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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吵架啦?”钱欣见她脸色不太好,正想安慰她几句,只见她把手机一扔,很轻松地摇摇头,“没有啊,离婚了而已。”
    “少来。”钱欣还当她玩笑,“你跟关帅结婚才多久,一年有吧?就离啊。”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两袋特产吸引,没再多与柳浮声巴拉。
    早上食堂用这些菌菇给他们煮了几碗面条,说剩的中午还可以再做一份杂菇煲和凉拌菜。老王几个吃了都啧啧称赞,直说山里的好东西真多。地质队的人也进来吃早饭,闻见满屋子的香味,问了来龙去脉,于教授推了推眼镜,说这几天他翻了地方志,尤其是明清时期旧志,墨格河一带原本人迹罕至,只有极小部分的少数民族聚居,他们跟外界没有联系,食物、医药还有很多生活必需品都是自给自足,有些珍惜药材、食材的生长地点都是通过当地人口耳相传,有时连志书上都不曾记载。
    “我们特别想找个熟悉这一带地情、水文和物种分布的当地人,沿着墨格河支流,在进到北边那片深山去采集一些标本。地方志记载那边还有个溶洞,短短一句,也没写具体。年轻点的吧,不敢去,问他们为什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年纪大点的,腿脚不行,也劝我们不要到那片去打扰山的安宁。没有向导,我们也没办法轻率探路进山。”于教授很满怀希望地说,“既然这些菌菇都是战乌深夜进山采来的,我就问问他愿不愿意带路。”
    “那敢情好!既然有个溶洞,我们跟您一起去找找。”老王一拍大腿,“这些旅游资源应该进一步再开发,多赚钱啊!您看近几年兴起的一些地方,其实根本没什么可看的,就死炒一个概念,硬生生打造成一个旅游区,以前穷乡僻壤的现在富得流油。”
    可惜于教授对探寻旅游资源不太感冒,只说:“你们要一起来也可以,也帮我们拍几张工作照。”
    听说,战乌没有拒绝向导的任务,于教授和老王一起出面跟李达盛协调,暂借用他几天,且给开出的劳务费还挺可观。老王回来说,看得出李达盛不怎么待见战乌,还私下提醒他,注意他背后搞小动作坑蒙拐骗。他还偷听到李达盛在他们走后马上打电话给战乌,逼他按自己之前说的做,嘴里很不饶人,骂得也很难听,还威胁说如果战乌坚决不照办,回来有多惨之类。
    钱欣很胆小,不禁问:“他俩到底谁黑谁白?”
    “战乌不像坏人。”柳浮声说。
    毅辉说:“那倒不一定,生活的反转多的是。李达盛看着逼人太甚,没准面恶心善,战乌呢……现在看不出心眼,狐狸尾巴不知道藏着什么时候忽然一下露出来。”
    老王点点头,“一个原则,我们就是来取景、采风,完成工作任务的,不要多掺乎这里人的事,也不要站在他们任何一个那边。不信你看麦哲伦,英明一世,死就死在掺乎在当地人的纷争里头。”
    第二天,在约定的集合点,柳浮声见到了在人群中更显个高的战乌,头发还是未经打理,可能因原本就剪得不太整齐,现在一片长些一片短些,有些毛刺刺的感觉。他挎了个灰绿色的布包,穿了一套黑色的运动套装,款式老旧,且看得出来都洗褪了色,变得有些灰灰的。跟大雄、毅辉他们脚上精良的登山鞋不同,战乌只穿了一双破了皮的运动鞋,此时正四处寻找一根可以用来当登山杖的树枝。
    “战向导。”柳浮声站在他身后,笑眯眯地打了声招呼。
    他转身,见了她,原本紧绷的脸色和脖颈都缓了一缓,颔首。
    “走吧。”见人到齐了,于教授向前方一指,很有斗志。
    进山的路一开始好走,可越来越崎岖陡峭,有的地方只有先民为了采药打猎开的一条小路,有的则根本没有路,碎石和坚硬的泥土茫茫一片,参天的大树又隐没了阳光,越往下走,还徒增一种阴森森的气氛。
    地质队的那些人都比较年长,说的多是一些专业性很强的内容,而且不苟言笑,个个都一本正经且行动谨慎,时不时还要停下来考察考察。采风组几个人呢,老王最大,也不过三十五六岁,其余都是二十啷当岁的年轻男女,走得快,都跟在战乌身后,像来玩儿似的。
    战乌话不多,一路上却不得不回答各种听起来很幼稚的问题。于是对话多是——
    “这水可以喝吗?”“可以。”
    “那我喝几口?”“嗯。”
    “这菇有没有毒啊?”“最好别吃。”
    “网络怎么变2G了?”“没什么信号。”
    中午过了12点,能跑完半马的毅辉喘都跟狗一样,“到底要走到哪里去啊……饿死了。”
    战乌停下,回看了一眼,“这里不好坐,往前一会儿有个平一些的地方。”
    柳浮声不比毅辉好到哪里去,扶着棵树,关切地问:“一会儿……一会儿是多久?”
    “一个多小时。”
    她好不容易提起的动力一下子泄了。
    战乌看他们气喘如牛,一副宁愿往回走三小时回去也不愿往前走一小时休息的样子,就说:“要不,在这里停一下。”
    柳浮声一听,就往下坐。
    大家都顾不得其他,原地坐下,老王掏出一块面包就要吃,战乌见了,想说什么,欲言又止。从来都是别人对他呼来喝去,他也早就压住了自己的诉求和解释,没人会重视他的话,主要是,更没人会让他说。
    熟悉的异响声自远而近,战乌终是站起来,找到柳浮声的位置,走过去,低沉又谦卑的语气,小心地看住她,问:“吃的,可不可以……”
    “嗯?”柳浮声抬眼,他的脸庞近在眼前,肤色麦黑,胡茬比前几日更长,红肿已消,唇边和眼角的淤青痕迹还在,眼神仍是清亮。见他看着自己手里的面包,才发现他手里啥都没有,以为他没带干粮,慷慨地塞了袋饼干给他,“你也吃啊。”
    他摇了摇头,“这里有猴子,性子很凶,闻见味道,会抢东西吃。”
    “啊?!”柳浮声赶紧把吃了一半的面包塞回袋子里,又把这事告诉老王,在老王的吆喝声下,大家纷纷把吃的收进背包。一会儿,果然有猴子的身影在远端的树桠上一闪而过。
    战乌往猴子来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见它们渐渐走远,忽然,发现了什么好玩意,往前走了一段,用石头在地上挖,不一会儿拎了好几个根茎粗大的植物过来,几下剥了外头的皮,露出淡黄色的一截。
    “只有这么几个,你们分着吃。”他交给老王,搓了搓手上的泥,又继续带路。
    钱欣嫌地里挖上来的没洗过,摇头表示不吃。柳浮声掰了一截尝了口,甘蔗一样的味道,但没那么甜,有些青草的气味,多嚼几下就成了渣渣。
    可能是觉得自己中途打破了他们吃东西的雅兴,战乌左挖一点东西右摘几个果子的分给他们,柳浮声跟在后面越看这山路越有意思,居然忘记了累。
    一个小时后,终于到了他说的那片平地。地虽平,周遭怪石嶙峋,地质队在石头缝里似乎发现了什么藓类,都围过去看。
    老王饿得不行,掏出面包,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战乌,见他没说什么,就一下子狼吞虎咽起来。柳浮声跟钱欣也饿得很,心无旁骛地大吃了一会儿,缓过来后有些噎住了,喝水的空当,余光见战乌一个人远远坐着,背对着他们,好像也在吃带来的干粮。
    一路走来,她一直觉得战乌有种主动远离他们的惯性,不知个性使然,还是真的与他们格格不入,他有种处在低势的畏然,谨慎又紧张地应对这一群人。
    这种所谓的“识趣”,让她觉得并不舒服。人品分三六九等,人却没有。
    柳浮声揣了瓶矿泉水过去,忽然一屁股坐在战乌旁边,他警觉地扭头,见是她,一愣,瞪大了眼睛,想问她什么,嘴唇动了动,没问出口。
    她瞥了一眼他手中干硬的面坨和敞开的布包露出的两样东西,一个是一件陈旧却很干净的厚棉袄,另一个是目测40多厘米的藏刀,兽骨的刀柄,老钢制的刀鞘,看着很压手的样子。
    “李达盛到底叫你做什么违法乱纪的事啊?”
    他没有答,黯然低下头去,呼吸间都透着一股前途未卜的哀怆。
    柳浮声看了他一会儿,“你打算照办吗?”
    他摇摇头。
    “所以肯定违法乱纪了,不然你为什么不干。”柳浮声不死心地追问,“不过我听他上次的意思,你其实照办了,但他不满意,说你糊弄他,是不是?你这回不干,回去还挨揍,你不会想不开吧?”
    他苦笑了一下,还是摇摇头。
    呵,榆木疙瘩的样子跟她还挺像。
    “这是什么?”她指着他用来装干粮的塑料袋里露出的一个玻璃罐,盖子上写着什么豆腐乳,里头明显不是。
    “泡菜。”
    “自己腌的?”
    “我……我阿母。”
    “好吃吗?”柳浮声吃了太多甜面包,现在腻的慌,“很辣吧?”
    “有点。”
    “给我两片尝尝。”
    战乌把那罐装得满满的泡菜塞给她,“都给你……瓶子要还我。”
    “好嘞。”柳浮声拿了就走,轻快地跑回去,从包里找了一双一次性筷子。钱欣见了,也想吃,就凑过来问,“哪来的?”
    柳浮声打开盖子,酸爽的气味扑出来,她下巴指了一下战乌坐的方向,夹起一块白萝卜准备先送钱欣尝尝,谁知钱欣挺尴尬地坐回去,“看着很辣,我不吃了。”
    “那我吃了。”柳浮声嚼了几口,辣得直抽气,忽然想起钱欣其实比她能吃辣多了,这会子却说不吃,恐怕也不是因为怕辣。
    “怕他下药啊?”她干干地笑了一笑。
    “老王不是说,要防着点吗?”钱欣压低声音,“又不熟,谁知道他这个罐子洗没洗,里头的东西干不干净。”
    “我觉得他真不是坏人,那个李达盛才是。”柳浮声无奈地说。
    “不知道。”钱欣耸耸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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