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屋中气氛冷凝压抑。
最后亓晏吹了一口热茶,还带着烫意的茶顺着喉咙一路滚下,他眉眼却丝毫未动。
“长宁,明儿带着人去刺史府一趟,告诉周秉有些人、有些事他最好连想的念头都别起。”
莫说对方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的那些事,光是他敢把主意打到阿芜身上,一身皮就要先剥一半。亓晏耐住回想起某些往事的阴鸷,一双暗藏汹涌的眼半垂着,长睫的剪影在他苍白的脸上投显得无比大,像一只张牙舞爪会吃人的凶兽。
长宁与江岑都已在亓晏身边待了好几年,深谙他的心狠手辣,可却也有许久未见他这般动气。或许是自亓晏找到阿芜后整个人焕然改变,连带着跟在他身边的两人都忘了效忠的主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而无论是为红颜一怒,还是展颜一笑,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那个叫阿芜的姑娘。
长宁江岑在心里对阿芜更是看重。
同时心里难免生了好奇,王爷与那位姑娘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须知这世上本就世事无常,人心更易变,此一时彼一时再正常不过。无分贵贱,这份执着了十年的心思放在谁身上都难得。
亓晏却是不可能为这两人解答了。
“好了,下去吧。”
看样子是也不需长宁伺候洗漱更衣了。
明明阿芜就住在一面院墙之隔的隔壁,近在咫尺,亓晏却如无数个找不到阿芜的夜晚般失眠了。
醒时念着的是阿芜,日思夜想,亓晏好不容易睡着,梦里梦到的便也是当年生生折磨了他许久的事。
那是亓晏离开竹屋的两年后。
两年间,亓晏改名换姓去了塞北军营从一个小兵做起,后挣足军功也在军中有了威信,按照计划亓晏下一步该调任东都。唯有接触到朝堂上真正的权利角逐,他才有机会查清王府被灭的原因,为父王母妃洗刷冤屈。可那时的亓晏也已应了“物是人非”,少年意气不再,支撑着他往前走的除了扭曲的复仇,唯有当年救过他的姑娘。隆冬大雪,战事偃旗息鼓,亓晏望着军帐外漫天的鹅毛大雪,恍惚想起,他与阿芜从遇见到分别,竟短得没有一起度过一个冬天。明明就是这样一件小事,却让亓晏发了疯地想念阿芜。
他告了假,千里踏雪赶回南方,那时年关将近,亓晏心里还想着他能与阿芜一同过年。那时的亓晏不再是十六岁不识情爱的毛头小子,思念将爱意作汹涌水患,还未来得及和阿芜表露,就先围困吞没了他自己。
不知阿芜会想起他吗?
想起阿芜一贯埋头专注于医书的模样,亓晏摇头自笑。
大抵是不会。
但无论有否想起,他都回来陪阿芜过年了。若只阿芜一人,依她的性子,恐怕就把过年当普通日子过过去了吧。
思念如疾马,亓晏恨不得当下插翅飞到阿芜身边。可好不容易到了,只有一片焦黑的残墟覆着皑皑的白雪,来时路上做的一切美好的设想都破灭了。比寒冬更冷的,是亓晏的心。
阿芜在哪,她从来独身一人居住,无亲无友。除了竹屋她还有哪里能去?
马驹在亓晏猛烈拉住缰绳的刺激下嘶鸣一声,亓晏翻身下马时趔趄了一下才站稳,他看着不知多久以前就变成废墟的竹屋双眼渐红。他的阿芜在这下面吗?
先是剑鞘拨拉开焦黑的残余废墟,约莫十几下后,亓晏气得将剑鞘掷在地上,徒手拼命地挖着。一双手很快蹭上黑灰,再是被雪冻得通红,手指手心皆是渗血的伤口。
“阿芜,阿芜……”
亓晏入了怔,仿佛感受不到疼痛,直至雪将他的后背覆满一层。
“阿芜,我回来了……你出来见见我,见见我好不好?”
亓晏甚至以为,是他害了阿芜。那些曾追杀他的人查到了阿芜,而当初阿芜的无心善举最后害她至此。不过最后事实并非如此。很快,亓晏查到当初就觊觎阿芜的那个县官在他走后亦三番两次骚扰阿芜,那县官的妻子知道后竟歹毒地让下人夜里放火想把阿芜烧死。
那时的亓晏手上已经有些权利,很快县官就被剥夺了官职,夫妇两人落在亓晏手中惊恐瑟瑟。多年后权倾朝野的摄政王身上的气势来自多年边塞领军,而他身上让人发寒的狠却从这一日开始。
县官的妻子痛哭流涕,很快便招了。
“那姑娘没死——!她没死!我后头派了下人,下人说并没有找到尸体!”
阿芜没死。
亓晏的大脑经过短暂空白后,才终于有了喘息。手中布满倒刺的长鞭被扔在地上,妇人看到上头沾的自己的血迹,惊喘一声通晕了过去。
可此后亓晏也失去了阿芜的消息。
缘分当真就如此玄妙,不期而至,但执意再要找时,却山水无穷再也无缘了。
于是亓晏从那时起便明白,哪怕徐徐图之,也要先将宝贝圈在自己看得到护得到的地方。他想阿芜,朝思暮想,想她回来。
亓晏猛地惊醒,额上已是一头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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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芜一番梳洗后仍没有睡意,她便去了书房看书。说是书房,其实该是她的药庐,那里头有阿芜收集的医书和她行医的一系列工具,她一个都舍不得,每每搬家都装了整一个马车。
烛光摇曳,近几日都在看的医书翻过了小半本,阿芜的思绪却不知何时跑偏到了亓晏身上。傍晚于彭泽游湖赏景的相处还历历在目,阿芜第一次认真感受十年前自己无心插柳结下的善缘。
窗外已月上中天,阿芜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掀开灯罩吹灭烛台上的蜡烛。当她阖上门,准备绕回自己的寝屋时,路过院墙却看到墙上侧跨坐着一个人。
是亓晏。
院墙不算矮,也不知道亓晏是怎么上去的,他身上的衣服和白日里一道出游赏湖时不同,阿芜不知他是否睡下又转醒。他在院高墙上,阿芜站在廊下,相隔不近不远,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亓晏一半迎着月光一半隐匿在阴影里的脸庞。
亓晏注意到了阿芜,眼帘半垂,看了她许久许久,才笑着低叹。
“是阿芜呀。”亓晏站起来,身形有片刻踉跄,但很快就站稳了。
阿芜听到他说话,从廊下走出站到院墙边仰头看着他,亓晏心里一动,直接从墙上跳下站定在阿芜面前。
“阿芜这么晚还未睡么?”
阿芜答:“看、书。”
距离近了,阿芜敏锐闻到面前人身上的酒气,知道原来是亓晏喝了酒。喝了酒的话,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情有可原了。
阿芜慢慢眨了眨眼:“你呢?”
亓晏倏然笑了:“赏月。”
“阿芜,今夜是满月。”
随着他的低叹,阿芜抬头看了眼天上满月。月光清寒,但因圆满却也让人心生欢喜,阿芜望月,亓晏凝看她。明明有话,可亓晏看着阿芜,最后又咽在肚中。
左右阿芜大概不记得了。
酒意下,亓晏思绪迷惘,却也知有些事唯能苛责自己,却不能苛责别人。何况他如何舍得苛责阿芜。
“其实是我夜里难眠,索性出来透透气。古来文人墨客对月吟了无数诗词,我亦不免有感慨。月有阴晴圆缺,人亦如月……但阿芜永远都是盈月。”
他的心中月。
十六岁那年他因治腿之痛夜不能寐,坐在轮椅上独自推着自己到了外头纳凉。天上是上弦新月,再过不久便要到中秋。往年中秋他皆陪伴在父王母妃左右共赏佳节之乐,如今却如天上残月,人亦痛别。触景生情,本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如今他知了。
亓晏望得眼睛酸涩,垂下头时却看见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的小结巴。亓晏抿紧了唇,心里暗恼叫对方看到了他的脆弱。小结巴走过来,盯着他看,亓晏先发制人开口:“你大半夜不睡做什么,站在那里吓死人。”
小结巴说:“看、书。”
随后,她看着亓晏的轮椅,素来寡淡的神色中难得浮现丝丝浅笑:“轮椅是、是给你的,腿要休息,不然夜里会、会疼。”
亓晏被小结巴说得羞愤地红了脸:“多、多话!”这小结巴分明是话里有话,说他贪急想要腿快点好,白天里不肯用轮椅。心想着,少年心下又甜又臊又气,转着轮椅飞快离开了。
亓晏看着她,嘴角想抬起却又放下:“阿芜从未变过,我认识你时便一副心神都在医术上。来时路上他人说阿芜治好了瘟疫,我一点也不讶异,因为阿芜一直都很厉害。可我也想阿芜什么时候能有一分注意力在我身上就好了……我站在你面前,这么多天你却一点不问我如今的身份、我的一切,只听我和你说要报恩。阿芜究竟是太放心,还是一点都不在意?”
阿芜内心十分惊讶。酒醉的亓晏和白天时的模样判若两人,怎么看……都有些委屈。阿芜不禁想,原来她有这么过分。但刚想说话,亓晏就直接上前一步,张臂将阿芜整个紧紧环住,甚至还弯了腰屈了膝,只为头能倚靠在阿芜肩膀上。
醺然酒意顿时包围住阿芜。
亓晏枕着柔软的肩膀,餍足又迷惘地说道:“阿芜不知我有多在乎你,你不知道……父王与母妃都不在世上了,阿芜救了我,替我疗伤治腿,只剩你对我这么好……后来我才知道我离开后竹屋被人放火烧了……我差点以为你死了。阿芜,你死了我怎么办?”
成年男子的重量压在身上并不轻,阿芜掂着肩膀磕磕绊绊说:“那那天我采、采药去了……”
亓晏嗯了一声,轻声说道:“那阿芜现在问我好不好,我都告诉你。”
阿芜没想到醉了的亓晏这么难缠,也不明白为什么亓晏执意这些在她眼中不重要的事。阿芜想扒开他,奈何力气不够,让亓晏抱得更紧了。淡淡的酒气混着亓晏衣服上清冽的熏香味,十分特别。
这时候的亓晏褪去岁月洗礼的沉稳和阴鸷,更像阿芜初遇见的、那个心高气傲却也别扭执拗的少年郎。她要是不问,那他就誓不罢休。
阿芜只好抿唇顺着亓晏的话问:“你报仇、成功了吗?”印象中,当初亓晏除了每次让她绑在椅子上治病时口不择言地骂她,最让他的在意的仍是复仇,阿芜便问了。
亓晏笑:“当年他们害我家破人亡,我便也让他们家破人亡,就算活着的人也只不过窝缩着,靠些仅剩的忠犬强撑尊严。”亓晏眯着眼,目光定定仰看着阿芜的眉眼,细嗅姑娘的发香,“阿芜,我做到权倾朝野了。”
十年前医治腿时,他忍耐剧痛时心底里的执念实现了一半,可他如今再也不想暴打阿芜。
他想报答她,报答他心悦的姑娘。
“嗯。”
感受到阿芜点头的动作,亓晏被哄得心满意足,后来只多在阿芜的院子里呆了一会,很快又翻墙回去了。
阿芜揉了揉肩膀,跟着就打了个满带困意的呵欠。
她相信亓晏所说的权倾朝野过着优渥生活,因为,他好重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