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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了东西,休整了一下,大家又重新出发,约莫四点钟的时候,有些变天,云层厚了起来,原本被阳光照的金灿灿的岩体变得灰白,植被的颜色也变得乌绿起来。
    前头带路的战乌观察了一下两侧的岩体和山势,回头走向于教授,难得开口说了一大段话,“那边是老人们说最吉祥、安宁的地方,我们要从旁边绕过去,脚步要轻要慢,不要停下,也不要吃喝。”
    “好,我们会尊重你们的民族风俗和文化。”于教授点点头。
    战乌摆摆手,“我也是汉族。那片是先人留下的树葬区,现在这几十年,已经没有人继续这种做法了。”
    老王听说了新词汇,赶紧拿出手机想百度一下,却悲催地发现手机信号连2G都没有了,完全出于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状态。
    有人替他提出了疑惑,“树葬是……?”
    “不满一岁的孩子夭折,当时的风俗和做法是不入土,用布或者衣服包裹,有条件的家庭还会做一个小棺材,没条件的,就用盒子或者其他的容器,请觋长老挑选出一棵树,然后把它安放在树上。”
    听完战乌的解释,于教授点点头,然后拍了拍他的背,“年轻人,我听你讲话、待人接物,还是很有分寸的。以后有机会、有条件,多学别的技艺,你那个工作太危险,没必要冒险。除了蜘蛛人,还有没有干别的活?”
    “家里种了一些烟叶。阿母身体很差,吃的药多……没办法。”他解释了一句就识趣地打住了,指了指前头,继续带路。
    柳浮声按他说的,蹑手蹑脚地走,终于看到那些放置在树上的小棺材时,心砰砰跳,有几个因树枝断裂掉在了地上,里头的布包掉了出来,别人也不能去收拾打理。这片区域非常安静,连树叶都好像纹丝不动,真的如同老人们说的那样安宁,可能孩子们都在沉睡,谁也不忍惊醒。
    她觉得心痛又惋惜,不禁双手合十,默念往生。想起自己跟关扬分居的几个月,他曾提出要她调理一下身体,生一个孩子来挽救这段婚姻,可她月事一直不调,医生说她是多囊综合症,怀上比较难,但如果要孩子,积极治疗也并非没有可能。但孩子因爱而来,像她和关扬这样没有爱的夫妻,不能也不配拥有一个孩子。
    天知道她以前多少次幻想过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场景啊!现实就像一面被石头砸破的镜子,噼里啪啦碎裂一地。
    众人缓缓通过树葬区,都微微松了口气,只有柳浮声,肩膀微微颤动,泪水盈满双眼,旁人却没有发觉。
    天色渐暗,是该选择扎营的地方了。方才路过一处缓坡,还有细细的山泉蜿蜒,又是背风处,众人本想就地歇下,战乌趴在地上仔细嗅着什么,一会儿告诉他们,此处不宜过夜。
    “这是为什么?”地质队一人不解,他们自认为野外经验丰富,这里最适合休整。
    “有蛇。”战乌短短两个字,太有说服力。
    “你怎么知道这里有蛇?”毅辉饶有兴趣地问,“你刚才趴在那边闻,闻出蛇的味道了?”
    “嗯。”
    毅辉也俯下身去闻,像一只正在拱白菜的猪,但什么都没闻出来。
    “山谷气候湿热,蛇冬眠得晚,加上水源,小鸟、山老鼠不少,蛇就常来。凡是这样的地方,都会有蛇独特的味道。过夜不一定会遇上蛇,但周围有蛇总归不好。”战乌抬头仰望两侧山势,指着一处土黄色扇形表面,“这两座山以前发生过滑坡,半夜如果下雨,这个位置也不安全。在往上走一段有块平地,是两座山之间的连接处,那里好。”
    钱欣第一次在山林里露营,望着逐渐昏暗的天边和沉翳的树影,战战兢兢地问:“深山老林的会不会有老虎啊……”
    “可拉倒吧,又不是野生动物园,哪有老虎啊!”毅辉大笑。
    战乌不禁扬扬唇角,低声嘀咕了一句,“以前有过。”
    柳浮声耳朵尖,听见了,愕然,“真有老虎?!”
    “解放前。”
    老王一听,乐了,开玩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解放后的老虎不允许吃人,即使有志愿者翻越动物园围墙以身饲虎,也只能浅尝一小口,不能大快朵颐。”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连严肃的地质专家们都憋不住噗嗤出声。
    见他们太过放松,战乌老实地提醒,“有狼。”
    柳浮声还有些回不过神,“解放前还是解放后?”
    “这会儿。”
    大家一听,懵了。老王本来很紧张,可能忽然想起李达盛的话,看战乌的目光变得有些轻慢起来,之前谈好的价钱是带一趟来回一千块,估计是嫌太少,这当口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坐地起价易如反掌。他目光有些冷,不动声色地试探:“那您说,万一有狼,怎么办呢?”
    战乌不知听没听出他那一句“您”之中的嘲讽,很实在地回答:“狼习惯群居,非常贪婪,跟老虎、豹子那些动物不一样,猎足了口粮不罢休,还要咬死其他活物。遇上一群狼的话,大家都会很危险。现在这里开发了,狼群往更北边的原始山林去,我刚才看过这附近,没有狼的脚印和粪便。在狼群看来,这里不是它们的领地,今晚一群狼忽然跑到这来……不太可能。”
    柳浮声望着老王,轻轻地哼了一声。
    一行人沿着缓坡而上,半个小时就走到了双山之间的鞍部,这里视野开阔,因为背风背阳,所生的植物都矮矮小小,大部分地面都是岩石干土,但并非全然没有水源。只见一汪山泉水,几平米见方,中间还在突突突冒着水,清澈见底。周遭几个被人丢弃的塑料袋、易拉罐太煞风景,不过,正好说明了战乌所言不假,这个位置相对安全,早前已经有人露营野炊过了。
    不一会儿,大家的帐篷就错落有致地搭了起来。柳浮声把睡袋放进帐篷,又探出个头来,看见战乌把塑料袋和易拉罐都捡起来,分出两个看上去还很完整的塑料袋出来,一个装易拉罐,一个装其他塑料垃圾,很明显,一个是打算去卖的,一个是要带出山扔进垃圾桶。
    地质队的人装备挺全,正在用迷你煤气灶烧开水。不多时,大家都吃上了泡面和温热的罐头。柳浮声带的是自热米饭,看到战乌还远远坐着啃他中午带的那几个硬邦邦的面坨,连唯一可以配着的泡菜都进了她的肚子,有点不太好意思,就拿了一盒过去给他。
    “你吃这个。”
    “我带足了干粮。”他没接。
    他说得没错,确实很干。
    “你那个都凉了,而且看着一点也不好吃。”柳浮声三下五除二就撕开包装,一副生米煮成熟饭的样子,倒了点水在发热包上,盖好捧着,放在战乌面前,抬眼,“你等几分钟就可以吃了。”
    战乌望着她的眼睛,优美的流线弧度,长而密的睫毛,深色的瞳仁,暗夜里,里头竟还有光,倒映着星汉灿烂。
    “很贵吧。”他的声音很低。
    “是比泡面贵一点。”柳浮声点点头,“就当是交换吧。”
    “交换什么?”
    “你不是给了我一罐泡菜?”
    “那也算?”
    “当然不算。”柳浮声摸摸下巴,“比一比那天的蘑菇,我还赚到了。”
    “好吃?”他很认真地问。
    “可好吃啦。”她反问,“你自己没吃过啊?”
    他摇摇头,目光在发热包升腾的白雾中变得迷蒙。
    柳浮声之前看过一些新闻报道,说有些采摘松茸的人从来没舍得吃松茸,捕上大龙虾的人从来没舍得吃一次龙虾。那一堆菌子能卖那么多钱,战乌怕也是从来舍不得自己吃。有些事你不理解,但并不代表这世上没有这样的人,还有许多在贫困线上挣扎偷生的人,过着我们不了解也不理解的生活。
    她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他是一个自己从来没接触过、也摸不清的生物。于是又问:“你没带帐篷,晚上怎么睡?”
    “我一会儿生一把火。”
    柳浮声还等着他说下去,可他没有。
    “然后?”过了很久,她才问。
    战乌也一脸茫然,他可能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回答之后还有一个“然后”。
    “你睡在火堆旁边,就不怕翻个身就提前体验火化?”
    战乌明白了她的疑虑,补充道:“我看着火,就不睡了。”
    毕竟在野外,哪能全员陷入沉睡呢?
    从来没有野外生存经验的柳浮声还是曲解了他的意思,“火就点着呗,你跟他们说一下,找个帐篷睡。”
    看着火,一是保证它不灭,二也得阻止它不小心往别的地方烧,尤其在这样的山里,难保一丁点火星不发展为燎原之势。她不知道,这片是能生火的最后一点区域,往前走二十里就是原始森林区,谁敢在那边点火,抓着就是坐牢。
    这两人,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柳浮声没等到战乌进一步的野外生活普及,就被钱欣叫走吃饭,战乌捧起热乎乎的一盒饭,再往那边望一眼,眼中似有微光,很快又黯淡下去。
    天越来越黑,最后真的变成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黑暗剥夺了人们的安全感,时不时几声什么鸟类发出的怪叫,柳浮声他们几个不禁互相靠在一起,取暖,也是壮胆。
    城市里见不着这样漫天的星斗和斜上浩瀚的银河,大熊和毅辉忙着拍银河,因为没有信号,其他人都不再顾着玩手机,聚在一起说了会儿笑话,气氛缓和起来,尤其听战乌说那怪叫是猫头鹰发出来的后,都不再自己吓自己。
    说笑到九点多,再多段子也说完了。林子里冷起来,因为湿气重,所以格外刺骨。本来个个熬到十一二点才想着睡觉的人,现在百无聊赖又哈欠连天,都洗了把脸钻进了睡袋。
    绿色睡袋里的钱欣像一条虫一样蠕动到柳浮声身旁,跟她并肩躺在一起,“哈,浮声,看不出你是个大好人。”
    “我做什么好事了?”她困得很,懒洋洋地问。
    “出发前说好的各管各的,那个饭,你嫌重,一共才带了两盒。我刚见你给了那个谁一盒,明天你咋办?”
    “说是明早上再走俩小时就到了,下午就回程,顶多再睡一晚上帐篷就能回到宾馆。再说,我还带着泡面和面包饼干呢。”
    “你可别对那些人太好,临了开口向你借钱,你借不借?”
    那些人……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等她搭话,钱欣笃定地评价道。
    欲加之罪,令柳浮声无言,只当是自己已经睡去。
    傲慢和偏见,真是这些喜欢将人分三六九等之人最大的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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