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往事之墨文杰 一

    2015年5月8日。
    贺涵嘉踩着黑色漆皮高跟鞋一路风火地穿过冗长的走廊，在匆匆回应过两侧向她打招呼的同事后，最终止步于“心理治疗一室”的门前。
    一改刚刚的匆促，她在站定后并没有第一时间推开那扇木质的大门。
    她先是用手轻轻地将一头娇娆秀美的酒红色卷发打理了一番，而后反复地交替着呼吸的节奏，待稍稍稳了稳心神后方才扭开面前的合金把手。
    这是一间格调简约却不失高雅的办公室。
    偌大的落地窗前摆放着黑色皮质的八人组合沙发，深灰色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台笔记本电脑，一台老式SONY录音机，一架节拍器以及整齐摆放成一排的资质授权书。
    办公桌前的老板椅上背对着她坐着一个男人。
    他身上穿着纯黑色的正统西装，单手支撑着额头，整个人安静地深陷于皮椅之中。
    贺涵嘉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边。
    男人的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标准的国字脸上挂着一副浓密的剑眉。紧闭的双眼承着不算繁茂的睫毛，在窗外洒进来的阳光下拼接成一弯寂寥的扇形。
    贺涵嘉下意识地放缓了呼吸。
    她与他相识的十几年间，这似乎是她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观察他。
    她的靠近并不乍然，却引得假寐的男人如受惊般突然睁开了眼睛。
    他先是茫然地用鼻子四处嗅了嗅，在找到了味道的根源后皱着眉对上她的眼：“你这是喷的什么香水？太刺鼻了！”
    贺涵嘉尚未收起的笑容片霎间僵住，然后直起腰身沉默地将手提包放进了储物柜。
    她绕过办公桌与男人面对面坐好，一边从上了锁的抽屉中抽出一叠文件，一边清冷正色道：“墨先生，我现在总算知道为什么你打了半辈子光棍儿了。”
    男人抬手看了一眼腕间的机械手表，语气中似有不耐：“贺小姐，我现在也总算知道为什么过了半辈子都没人娶你了。”
    贺涵嘉整理着文件的手一顿，“拜托！我只迟到了五分钟，在你心里就已经沦落到这副田地了？你对老同学的要求未免过高了些吧？”
    男人没回答，只是稍稍移动了一下身体，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眼中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红血丝，与窗外明媚的光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贺涵嘉的心头没由来的溢满滞闷。
    她犹记得第一次遇见他时，他还是一个在阳光下肆意挥汗奔跑的少年。
    他的笑容似粼粼波光折射进她灰暗的世界，他的身影似泼墨山水渗透进她厌趣的心脏。
    如果说曾经的她是一滩干沽的稻田，那么他的出现便如连绵的雨水浇醒她低着的头，让她重新发现活着的希望。
    十几年间，她默默地看着少年在时代给予他的困境中逆水而行，在这混沌世界的泥沼中迅速成长为一名可以独当一面的社会精英。
    时光荏苒，男人越发地成熟稳重，可只有她知道那仿如昨日的无虑面庞是如何在一条条难以逾越又必须前行的鸿沟前渐渐散去。
    只有她知道他羡煞旁人的事业和生活的背后是死灰一般的寂寞与疲惫。
    就如，最开始的她一样。
    贺涵嘉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语气里有着隐隐的关心：“昨晚又失眠了？”
    男人对她的问话不置一词，只淡淡地开口：“我今天十点半有一个很重要的会要开，现在是八点零七分，抛去路上耽搁的时间，我们还有一小时四十分钟。”
    贺涵嘉有些不满于他的态度，挑眉冷哼道：“你平时对她也是这样？还是你们搞IT的全都是这样？”
    男人揉着太阳穴的手指微顿，脸上的表情有些凝滞：“不，我每次对她都……”
    本只是倦怠的心情突然蕴积了些许惆怅，他说到嘴边的话突然停顿了一下，继而转移了话题：“上次你说，我的病情已经可以进行到下一个治疗阶段了？”
    贺涵嘉早就料到他会有这样的反应，声音在不知不觉间冷了下来：“墨文杰，我们进行一对一辅导治疗已经有小半年了。你不要忘记当初来我这里治疗是为了什么。如果你一直这么不配合我，一直回避必须要面对的问题，那么我想我们已经没有再继续治疗下去的必要了。”
    墨文杰注视着她，在短暂的沉默后，连眼中最后一丝残弱的光亮也消失不见。
    他垂眸沉吟良久，最终如自暴自弃般地叹出一口浊气：“好吧……你想要知道什么，我会尽量配合的。”
    他颓然的模样像极了一只失了宠爱的汪星人，贺涵嘉欲语还休，可一想到为了达到治疗效果这是他必须要迈出的一步，她还是敛了敛多余的情绪，执起钢笔在桌前摊开的一本记录册上认真地记下：
    患者姓名：墨文杰
    患者性别：男
    患者年龄：37
    治疗阶段：问题整理及评估
    ……
    她静静地写完最后一个字，抬起头来直视墨文杰的面庞：“现在开始进入治疗时间，准备好了吗？”
    墨文杰下意识地正襟危坐，“准备好了。”
    “首先，请你先试着放松一下身体和大脑，尽量试着放空自己。”贺涵嘉一边按下录音机的记录键，一边用缓慢的声线温和地说道：“我们就像以前一样，面对面聊聊天，不要有任何的压力，也不要有任何顾虑，把你想说的都告诉我，让我们来看看如何解决问题。”
    墨文杰深吸了一口气，在她柔软的视线中点了点头。
    “很好，首先我们还是照例来回顾一下前几次聊到的话题。”
    贺涵嘉的笔尖停在记录页第二行的“事件”前，“我们之前聊到，想要解决的问题是？”
    “我爱上了一个不应该爱的女人。”
    “为什么是不应该爱的女人？”
    “因为她并不爱我，并且她现在已经是有夫之妇。”
    “为什么说是现在？那之前呢？你在什么时候，又是在什么地方认识的她？”
    “……我认识她是在大学的校园里。那时候我大三，她跟我同级。那天我在打篮球，突然看到了她，我——”男人的眼神有些飘忽不定，就连呼吸也不甚顺畅。“我还没来得及追她，她就跟别人谈恋爱了。”
    贺涵嘉头也没抬地继续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墨文杰顿了顿，不由自主地转头看向左侧的落地窗。
    窗外是一座高楼林立的繁华都市。
    如迷宫般的街道上马咽车阗，肩摩毂击的人行横道上满是或匆忙或闲暇的行人。
    有时候，他不止一次的问自己，在这样一个异彩纷呈、充满诱惑的世界里，为什么他只偏偏钟情于她一个人。
    光景如梭，眨眼间已近不惑。
    明明，身边有过无数次唾手可得的机遇。
    明明，身边有过无数次迷离恍惚的惘念。
    可也只是一瞬之间，他便绝然转身，再次不受控制地徘徊于她身侧。
    贺涵嘉见他出神，不由用手指敲了敲桌面：“她的名字。你还没有回答我她的名字。”
    墨文杰回首，眼中还残留着入骨的执着。
    “顾佳。”他说，“她叫顾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