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整个湖畔的声响都在这一瞬消弭下去,风声成了此处唯一的喧嚣。
    镜宁本欲上前,却也在这时候停下了脚步,瞬间僵硬了神情。
    镜宁可以清楚的知道这把剑是从外面飞来的,它看起来有些陈旧,古老,它的剑柄上绑着漆黑的绑带,那是一柄经常染血的剑,它的剑刃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锋利无比。
    那是一把沾染着无尽阴寒气息的剑,或许见证过无数生死战斗,曾经斩杀过无数首级。
    而这把剑的主人,必然也不会是什么好相与之人。
    昔日的同修几乎都在眼前,大典上面人潮拥挤,但场中究竟有谁在,什么人有了动作,都叫人一览无余。剑的主人不在这里,不在这群人中间,而场中还缺了谁,人们倒是立即就能够察觉出来。
    来的除了至今还没到场的那人,还会是谁?
    只能是他。
    镜宁听见了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她的脊背笔直地挺着,像是面临狂风骤雨却死死地攀附着地面不愿摧折的枯木,她能够听见血脉在身体里冲撞不断产生的重响,声声仿佛催人的擂鼓,震得人肝肠寸断。
    她记起了七百多年前他们离开云罗山那时的情景。
    在之前她们刚进行过天柱试炼,在云罗山修行三百年,他们早已经不是昔日只会使用蛮力来相互打闹的少年,他们的修为有了明显的突破,渐渐地也开始能够与正式的天界诸神比肩。
    而在云罗山离开之前最后要做的事情,就是通过这场试炼,试炼的最终结果将会决定他们每个人将要去往何处就职,他们今后将会被安排往何种位置。
    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够去往天界的中心,而弱者则会被扔去人界成为普通神官,或者做个小小的土地山神河神。
    天柱试炼对于天界任何人来说皆是无比重要,实力是他们最好的分水岭,只要能够踏过那条界限,他们就能够走向真正的天界中心,成为主宰世间规则的神明,而若是没能够成功踏入那道界限,接下来在人界做上千万年的土地,若无机缘,便永远也不可能再触碰到神界至理。
    没有人愿意在一座山上自困千年万年时间,所以这场试炼对于书院的所有少年来说都是无比重要的。
    而这场试炼最后的结果却让人出乎了意料。
    当时在云罗书院当中公认有五名强者,极北来的厌鸣与墨远自然在其中,而镜宁天赋极佳,又爱四处惹事,长期以来学以致用修为倒是比旁人涨得要快了不少,远超厌鸣与墨远,居于书院第三。第二的人是英光,英光身为帝君之子体质本就异于常人,出身便是先天灵体,自小不知吃了多少仙丹妙药,远非常人能够相比。
    而排名第一的,便是商离。
    商离天赋之高,在整个云罗山前后整整数万年间都是屈指可数的,他虽然出身地府,却是难得的先天无垢体质,天地灵气在他的体内能够转化为最纯粹的灵力,任何功法他只要看过一遍,皆能够最快的领会并施展,整个书院的弟子们能够接受这个同龄者的管束,并非只因为他脾气好心性成熟易得人好感,还因为他那身无人能匹敌的实力。
    昔日的商离是整个云罗书院最耀眼的那人,得到了几乎所有师长的青睐,也被认为是数万年来最有机会踏入上三天的弟子。
    但没人能想到,在最后那场天柱试炼当中,被所有人寄予厚望本以为能够轻松获得第一的商离却在试炼刚开始没多久就被阵法自试炼之地传送了出来。那时候人们看到的是先天污垢体质被破,修为尽失,身受重伤命悬一线的商离。
    商离没能够完成那场试炼,仙体被破失去修为,从此以后就是彻底的废人,他就连去人界任职的机会都没有,将来更不会再有机会去往上三天。
    曾经云罗书院锋芒最盛的弟子,成了人人都可践踏的蝼蚁。
    镜宁是在出了试炼之地后才知道这个消息的,她将自己的试炼成绩控制在了还不错的水准,想着将来能够找个山头成为山岳正神,只要再好好做上千年的时间将来总能够踏入天界中心,可以与注定要去上三天的商离更近一些。
    但她却有想到商离根本没有完成那场试炼,他重伤被送了出来,地府的阎王们听说了他的事情,当即心急如焚,匆匆赶到云罗书院,将人给带了回去。
    镜宁从来没有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在听到消息的瞬间她几乎是整个怔住,接着她也不顾看自己的试炼结果,更没有等最后的就任仪式,她匆匆离开云罗山,朝着地府赶了过去。
    然而到了地府,镜宁却没能够见到商离,商离名义上的父亲宋帝王亲自出来见了她,并告诉了她商离现在的情况。
    修为尽毁,仙体被破,除了寿数较长,几乎与凡人差别无几,这种状况,恐怕将来连天界和地府都留不住他,他只能去往人界远离纷争过普通日子。
    宋帝王还说,商离现在不愿见任何人,让镜宁不必再等。
    但镜宁没有离开,当时她在地府里商离的大门外守了整整半年,期间加封任职,镜宁也不过只离开了一日就回来守着。
    那时候云罗书院的其他弟子和师长也都去地府找过商离,其中以英光去的次数最多,但谁都没能再见到商离,也没有谁知道当初那场试炼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商离究竟是为何会修为尽失。
    在地府守了半年之后,天界几番催促,镜宁终于不得不离开地府前往任职处,但就算如此,她依然每个月都会去地府一次。
    如此就是百年过去。
    商离的房门依然紧紧闭着,百年来从未对任何人敞开过。
    直到某日镜宁如往常般来到地府,却意外的发现那扇门已经打开了,她匆匆进屋,却发现屋中已经没有了那道熟悉身影,问过宋帝王之后才知道,商离已经在一天前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没人知道,从此后这人就像是从世间消失了般,不论众人如何寻找,皆无法寻得他的行踪。
    天界失去了一个没有修为的商离并不是什么大事,也没有人会去更多的在意,昔日云罗山关于他的故事在百年之后早已经沉寂,他或许已经去往了人界,在那里找到一个安静的地方住下,像是任何普通人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不再理会这漫天诸神纷繁缭乱。
    那或许也并非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此后的许多年里,镜宁有时候会想,如果她当初没有迟那么一天,她会不会就能够阻止商离离开。
    他们或许能够说上两句话,纵然不能够改变对方的决定,但或许能够在他心上留下点什么,也许在许多年后他在人界好好生活,依然能够回想起来曾经有个人在他的门外等过他百年。
    或许她能够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但那些可能都没有了求证的去处,商离走了,镜宁有时候又想,或许商离已经死了。
    没有了修为也没有了无垢仙体,就算他是神灵出身,在人界作为普通人生活六七百年,寿数也该到了尽头。
    商离自始至终没有让人看到他一无所有的落魄模样,那个人平时笑起来温和柔软,但身体里的傲骨却比谁都要坚韧,那也是商离走后,回忆往事时镜宁才后知后觉想到的。
    *
    如今距离当初的试炼已有七百年的时间,距离商离消失也有六百年岁月,镜宁在这六百年里不再潜心修炼竭力想要往天界更上方的位置走,只日日在桐山当个最普通的镇守,过有山有水美酒佳肴的日子。
    因她本就对官职权位毫无心思,当初想要往上走,不过是想要更靠近商离而已。
    如今人已经没了,她自然更乐于过闲散悠然的日子。
    她时常会想起许多年前在湖边第一眼见到商离的场景,想起少年比阳光还要纯净明澈的和暖笑容。
    但那时候没能够诉诸于口的心意和没能够来得及开始的感情在时间面前成了摇摇欲坠的树叶,被风吹被雨飘零在地上,陷落在土里,连痕迹无法留下。
    这次收到传讯要回到云罗书院,镜宁的心里其实没有太多的波澜。
    她走在昔日熟悉的湖边,看着大典锣鼓喧天,与故人相谈笑语,心中依然没有起伏。
    她以为自己已经没有了那种名为期盼的情绪。
    直到现在,一剑破云而来,剑锋的颤鸣像是回响在心间,镜宁才发现自己对于往事的追忆,对于昔日的执着,累积在心底日复一日从未被岁月消减,反倒铸成了道厚重的城墙,在她自己都不曾发觉的时候,将那个人小心翼翼地包围起来,护在了最柔软的地方。
    世间造化赐予了不甘的人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让她去成全年少时的夙愿。
    错过的总将重逢,遗憾的都该归于圆满。
    镜宁听见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这次换她扬起了笑脸,转身再度扣响命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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