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
会场设在复元寺小学的操场上。前半场坐的全是学生,人民公社的社员站在两边和后面。会场气氛紧张严肃,到处是背着老式步枪的民兵。主席台设在校门口,主席台两边的两根大黄果树上,横挂着一条条幅,上面写着“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十个大字。台上坐着大队干部,张国全,盛月桥,莆妖言,盛成厚神气活现的坐在台上,张猪儿跑上跑下的张落开水,扩音器里播送着“社员都是向阳花”的歌曲。
盛成厚来到扩音器前,歌声停了下来。盛成厚说:“斗争大会现在开始,把阶级敌人押上来。”话音刚落,几个背枪的民兵从学校大门里押出三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扬海云,胸前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新富农”三个黑字,后面的是王学忠,他的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坏份子”三个黑字,走在后面的是一个妇女,胸前挂的牌子上写着“蜕化变质份子”,当她抬起头来时,人们才看清她是杜尹霞。“哇……杜乡长。”人群起了轻微的骚动。
民兵让三人低着头站在主席台边缘。盛成厚待三人站好后又说:“现在请治保主任莆妖言讲话。”莆妖言来到扩音器前,清咳了几声嗽,喝了一口水,拖长了声音说:“我们……和你们,都是一家人,乡里……乡亲的,你知我识,这些年来……没分敌我。现在要分了。他们……”
他指了指台前站着的三个人说:“是国民党蒋介石派来的……哦…不对…是国民党将介石留下来的。是专门留下来搞破坏活动的……阶级敌人,你看王学忠,他两个哥哥都跑到台湾去了,他留下来干啥子?肯定是……搞破坏活动的。我们要随时提高警惕。表面上看起来……我们这个地方是平静的。但是阶级敌人,一定不会甘心他们的失败,必定千方百计进行破坏。要保住我们的红色江山……不容易呀。地主富农不整啷格得了,你看新的富农又冒出来了。扬海云靠剥削一个小长工,修起了那么漂亮的房子。一些老干部不注意自己的思想改造,也蜕化变质了。搞什么三自一包,四大自由,走资本主义道路。还有一些坏分子搞投机倒把,盗窃集体财物。现在开展清理阶级队伍,就是为了保卫红色政权,现在让大家揭发批斗。”莆妖言讲完了。
盛成厚站出来说:“闻六儿揭发批斗。”闻六儿战战兢兢的走到主席台扩音器旁,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说啥子呢?”他转脸望干部。盛月桥从座位上站起来说:“给你讲了恁么大半天,讲啥子你还不晓得?讲扬海云怎么剥削你的。”
扩音器里响起了闻六儿战战兢兢的声音:“外公外婆死的时候,我只有十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扬海云叫我到他屋去搭伙,每一个月的粮票交给他,饭在他家吃,自留地由他种,我人小工分少,每个月的工分钱只有一二块钱,伯母不要我的钱,叫我留起打零用,没有想到她被大火烧死了。
那一年我们真惨,晚上没有多的铺盖,冷起来没有办法,三个人挤在一起,把蓑衣也拿来盖起,稻草也成了我们的铺盖,扬伯伯从没有让我饿肚子,我不知道他们收留我就叫剥削,早知道这样会害扬伯伯,我就饿死也不会上他们家去,害……”
“停……停……停……”一个三十几岁满脸大麻子的人抓起了闻六儿面前的扩音器,转脸对盛成厚说:“把这个娃儿弄下去!弄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人,为首的就是这个大麻子。“严书记。”有人认识他,原来这人是新上任的党委书记严有鱼。
“你们这叫什么?这叫斗争大会吗?这简直是给阶级敌人歌功颂德。你看……你看,这也叫斗争大会!?一点火药味都没有。来人!把这三个家伙跟我捆起来吊起!”严有鱼话音刚落,立即跑上来几个人,把扬海云,杜尹霞,王学忠五花大绑,然后吊在了黄果树上。
严有鱼对那些大队干部说:“你们大队才三个坏份子?你们的阶级斗争觉悟到哪里去了?你们大队近五千人,按百分之五计算就有二百五十个坏人。你们一定要加大打击力度,你们这也叫斗争会,难道还要给他们讲道理吗?好人打坏人,坏人该着打。地主富农就是我们的打击对象。我们现在是要狠狠地打击他们。不但要在精神上,而且要在**上给他们以沉重的打击,打死一个少一个。你们知道我是从五星调上来的。五星的地主富农,老子咳嗽都要吓得他们全身发抖,老子乜斜他一眼他们都要打个冷兢。老子盯上哪个必定吓得他尿裤子。”
严有鱼对莆妖言说:“把你们大队的所有地主富农都挵到台前来。”莆妖言说:“有些岁数大的没有通知他们开会。”严有鱼说:“你看你们搞些啥子明堂。派人去抓,凡是有口气的都要给我抓到这里来。把会场里的地主富农给我全都捉到台子上来。”
盛月桥问道:“富裕中农抓不抓?”严有鱼说:“富裕中农目前暂时是还是团结对像,可他们是两面派,是墙头草风吹两边倒,稍不留意,富裕中农就会倒向敌人那边去。我们要密切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发现有反革命行为,坚决给予镇压打击。”严有鱼盯着莆妖言说:“把地主富农抓上来!”莆妖言接过话筒大声吼道:“把地富反坏右全都抓起来!”
二
看见杜乡长被捆绑着吊在树上,吴嗣石一下子懵了。这么好的人,怎么会被人捆绑着吊在树上?此刻听大喇叭喊把地主富农抓上来,即刻被吓得魂飞魄散,战战兢兢软瘫在地。几个如狼似虎的青年民兵向她扑来,一个背枪的十五六岁的小轻年,看见她软瘫在地上,嬉笑着说:“啷格的,心虚了吗?”严有鱼向那小青年大声吼道:“石龙明。对阶级敌人,不可以心慈手软,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党正在考验你。”
石龙明立即回答说:“严书记,看我的!说完话举起竹棒朝吴嗣石劈头盖脸的打去,年轻人打一下。吴嗣石的身子抖一下,也许是受不了竹棒的重击,吴嗣石伸出胳膊挡了一下,石龙明大声吼叫着说:“快来打!快来打!这个地主婆子要反抗啦!”几个手持棍棒的人围上去,棍棒雨点般落在吴嗣石的身上。不知从那里冒出两个十几岁的少年儿童,哭喊着“妈妈……”扑上来为吴嗣石护挡落在她身上的竹棒,吴嗣石手疾眼快的把孩子拉进怀中,像母鸡呵护小鸡似的护着,战战兢兢的说:“儿呵,你们来做啥哦……”
几个民兵扑上来,老鹰抓小鸡似的把两个少年胳膊反扭起来,石龙明问严有鱼道:“严书记,这两个小地主捆来吊起不?”严有鱼点着头说:“这才像贫下中农的革命后代,你这点精神可佳,对敌人就应当这样,小地主也捆来吊起。”吴嗣石疯了似的喊:“别整我孩子!别整我孩子!把我捆来吊起都要得……别捆我的孩子呀!……”那凄惨无奈撕心裂肺的声音催人泪下。
三
一个和石云飞一般大小的男孩。手里拿着弹弓站在一旁观看,神情难以琢磨,滴溜转的眼睛里流动着诡异的光波,牙齿死死的咬着下嘴唇,似在打什么鬼主意捉弄别人。一会儿像走神了似的,两只眼睛滴溜溜的往树上乱转,那神情好似在寻找该把石云飞吊在哪里合适似的,石云飞无端对这男孩生出些须恨意来。
小男孩一溜烟跑了,民兵把石云飞兄弟俩往黄桷树下拖拉,意图很明显,是想把兄弟俩人捆起来吊在树上,两个孩子拼命挣扎。陆续被抓起来的一些人被捆绑着吊在了黄角树上。围着吴嗣石的民兵还在抽打她,不知从哪里又跑出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岁的小姑娘来,一个女孩用身体拦着举起竹棒的民兵,说:“你为什么乱打人?”一个上去扶着吴嗣石说:“妈,你又没有做坏事,他们为什么打你?”一青年见有人敢站出来拦阻,骂骂咧咧地说:“狗日的地主崽儿,皮子痒了不是。”说完话举起棍子向小女孩打去。
蓦地感觉棍子被人从后面抓住,他回身一看,又一个和那两女孩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子拉住他的竹棒说:“不许打人。”民兵说:“你要做啥子?”男孩口里说:“你敢打我姐姐老子先整你龟儿。”说完话从身上摸出鹅卵石向民兵砸去,一个民兵被砸中头部,鲜血即刻冒了出来,那民兵赶紧丢下手里的竹棒取下背着的枪,神情紧张地盯着小男孩说:“你……你……要做啥子?”盛成厚老远看见跑过来喝道:“盛成龙你要做啥子?”小男孩说:“哥哥,他要打我姐姐。”盛成厚盯着他问道:“盛成龙……你……姐姐?”盛成龙说:“你和爸爸说的话我都听见了,我也问了妈妈。妈说我和石云情石云缘是三胞胎,生下来被姨妈抱去喂的,你们不是商量把她们要回来吗?”走过来的严有鱼问盛成厚道:“她们两个真是你妹妹?”盛成厚点了点头说:“小时候被抱起去的。”
严有鱼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阶级敌人来给我们争夺接班人来了,一定要把她们弄回你家去,不能落到阶级敌人手里。你看如果再不抓阶级斗争啷格得了。你的弟妹是我们的阶级弟兄,必须立即把她们拉回无产阶级的革命阵营,现在你把你的弟妹招呼到,其他的人赶紧把地主富农坏分子全都抓起来捆绑起吊上树去。”盛成厚对两女孩说:“听见了吗?那个人是党委书记,是大干部,今天斗争阶级敌人,你妈妈的成份是地主,是坏人,所以要斗争她,你们俩如果要闹,就会像你哥那样被抓起来,同样要吊到黄桷树上去的,莫必你不怕?!”
石云情说:“我妈妈是好人,不是坏人。”盛成厚说:“她不是你妈妈,只是你们的姨妈,我早给你说过你们是我妹妹,妈妈生下来给的姨妈,让她抱去喂来二天给他的儿子当媳妇的。”石云情说:“不管你啷格说,我只晓得是妈妈把我们养大的,我妈妈是好人。”
盛成厚对几个民兵说:“把这两个女孩子拉住。”几个民兵抓住两个女孩子的手,石云情拼命挣扎,石云缘只是哭泣。盛成龙拿着石块站在两女孩旁边,看谁要打他姐姐他就准备用石块砸他。几个民兵拉着已经瘫软在地的吴嗣石往树下面拖去。石云飞兄弟俩眼看就要被吊上树了,石云情还在拼命挣扎,同时口里大声喊:“哥哥,哥哥!我的哥哥呀!……”石云缘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你们这是为什么呀?!你们这是为什么呀?!……”盛成龙被盛成厚拦着,他并没有就此罢休,虎视眈眈的盯着拉石云情和石云缘的民兵,做着随时都有可能投掷石头的准备。
四
突然,拉起绑着石云飞的绳子往黄桷树上挂的一个民兵“哎哟”一声,脸上突地生出一个包来,另一位愣怔了瞬间,突然什么东西打在他的头上。民兵痛的哇哇叫唤,额头处立即淌下血来。人们愕然间,拉着石云飞和石云来的民兵都受到袭击,头上都起了一个大包,拉着吴嗣石往树下拖拉的民兵也挨了石头。
民兵惊慌失措的取下背在背上的枪来,紧张的寻找攻击来的东西出自那个地方。突然一人喊:“在树上!在树上!”枝叶间,那拿弹弓的男孩坐在上面,正用弹弓装上子弹寻找射击目标。被攻击过的民兵举枪向那男孩瞄准,认识男孩的人赶紧把举枪的民兵拦下。有人悄悄的声:“这是严有鱼的儿子大烟杆。”
严有鱼七窍生烟,望着小孩吼道:“你在上面做啥子?”小孩说:“耍晒。”有人问:“是你拿弹弓打人?”小孩说:“没有呀,我打雀雀的。”严有鱼说:“你晓得今天在做啥子?”小孩说:“不晓得做啥子。我只看见有大人欺负小娃儿。”严有鱼说:“你信不信把你抓起来吊起?”小孩说:“你抓呀,我又不怕。”
严有鱼大声吼:“把这小娃儿给我抓起来吊起。”可没人行动。一个年岁比石龙明年长点的青年劝严有鱼说:“小娃儿,不求懂事。”同时对树上的娃儿喊:“大烟杆,你还不下来!”严有鱼对劝他的年轻人说:“石龙全,上去把大烟杆给我揪下来。”石龙全对树上的小孩说:“快下来,别在上面千翻了。”小娃儿不理会石龙全的,只往树上爬,爬到一枝不大的枝桠上,重新坐好说:“你们这些大人没人性,连小娃儿也欺负,老子看不得小娃儿受欺负。小娃儿做错事了吗?没有晒。欺负小娃儿,老子就打雀儿耍!”
严有鱼气的跺脚,抓过民兵背上的枪,哗啦一声推上扳机,随即举枪向树上的小孩瞄准,蓦地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扑了上来,抢夺严有鱼手里的枪,口里大声骂道:“严麻子,日妈你要做啥子?你敢打死老子的儿子,老子回去就把你那两个儿子杀了!你做的出来老子也做的出来。”石龙全说:“你们俩口子吵啥子嘛,小娃儿懂个啥子嘛,哪个娃儿都迁翻了几天的。”
他对抓住石云飞俩兄弟的民兵说:“把这两个小崽儿放了,免得大烟杆又弹你石头,你看石主任和严书记都吵架了。”石龙全又走到盛成厚面前说:“把几个小娃儿都招呼到,那女人是你亲戚?我看暂时就不捆绑她了,免得几个娃儿来捣蛋。”
严有鱼气的团团转,嘴唇不停的颤动着,呼呼的喘粗气,口里说:“老子还没遇上过这种事!老子还没有遇上过这种事!……”石龙全让那些民兵捆绑其他的地主富农坏分子,暂时把吴嗣石丢在了一边。他对严有鱼说:“这地主婆,是不是你老婆的亲戚哦……”严有鱼气咻咻的说:“锤子个亲戚,大烟杆是恨我和他妈两个做那事……哼!狗日的,专和老子作对!”
石龙全说:“都姓石,可能有点亲戚关系也说不定,你才和主任结婚,也许你不清楚。”严有鱼说:“真的不是亲戚,不晓得狗日的,啷格会帮他的忙?”石龙全说:“小娃儿,总有点千翻,大点就好了。”那漂亮的女人站在树下,对树上的小孩喊:“砍老壳的,滚下来!”小孩说 :“不下来!”女人说:“你要气死我。”小孩不应声,只往高处爬。严有鱼对女人说:“不把你儿管到,老子早晚要整死他。”女人说:“日妈你敢!你把他整死了你那两个儿也别想活!”石云飞不知道小孩是谁,对小孩顿生好感。对严有鱼则从心底生出了仇恨。
石龙全连推带劝,把严有鱼和漂亮女人劝离了会场。立马找来了几个年岁大点的农民,说:“赶紧把杜乡长放下来。”几个农民面面相觑。石龙全轻声说:“龟儿不要忘恩负义,不是杜乡长把土地承包到户,你几爷子还在饿肚皮呢。”几个人正动手放绳子,石龙明过来说:“大哥,阶级敌人不斗了么?”石龙全对石龙明说:“你少管闲事。”石龙明说:“我的哥,你可马上要当严书记的妹夫了哦,还敢照顾阶级敌人?”石龙全说:“不放下来吊死了下回斗争谁去?我是照顾他吗,这是为下一步斗争敌人做准备。”石龙明说:“你这是狡辩。”石龙全说:“你信不信当哥的捶你?”石龙明不服气的咕噜:“晓得杜乡长是好人,可她已经蜕化变质了呀。”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会场里还响起此起彼伏的口号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