于嗫嚅两声微微垂下了头，良久才吐出两个字来：“……黑杀？”
神魔交界，战场之间，黑杀将军之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天界四圣真君之一，那是数百年来风头最胜的名字，是能够让魔将闻风丧胆的名字。
在听见这两个字的时候，镜宁明显怔了一瞬。
商离没应这两个字，回头又看向长锦。
长锦刚才被厌鸣一通找茬，到现在还有些委屈，见了商离想也没想就打算诉苦，但对上商离双眼，也没见商离有什么别的表情，长锦就忽地颤了颤身子。
商离抬手拍了拍长锦肩头，长锦仿佛不堪重负，身子晃了几晃才重新站稳，表情有几分不可置信，连下唇都有些颤抖，仿佛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又不敢再开口。
商离像是对他的反应十分满意，眉梢微扬便笑了起来，这副笑意倒是总算让人找出了他几分昔年的模样，然而笑容不过刹那，下一刻他就收敛了笑容，骤然湿温的神情比之寻常还要冷然，他将视线自厌鸣与长锦身上收回，淡淡道：“虽然过了这么多年，但书院的规矩还没废，大典结束自己去领罚。”
身为书院蘅方夫子最信赖的弟子，昔年的商离便是在修行之余负责帮助监管书院弟子，书院中不允许弟子私下斗殴，违者便会被罚去后山关数日禁闭，从前弟子们经常为此领罚，而其中被罚得最多的便是三天两头闹事的镜宁。
镜宁还记得从前商离每次罚她时候的样子，那时候商离对她总是担忧多过责备，他会无可奈何的对她摇头，劝说她禁闭后定要好好悔过不得再犯，劝她打架斗殴并非好事，认真修行才能窥得大道。
对于这些劝解，镜宁总是听听便罢，她更喜欢看商离对她讲这些话时无奈又纵容的笑。而且每次被罚禁闭之后，商离怕她在后山过得不好，还会特地抽空来看她，陪她聊天为她解闷。
那个人永远是温和的，连按规矩办事的处罚都怕把人罚得太重。
但现在却不同了。
镜宁的目光跟随着商离，看他对厌鸣二人说过话后将手中铁剑化光收回，径自到了书院夫子蘅方上神的身旁。
蘅方上神脸上神情同样复杂，他似怀着无数感怀，紧紧盯着商离，等到商离抬眼与之对视，他才终于长长叹出一口气来，这叹息最后泄露了点笑意，湖畔大典上紧张的氛围仿佛都因为这带着笑的尾音而轻松了下来，他如先前商离对长锦那般，抬手重重拍了拍商离的肩头，开口道：“回来了。”
商离重又垂下眼睛，看不出表情变化，但声音却比刚才低沉了些：“来得太急，还没来得及换身衣服。”
蘅方上神摇了摇头，揽着人肩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商离抬了抬眼，却没与他对上视线，身上那生人不近的气息总算要少了些。
两个人对话一番，蘅方上神这才像是想起来他们如今还在大典之上，他视线自人群中扫过，似乎有意无意掠过了镜宁那处，最后才轻咳一声道：“很好，总算是都回来了，这七百年看起来大家都过得还不错。”他点了点头，语声在一瞬柔软下来，黑眸湛然，轻快而愉悦地笑道：“好久不见，欢迎回来。”
这话风尘仆仆地跨过流年，仿佛天地信手一挥，便将七百多年前的阳光捞回了眼前。
·
七百年的时间对于天界来说可算短也可算长。
短得没能让昔年的弟子们走上正轨，纵然是升上了各种官阶，明面上光彩照人，但背地里依然没有太多长进。
而它却又长得改变了一个人的全部。
这个被改变的人当然就是商离。
众人回到云罗书院，与往昔并没有太多的变化，教授他们阵法的依然是蘅方上神，而作为蘅方上神最信赖的弟子，商离自然又重新担起了监管书院弟子的责任，然而与从前那个温和好说话永远笑眯眯的商离不同，现在的商离满身煞气森冷骇人，就算是从前跟他相熟的弟子们，也实在没人敢与之亲近。
所以云罗书院内的弟子们如今可说是叫苦不迭，日子还没开始，就已经猜到了接下来的结果。
当然对于人们的苦嚎，镜宁是丝毫都不在意。
如今还没有到真正开始授课的时候，刚结束大典，这群即将入住云罗书院的神仙除了是云罗书院的弟子，还在天界担任着要职。
就算是土地神，在职位上还有许多要忙碌的事情，更何况是山岳正神和赦罪地官这种更加高阶的官职，所以在大典之后，蘅方上神与天帝商量，首要的事情就是让他们各自回到了各自的府邸，将该交付的事情交付出去，该安排的事情安排出去，并且收拾好细软搬到云罗书院来。
从前众人来书院的时候年纪还小，也没有在天界担任什么职务，所以带得最多的东西无非就是吃穿用度之物，而如今却是不同，镜宁倒是闲散惯了，没有带什么东西两手空空就住进了云罗书院的厢房中，甚至还特地挑了个位置最好视野最广离哪里都近的房间。
而等挑好了房间没什么事，镜宁就干脆抱着双臂在屋顶上坐了下来，懒洋洋地看其他人忙碌。
镜宁的住处旁边有三间房，三间都还空着，不过没多久就有人来了，最先来的是长锦，因为刚回书院就被罚的关系，长锦不得不提前将事情处理好并将屋子收拾好，然后他就将被带去后山和厌鸣一起被关上一阵子禁闭。
长锦来到这处院落的时候，仰头正见到坐在房顶上的镜宁，这位昔日的玉面三傻……三公子之一，今日依旧穿得白衣飘飘，长及后腰的黑发没有束起，用一根白色的发带在身后扎了个松松的结，耳后别了个精致漂亮的饰物，衬着夕霞流光溢彩。
穿成这个样子，不像是要去关禁闭，倒像是要去选美。
他显然是没想到自己会在房顶看到个人，更没想到镜宁会来得这么早，所以他怔了一会儿才道：“是你啊。”
镜宁耸了耸肩与他对视，倒是没说话。
长锦回过神来，又盯了镜宁一会儿，想了想终于跟久别重逢的同修找了句话说：“那个，你怎么到现在还是不会收拾打扮啊？”
镜宁：“……”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觉得这人回来书院第一天就挨揍是有道理的。
看在刚见面的份上镜宁不跟这人计较，她很快换了话题道：“你那只狮子呢？”
长锦迷糊了一下：“啊？”
“就从青华帝君那里抱回来的九头小狮子，以前追着我咬那只。”
长锦恍然，这才伸手在自己胸口比划了一下道：“已经不是小狮子啦，都长这么高了，可以驮着人飞老远了，我这次来回这么快就是靠它。”
镜宁沉了沉脸色，对于那头狮子的阴影至今没有消除，听说那家伙还长大了，心里就更不痛快了：“你要住这边可以，可别把狮子带过来。”
“它平时帮我替帝君跑腿，来不了的。”长锦如今是青华帝君身旁的随侍，要做的事情就是完成帝君的各种吩咐，镜宁却没想到他来了书院干脆把事情都交给了九头狮子。
长锦左右看了看周围的环境，抬头对镜宁露出个分外和善的笑容：“这几间房没有人住吧？”
镜宁随手指了指：“这间是我的，其他的都没人，你自己挑一间吧。”
长锦得了镜宁这话，高高兴兴地选了镜宁左边那间，紧接着就被过来敲门的书院管事给带走去后山关禁闭了。
而等长锦走了没多久，第二个人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