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只是多了与阿芜交谈的几句,亓晏回去后却一觉好眠。第二日醒来,短暂醉意的困乏后昨晚发生的一切清清楚楚浮现在亓晏脑中。
    男人默然在床上坐了好一会,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因赧然而红的耳垂。约莫片刻,亓晏平稳下情绪,只不过嘴角的笑意仍然清晰可见。
    亓晏摊开双手。他的手一如他永远略显苍白的脸色,手掌在阳光下细看有执笔书墨的茧子,也有握剑杀敌的茧子。它们是披在血肉上的硬甲,却在昨夜碰过心尖宝后软得一塌糊涂。不比男子宽阔的肩膀,阿芜太柔弱,唯握上去才能感受到圆润的肩头。亓晏回忆起这份残存的触感,勉强平复的心跳重有雀跃的架势。
    他昨夜微醺下情难自持,拉着阿芜说了许多话,险些都把原本打算过些日子再和阿芜袒露的情意倾倒了个干净。亓晏回想起来,唯剩下庆幸,阿芜并未表露反感。不怪他小心翼翼,亓晏自知他对阿芜的情意执着深切,几乎成为这十年来支撑他的执念,可阿芜无道理为他的执着承担任何压力。哪怕机关算尽,亓晏心中同样也有私心,唯希望阿芜若心爱他,亦如他心爱她那般。因梦旧事而结于心中的郁气,通过与阿芜的对谈,终于化解,只剩下酒醒后的头晕脑胀,但亓晏的心情却很松快。
    在床上又待了一会,亓晏才下床。长宁因考虑到亓晏昨夜喝了酒,这会并没有来喊他。亓晏索性自己打开柜子取了一套新衣。在一众细缎锦衣中独有一件十分惹眼,正是先前阿芜送他的那件。当日从阿芜家中离开后,亓晏换下这身衣服,亲自叠得整整齐齐放在衣柜里,打算之后带回东都妥善珍藏。
    上面还残留有淡淡的皂角清香,像他昨日醉酒依偎在阿芜肩膀上时闻到的味道。
    长宁敲门进来时,便看见王爷不紧不慢地把那件灰扑扑的衣服收起来,甚至还特意整了整衣角的褶皱。长宁微抽嘴角,很快又压下,边服侍亓晏洗漱边问:“醒酒汤已经备着了,需要给您端过来吗?”
    亓晏不置可否,但以长宁多年察言观色的经验,知道这会亓晏心情应该很不错。毕竟昨天酒是长宁准备的,亓晏喝醉了坐在院墙上的时候,长宁也眼巴巴地站在墙根守着,然后看着他们王爷翻落到隔壁院子,不知和阿芜姑娘说了些什么,过会又乐呵呵地翻回来。
    见多了和过去不同的王爷,长宁都敢在心里腹诽两声。
    江州刺史府内。
    派去的人一夜未归,江州刺史周秉的眉宇间隐隐透着焦躁。手上的茶重添过好几次,倏然周秉眼皮一跳,接着就听到下人来报的消息。
    “大人,有人要见您,说是报官!”
    周秉有些不耐烦,但最后还是挥了挥手:“让他进来。”只是内心的不安始终没有散去。
    当周秉看到一个细长眼通身富贵的男人带着侍卫,揪着自己派去跟踪那医女的人现在他面前时,周秉的脸色顿时僵住了。
    他看了看长宁,又看看瘫在地上哆嗦着的下人,咽了咽口水:“是你要报官?”
    长宁略略一笑:“正是,不知刺史大人可有时间?”
    长宁这一笑,细长的眼睛微眯,状似和善,可他肤色十分粉白,配着脸上意味深长的笑容,让人脊背发寒。寻常百姓顶多只觉得怪异,但周秉身为刺史,怎么也是四品品级的官员,他一下明白了对方的身份。
    周秉当即让人为长宁添了一杯茶请他坐下,随后小心打量长宁,谨慎地寻措辞开口回应:“自然有,这位公公是……”
    “周大人,咱家是跟在王爷身边服侍的,大人称呼我宁公公吧。”
    周秉听到亓晏名讳大惊失色。先帝在位时四海还有诸王,可到了如今幼帝,天下就只有一个王,位极人臣,翻云覆雨,长宁口中的王爷不作他人想。
    “王爷竟是到江州了?!”
    “王爷回越州祭祖,听说江州时疫基本平稳,便顺道在江州暂留几日。”
    谁能想到容王没有任何仪驾,一声不吭就到了江州。周秉听得一身冷汗,连连拱手告罪。
    “王爷素不喜排场,左右只在江州小住几天,刺史大人又有何错?”长宁笑了笑,“不过昨日这人鬼鬼祟祟跟在后头,我等担心是欲意加害王爷之徒,抓起来审问,才知道是周大人你派的人。这不,今天给送回来,顺便问问您这是什么意思?”
    周秉急忙澄清:“那都是误会,误会一场,还望宁公公为周某在王爷面前解释几句。”
    长宁哂笑:“原来是误会,我还道是不是特地跟着谁呢。”
    江州刺史又道了句不敢不敢。
    长宁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见周秉讪笑着,知道此行敲打的目的到了,便准备起身离开。
    周秉连忙问:“王爷现下榻何处?周某随公公一道拜访。”
    长宁摆了摆手:“这倒不必,王爷从越州回来后忧思入病,周大人来了恐怕也见不到王爷。”长宁面不改色地说出借口,但王爷没心思见对方却是实打实的。要知王爷现在满心满眼都在阿芜姑娘身上,一个江州刺史哪里值得他分出心神。
    周秉仍想执意,但因怕惹恼长宁,最终还是不敢强拦。
    长宁出刺史府后舒了口气。咱家咱家的,这端着睥睨人的架势还真不是他以往的风格,他自个都听不习惯,但总算是顺利完成王爷吩咐的事了。
    另一头,阿芜早上亦起迟了,用过早饭后,她寻思后打算出门去一趟镖局。
    常远镖局是当今遍布四海的天下第一镖局,发家于关内,后因得了权倾朝野的容王的青眼,才有了如今在一众镖局中无人可敌的地位。江州这间常远镖局选址于西市最为繁华的主街上,正门十分气派恢弘,旁的其余商铺与之相比实在相形见绌。
    大掌柜记得阿芜,阿芜甫一进门,便热切地让人给她沏了最上等的好茶,亲自招待她。至于阿芜想要的答案,大掌柜只能摇摇头。
    “姑娘,前些日子江州时疫封城,我们的消息传不出去,外头的也进不来。前两日才刚回来一趟人,只打听到二爷前两个月亲自走了趟镖去关外,之后就再也没他的消息了。”
    阿芜怔了怔,神情里藏不住失落和担心。大掌柜口中的二爷正是阿芜的师父冷桓琅。常远镖局关中冷氏已袭承三代,阿芜的师父乃家中二房之子,如今是常远镖局的第二把手,很有权利。
    常远镖局得容王庇佑撑腰后,冷氏牵至东都,按理来说阿芜的师父只需坐镇镖局,可他古道热肠,无妻无子现在仍是孑然一身,一副没什么好值得牵挂的样子,每每亲自押最贵重的镖、去最危险的地方,丝毫不惜命。
    阿芜虽从小被他收养,但这些年与冷桓琅聚少离多,一年到头见面的日子少得屈指可数。阿芜大半寡淡的性子便袭承自师父。后来阿芜四处游历,每到一处便至常远镖局让走镖路过东都的镖师为她捎一句口信,每每镖师回来也会为阿芜带回冷桓琅的一两句话和礼物,久而久之便成了师徒二人间的一种习惯。
    只是这次阿芜在江州待了不短时日,来过镖局两三次,却迟迟没有师父的消息。阿芜免不了担心。
    大掌柜安慰阿芜:“若有消息了,我就让人上门告知姑娘。”
    “……嗯。”
    阿芜虽欲再问,但她自知自己的口吃,人前也不怎么爱开口,何况大掌柜能告诉她的也都说了。阿芜最后纠结离开,刚出门几步,刚好回去向亓晏复命的长宁碰上。
    “阿芜姑娘?”长宁也十分意外,连忙让侍卫勒了马车从车里下来。
    “姑娘这是出门有事?可有什么能让长宁代劳的。”长宁人精,既是为了帮阿芜忙,也想为王爷套套阿芜的话,好回去有的与亓晏说。
    阿芜摇了摇头,回道:“没、没什么,准备回去了。”
    听闻,长宁扫过一眼周围商铺,同时起了心思把人拐回府上,也好省了王爷还要再花心思借口与阿芜姑娘一道用饭。何况,哪有让王爷的心尖宝走着回去的道理。
    长宁乐呵呵地笑道:“那正好,我也办完了事正准备回去和主子说,姑娘不若同乘一辆,正好省了走路回去的功夫。”
    阿芜看着长宁,见他笑容真切,便轻轻点了头。
    “多谢……”
    长宁弯着眼:“姑娘这么说就折煞我了。”说着扶了一把阿芜让她先上了马车,同时对同行的一个侍卫使了眼色,让他先回去同王爷说一声。
    马车驶回巷子,远远的便看见大门敞开,而亓晏早已亲自站在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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