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3节

    日期:2012-10-2223:33:57
    如果希望探究中蒙边境,在阿尔泰山一线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我们就必须先了解一下,中央之国对于边缘地区的统治方法了。就古典时期中央之国对边疆地区的统治形态来说,一直遵循的是“因俗而治”的思维。即在边缘民族承认中原政权的统治权基础上,尽量尊重并保有其原有的政治、社会结构。就这种控制方式而言,历史上有一个专有名词来定义——羁縻。说起来这种羁縻之法,倒是与20世纪初,由美国提出的“民族自决”原则有些类似,表面上看都是“以人为本”理念的体现。不过透过表面看本质的话,这些尊重土著民族意愿的做法,其实都是对自己控制力不自信的一种表示。或者说,在自己无力直接控制某一板块时,试图以的一种妥协方式将对方纳入自己的体系。
    从中央之国的角度而言,如果某一区域与核心农耕区紧密相连,技术上又适合进行大规模农业开发的话,那中原王朝一定会试图将之直接纳入中央集权体系。反过来,在那些与中央之国地缘关系并不紧密,又无法进行大规模农业开发的区域,羁縻就会成为性价比最高的选择。在张骞通西域之后,汉帝国对于西域的经营,其实就是建立在羁縻当地部族的基础上的。这种尊重土著民族原有生存状态的做法,加上丝绸之路为之带来的获得额外利益,使得汉帝国可以较少的使用耗费巨大的军事手段,而更多使用政治、外交手段来维持在西域的统治。
    当然,从更长的历史时间段来看,类似羁縻、民族自治一类的做法,所面临的地缘风险也是很大的。这意味着边缘地区,在面临更大诱惑时,会更有力量从中央之国分裂出去。回想民国初年,执政新疆的杨增新将军,敏锐的预感的将来有可能出现的领土风险,将阿勒泰地区直接并入中央集权体系的“新疆省”的做法,的确是非常有政治远见的做法(纠正上一节一个错误,阿勒泰地区并入新疆,是在1919年。二年后也就是1921年,外蒙古已自行宣布独立。1924年是外蒙红色政权上位的年份)。不过我们也必须承认一点,法律层面上的行政调整,只能规避的是法律风险。但这种行政调解,要是没有相关的地缘基础,最终能否如调整者所愿就很难说了。这里所说的地缘基础,包括地理距离、当地居民的民族属性、民心所向等因素。
    比如说清帝国在控制蒙古诸部时,就并没有把在地缘上难以直接施政的蒙古高原,完全用羁縻的方式加以控制。为了切断漠北蒙古与西伯利亚以及西域、中亚板块的联系,唐努乌梁海盆地,以及包括部分蒙古高原“大湖盆地”,准噶尔盆地北缘的阿尔泰山南北。被划定成为了两个有别于蒙古高原其它板块的行政区。前者定位为“内属蒙古”,诸旗官员由中央政府直接任命;而后者则由中央政府委任的“科布多参赞大臣”治理。
    其实类似“唐努乌梁海”、“科布多”的设计,在蒙古高原东北部的呼伦贝尔也做了。帝国将游牧于大兴安岭西麓的诸多部落,编成“巴尔虎”诸旗,以“内属蒙古”的形式,归属于大兴安岭东侧的“黑龙江将军”管辖(更不用说阴山——燕山一线的蒙古部落了)。也就是说,尽管蒙古高原的大部分土地,被羁縻给了史称“喀尔喀四部”的扎克图汗部、三音诺颜部、土谢汗部、车臣汗部,但实际上清帝国在板块的边缘都设立直属中央政府的控制点,以保证帝国结构的完整。
    上述设计,从地缘政治的角度来看是很完美的。然而当蒙古高原整体出现分离倾向时,决定诸边缘板块命运的主要因素,就不是这些行政上的设计了。与中央之国核心区,没有任何直接地缘联系的唐努乌梁海,并没有因为它内属蒙古的法律地位,就当然的成为现在的中国领土。不过这一连接西西伯利亚的关键板块,也并没有成为独立后的“外蒙古”的一部分。而是被俄国人巧妙的利用了它曾经有别于外蒙诸部的法律地位分离了出来,并最终成为了俄国的一部分。对于试图控制整个蒙古高原的喀尔喀蒙古来说,让俄国人从蒙古高原切走一个完整的地理单元,也是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因为如果没有俄国人的支持,蒙古高原并没有借中央之国出现政权更迭之机,脱离中央之国的控制。同样在这一时期出现分享倾向的青藏高原南部地区,就是因为缺少这种外力的强力支撑,而留在了中央之国的体系内。
    上述演变告诉我们,很多时候决定一块土地归属权的,并非是自上而下的行政决定,而是取决于它本身的地缘属性,以及与相关板块的地缘关系。当然,在强有力的行政控制力之下,不考虑土著居民感受的行政分割本身,也会促进地缘结构的重新洗牌。就好像俄国人在欧亚大陆鲸吞大片领土之后,试图通过民族迁徙等手段来“优化”帝国内部的地缘结构一样。问题是这种自上而下的变化,是需要很长时间来消化,并不如那种“润物细无声”的,通过改变基本地缘要素而引发的自然变化来得有力。这些可能最终反应到行政结构上地缘变化,有很多种:比如因利益或人口压力而产生的自然迁徙、通过技术提升改变土著人口的生产、生活方式等等(中央之国对东北地区的消化,就是很典型的案例)。而地缘基础不稳,过多依靠上层的行政控制力来稳定的行政架构,一旦中央政权的行政控制力出现问题,就很容易功亏一篑了(特别是又有外力影响的情况下)。上世纪初中央之国在蒙古高原遇到的麻烦,以及苏联最后的解体都是前车之鉴。
    回到阿勒泰地区最终成功留在中央之国,而“阿尔泰——北塔山盆地”却成为了一个遗憾缺失的问题上来。这两个同属阿尔泰山分水岭之南的亚板块,最终分属不同的国家,根本原因并在于自上而下的行政调整。而是在于,早在清帝国晚期阿勒泰地区的地缘结构,就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这一变化直接导致了喀尔喀四部,在越过阿尔泰山分水岭,占据了绝大部分“阿尔泰——北塔山”盆地之后,没有足够的信心与中央之国争夺“阿勒泰地区”。说到这里,我们要解释一下“阿尔泰”和“阿勒泰”两个地缘标签之间的区别。一般情况下阿尔泰山分水岭以南,戈壁以西,包括斋桑泊盆地、额尔齐斯河上游、乌伦古河流域,以及“阿尔泰——北塔山盆地”的区域,被称之为“阿尔泰”。问题是,在清帝国晚期,以及上世纪上半叶,阿尔泰地区的东西两端,也就是绝大部分的斋桑泊盆地、阿尔泰——北塔山盆地,被俄、蒙两国所瓜分。这就使得“阿尔泰”这个地缘概念的使用上出现了混乱(俄、蒙两国内部的行政区,也有阿尔泰)。为了避免出现认知上的混乱,最终在中央之国的版图上,“阿勒泰”之名取代了“阿尔泰”。也就是说,在我们的行文中,如果出现的是“阿勒泰”,那么指向的就是中国所控制的阿尔泰山南麓地区(基本也就是现在行政架构中的“阿勒泰地区”)。如果是阿尔泰,那么所指的就是无国界的阿尔泰山南麓地区了。
    从地理位置来看,阿尔泰地区并不是中央之国与游牧部落博弈的焦点板块。通常情况下,中原王朝与游牧政权在西域的博弈焦点,是在东天山南北的“博格达地缘圈”。至于阿尔泰地区,则是属于游牧体系内部博弈的枢纽地区。参与这场博弈的,则是核心区在准噶尔盆地以西的,中亚游牧民族,与阿尔泰山以东的蒙古高原游牧民族。谁能够真正控制阿尔泰地区,甚至渗透到对方腹地,取决于谁内部整合的更好,力量更强。在历史上,可以说每一个阶段都有不同的部族,代表两大游牧体系争夺阿尔泰地区的控制权。在匈奴崛起的时代,来自蒙古高原的力量显然占优。匈奴人在越过阿尔泰山之后,征服了原来游牧于阿尔泰地区的“呼揭”人,并将之纳入自己的游牧帝国。
    呼揭人到底是先期从蒙古高原游牧而来的部落,还是从准噶尔盆地西南北上的中亚游牧部落,我们就很难知道了。不过我们可以明确的一点是,匈奴人再想继续南下时,就将遇到了立足天山北麓的中亚游牧部落的阻击了。至于场博弈的终极对手到底是谁,双方的平衡线又在哪里,我们在解读完中蒙西部边境的形成之后,很快就会解读到的。
    当历史推进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时。阿尔泰地区的地缘结构开始出现了一个复杂的变化。在中、俄两国的博弈缝隙中,代表中亚游牧体系的哈萨克人,与代表蒙古高原游牧体系的蒙古人,在阿勒泰地区展开了激烈碰撞,并最终影响到了这片土地的国家归属。至于这种碰撞有什么样的地缘基础,我们明天再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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