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走出监狱第一战
说到这里,杨远惬意地将身子倚到墙上,眯缝着眼睛看我:“兄弟,我的运气还不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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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错,不错,”我连忙附和,“听说那时候不少错判的,最后都不了了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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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很多人犯迷糊,不相信法律呢。”杨远伸了个懒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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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哥,接着说,你回家以后又怎么闯荡江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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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闯荡,那叫活着……”杨远的眼神又开始恍惚起来,“一个字,难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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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虚了不是?”我笑道,“你这么猛的人还难‘活着’,我们就更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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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我跟你们不一样的地方,我活得太谨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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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谨慎还不好吗?玩大的更精密。”刚说完这话我就后悔了,感觉自己说的有点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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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这不?又‘精密’进来了……睡吧,明天给你说点‘拿血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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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缕黄色的阳光斜打在灰暗的墙壁上,我发觉这又是一个明媚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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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吃了早饭,管理员就打开了铁门:“杨远,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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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磨磨蹭蹭地穿好衣服,把手伸向我:“扶我一把,我走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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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跟我装是不?”管理员横我一眼,“不许扶他,让他自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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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着没动,我知道杨远真的是装的,跟我聊往事的时候,我清楚地记得他不时抻胳膊撩腿,麻利得很。杨远见我没动,好象有点上火,拿眼瞪着我,似乎是在责怪我,你小子不听话?我白跟你聊弟兄感情了。管理员进来拽了他一把,催促他往外走,他一个趔趄扑到了铁门上,铁门发出一种类似打雷的声音,管理员无奈地叹了一口气,指指我:“你搀着他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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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一手提着拴脚镣的绳,一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沙沙地笑了:“小子,还得听政府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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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好象不喜欢跟他走在一起,摇着钥匙突突地赶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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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俩走得很慢,脚镣拖在地上“哗啦哗啦”响,整个走廊被这种声音渲染得更加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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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口停着一辆沾满泥浆的吉普车,车旁站着的一个警察冲杨远笑道:“老杨,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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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扬了扬手铐,笑得像一只刚踩完母鸡的公鸡:“咳咳,托你的福,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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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察上来帮我将他架到车上,边赶我走边拍拍他的肩膀:“活不长啦,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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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很远了,我还能听见杨远在车里的朗声大笑,笑声里夹杂着一丝不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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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扬起泥浆,状如扬场。我的心空荡荡的,不知道杨远这一去何时才能回来,或许这次回来就要跟我告别了……我站在雨后灿烂的阳光里,难受得直想蹲下来哭上几声。管理员把值班室的墙壁拍得山响:“傻站在那里想什么?进来,问你点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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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天你跟杨远聊得不错嘛。”管理员的口气冷冷的,听不出什么意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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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你不是让我多跟他说说话,稳定他的情绪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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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激动,我不是在批评你,”管理员换了一种温和的口气,“他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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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所长,他很能吹,老是跟我吹他当年多么多么的威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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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别的了?”管理员打断我,眼睛熠熠闪光,“比如策划绑架,组织抢劫运钞车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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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脑袋“嗡”地一下,杨远还干过这么大的事情?身上冷不丁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脸发麻,声音也变了型:“所长,这些他真的没说,说了我还能不报告政府?我正想逮个立功赎罪的机会呢……所长,相信我,我抓紧时间套他的话,我非让他都说出来不可。”这样说着,我还真起了这个念头,我咽口唾沫接着说,“他很能说,很快我会让他抖搂出来的,到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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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你,”管理员把他抽了一半的烟递给我,“他没跟阎坤说什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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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还真没发现,”我想了想,“好象昨天阎坤给了他一张纸条,内容我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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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管理员把身子往后靠了靠,似乎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还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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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条的事情你都不详细问一下?我的脑袋又是一晕,突然意识到阎坤也是他们安排的一根“钉子”。我想,阎坤跟杨远在社会上就有很深的来往,这种时候把他也安排在杨远的隔壁是什么意思?听杨远的意思,杨远根本瞧不起阎坤,也就是说,杨远不会太在意跟阎坤说什么话,这不正是一个很大的缺口吗?想到这里,我的脊背阵阵发冷,手哆嗦得几乎捏不住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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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呀,他们还说过什么?”管理员把声音压得很低,让我有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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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长,他们经常互相骂些脏话,没有什么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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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杨远把自己的烟也给了阎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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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给了,我看见了。”我估计,阎坤肯定被叫出来过,要不管理员怎么知道这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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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这小子很讲义气嘛,”管理员笑得很暧昧,“他们提到过李俊海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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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过,”那一刻,我真的有了想立功的意思,“阎坤问杨远有什么话要带给李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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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是怎么说的?”管理员的眼睛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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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说,暂时没有,以后再说。”我说的是实话,当时杨远真的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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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回去吧,”管理员用脚勾开了门,“你是个聪明人,你的出路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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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己有数,”我打断他,急急地表白,“这次他回来,你就看我的表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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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回号子坐下,阎坤的尖嗓子就响了起来:“那位兄弟,杨远干什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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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在不想跟他多说什么,我发自内心地讨厌他,我稳稳精神,故意放了一个很响的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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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坤急了:“你他妈哑巴了?说话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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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趴到后窗上,用一种哄小孩的语气说:“你娘个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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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歪坐在一隅,听着窗外逐渐变大了的风声,心里麻簌簌的,我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才是尽头。风掠过树梢,发出女人哭那样的声音,秋风可真厉害啊,有势头而且很耐心,一阵一阵地往树梢上扑,我能感觉到树叶被风吹散,呼啦啦漫天飞舞的样子。我觉得自己是一只受了伤的兔子,孤单地蜷缩在杂草丛生的乱石后面,一下一下地舔拭鲜血淋漓的伤口,对自己的犯罪后悔得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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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坤又在隔壁唱歌了,他唱得很难听,但充满感情:“送战友踏征程,默默无语两眼泪,洒下一路驼铃声……”唱到最后,他将歌词里面的“战友”唱成了杨远,“杨远啊杨远,亲爱的弟兄,当心夜半北风寒,一路多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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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杨远,我突然笑了,我庆幸自己没有像他那样,一直走到了死亡的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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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阎,我还没死你这就给我念上经了?”杨远的声音从走廊上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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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操,这哪是念经?”阎坤的声音似乎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这是祝酒词啊哥们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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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拍打了两下阎坤的铁门,厉声呵斥:“皮又紧了?要不要我给你松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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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哗啦着脚镣,大声笑道:“所长,不用麻烦你了,一会儿就有人来给他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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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坤的嗓子像是突然被人塞进了一只袜子:“远哥,又玩邪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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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管理员推进来的杨远冲后窗吹了一声口哨:“别怪我啊老阎,我很靠拢政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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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坤刚想说点什么,就被管理员喊住了:“出来,提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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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坤像公鸡打鸣突然被人捏住了嗉子那样,嗓子眼发出一声“嘎”,接着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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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理员嘟嘟囔囔地进去把他扯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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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坤路过我们门口的时候,沉重地唉了一声,像巨人放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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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的脸像突然被一件重物拉了一下,脸彻底变成了驴:“妈的,玩我?你还嫩了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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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哥,又出事儿了?”我心怀忐忑,不敢正眼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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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儿,这帮兔崽子想弄死我呢……”杨远苦笑一声,“幸亏哥哥我早有防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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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哥,”我突然感到很害怕,“你没事我就放心了,真替你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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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没有接我的茬儿,把脑袋抵在墙角上用力晃了两下,然后用双手猛力搓了一把脸,转回头盯着我傻笑了一下:“呵呵,刚才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着你了呢……在车上我就想,你说我万一见不着你了,我的故事说给谁听呢?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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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了这话,我很受感动,在心里狠狠地啐了自己一口,为我刚才在管理员面前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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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口气,讪笑道:“远哥,你可不能这么想,老天爷不让你走,你想走也走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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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远的表情显出很疲惫的样子,蔫蔫地摇了摇头:“死?呵,我还没活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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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扶他坐下,点上一根烟给他插到嘴里,坐到他的对面,重新帮他缠脚镣上的布条。他的脚腕子已经被磨得渗出了淡淡的血迹,这些血迹像是一张被水泡过的红纸,看上去是那样的松软与疲惫。他的嘴上叼着烟,眼睛慢慢闭上了,香烟在燃烧着,一缕一缕的兰色轻烟从烟头袅袅上升,迅速扭曲,逐渐变幻成了一幅苍白的水墨画,那里面似乎有着无数的鸟儿在自由地飞翔。烟灰越来越长,他的喘息将长长的烟灰吹得一颤一颤,似乎要掉下来了,我知道这个有着神奇经历的人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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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风刮得越来越急,哨子般飞越天空。我将烟头轻轻地从他的嘴巴上拿下来,走到窗前丢了出去。窗外,一群一群的乌鸦尖叫着呼啸而过。它们是那样的自由,那样的无拘无束。很多年以前,我在姥姥家村里的坟场上曾经见过这样成群的乌鸦,也是呀呀叫着横空乱舞。监狱里的乌鸦也这样,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它们丢下一串串凄厉的嘶叫,高亢又蛮横。我幻想着自己是这群乌鸦里面的一个,煽动有力的翅膀,向天际疾飞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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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哭了?”杨远的声音懒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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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哥,没有,”我连忙擦了一下眼睛,“睡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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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睡,我在想我爹的一些往事。”杨远笑了笑,“过来,继续咱们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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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那群自由的乌鸦停止了鸣叫,开始三五成群地扎进云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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阎坤回来了,他不停地在隔壁叹气,杨远耸着肩膀听了一阵,嘿嘿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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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重新开始的时候,天忽然阴了下来,大朵的云块似乎要压进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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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监狱的大门,我的心哗地轻松了一下,感觉自己要飘起来了,腿一软,一下子倒在迎上来的林武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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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一手揽着我的腰,一手接过我手里的被褥,噗地丢在地下:“还拿这些破玩意儿干什么?你可真够过日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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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一脚将我的铺盖踢到墙角:“就是,这东西太晦气,拿回家不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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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静静地躺在尘埃中的铺盖,我的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那么一个劲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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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队走过来拍拍胡四的肩膀,打了一个哈哈:“你行啊,听说混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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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好象很爱干净,退后一步,用手扑拉着张队拍过的地方,讪笑道:“开了个小破餐馆那叫混好了?等着吧,我们哥们儿将来会让你大吃一惊的,”歪头冲林武摆了摆,“傻楞着干什么?走,去我店里喝点儿,也算是给杨远接个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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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了几步,张队追上我,拉着我的手说:“记着,我还是那句话,别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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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猛推了张队一把:“你叨叨什么?谁还回来?滚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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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队似乎不太不适用林武的这种说话方式,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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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着林武就走,走出了很远才听见张队嘟囔了一声:“恶习不改……早晚还得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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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想,外面多好啊,回来的那是个半彪子,我又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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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我很不适用,感觉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鲜,甚至看到有人骑着自行车都觉得不可思议,骑车人好象是在忽悠忽悠地飞着。我不想去胡四那里,我想回家看我爹和我弟弟,我拉住了兴冲冲往前走着的胡四,告诉他改天我再去他那里,现在我最好先回家。胡四笑着说,这时候你家里没人,回去也白搭。我想想他说的也是,我爹肯定还在学校里上课,我弟弟也不可能在家,以前我爹去看我的时候,就说过他把我弟弟托付给我大伯了,我大伯退休在家,两个人互相照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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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边等车的时候,我问胡四:“四哥,你很厉害嘛,自己能开饭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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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哧了一下鼻子,不屑地说:“这才到哪儿?我的心不在这里,我想干更大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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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羡慕他,我觉得能做买卖的人都有两下子,笑了笑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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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在一边大声嚷嚷道:“老四是个人物,亲自上街卖包子呢,哈哈,像个民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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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摸着下巴嘿嘿地笑:“李嘉诚还捡过烟头呢,有钱人都是这么混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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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撇着嘴巴揶揄道:“捡烟头的那是李嘉诚?再说,人家李嘉诚还打打杀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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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拉长了脸:“我说你就不能少说两句?我的意思是,有本事的人从前都很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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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车上,我的心还在牵挂着我爹和我弟弟,我对胡四说:“你那里有电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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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说:“没有,打什么电话?你爹那边我都安排好了,别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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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怎么安排的?你告诉他我今天出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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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把脸转向了车窗:“去了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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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的饭馆在一个市场里面,下了车,走几步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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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武指着一个灰蒙蒙的门头说:“怎么样?食为天餐厅!老四亲自起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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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名字不赖,我记得好象有句古话叫“民以食为天”,敢情人家胡四有点儿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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餐厅门口摆着几张油腻腻的桌子,三三两两的人在闷头吃饭,旁边支着一个用油桶做成的炸油条的工具,一个看样子像是农村来的姑娘在一边炸油条一边招揽生意:“油条,油条,港上名吃——胡四牌油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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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笑,好嘛,胡四也创出名牌来了,还是在油条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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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刚想调侃他几句,胡四拍了我的肩膀一下,冲里面一呶嘴:“看看,谁在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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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楞,听他这口气,莫非是我爹也在这里?我疾步赶进了餐馆,眼前赫然一亮——我爹穿着一件崭新的兰色中山装,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他坐在一张摆满菜肴的桌子旁边,神色凝重。我站住了,心像煮着一锅滚烫的开水,咕噜咕噜地翻滚着,几个月不见,他又老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新刮过的胡子依稀可以看出一些白色的胡茬。我使劲屏了一下呼吸,稳住脚步向他走去,他似乎没有发觉到有人走进来,依旧那么正襟危坐。我喊了一声爸爸,他猛一哆嗦,下意识地向我转过头来:“大远,是你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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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我,”我一把抱住了他,“你怎么了?不认识你儿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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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我爹的身子在我怀里不停地颤抖,“你是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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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拥着他坐下,感觉他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婴儿,软弱得让我很茫然。看着他那只浑浊的眼睛,我心疼得像是有人在割我的脖子。刚才他的举动让我怀疑他的眼神出了毛病,莫非他看不见东西了?我用手在他的眼前晃了两下,他笑着打开了我的手:“你想煽我的巴掌?欺负你爹老了是不是?”他又开始絮叨,“我的眼神好得很,天天去学校教书呢……你是啥时候改判的?这么大的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不是小胡拉我过来我还真不知道呢……你弟弟也来了,我让他去车站接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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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咳,大爷你可真是的,”林武在门口大声嚷嚷,“你让他去接什么?跑丢了算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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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废话,傻二这不是在这里吗?”胡四推着我弟弟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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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的阳光很强烈,站在门口的弟弟像是一幅帖在玻璃窗上的剪纸。我看不出他的表情,但我能感觉到他在笑,他笑得是那样的纯净,仿佛一个婴儿满足于得到了一件开心的玩具。我坐着没动,我在等他叫我,我在等待那一声让我可以飞起来的“哥哥”。我爹推了我一把:“大远,你怎么不说话?没看见你弟弟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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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弟笑了一阵,突然“哇”地一声蹲在了地下,他哭得很伤心:“你不是我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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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楞住了,怎么回事?他傻得越发厉害了吗?我扑过去一把抱住了他:“弟弟,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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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滚开,你这个骗子……”我弟弟很有力气,猛地把我晃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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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子,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胡四煽了我弟弟一巴掌,“他是你哥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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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别管,”我推开胡四,就那么躺在地下喃喃地说,“都是哥哥不好,难受的话你就打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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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弟的脸上淌满了眼泪和鼻涕,他瞪着我一声不吭,外面的阳光把他的脸照得像一团火球。我坐起来,把脚上的皮鞋脱下来,拿到他的眼前晃着:“弟弟,你看,这是你给我买的皮鞋,我一直穿着呢……你看,一点没破,像新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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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过来接过皮鞋,用衣袖一下一下地擦着:“二子,你哥哥一直惦记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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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弟弟哭得更厉害了,简直是在唱歌:“你骗了我,你说你在北京出差,原来你是在蹲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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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哦了一声,倚在门框上哈哈大笑:“这叫什么事儿嘛!好了好了,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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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约是在去年冬天,我爹去监狱看我,问起我弟弟,我爹说:“呵呵,那可是个过日子的好手,前一阵我怕他在家闲出毛病来,就去街道福利厂拿了一些做编织袋的材料来家,让他没事拶成编织袋,一来有点儿事情干不烦躁,二来也好补贴家用。这小子很能干,一学就会,一天能出二十多条成品编织袋呢。一条编织袋人家给五分钱,二十条就是一块钱,一个月下来,挣得钱跟我都差不多了。他的钱不让别人动,一直都攒着,说是等攒够了去北京的车票就去北京找你。前几天他跟我说,钱攒得差不多了,要走,问我你在北京的什么地方出差?我糊弄他说,你在天安门旁边的一个炼钢厂里当司机,既然你想去见你哥哥,就帮我也攒个车票钱吧,咱们俩一起去。话说过了也就说过了,我也没拿它当回事儿,谁知道第二天一早他就不见了,当时我就考虑到了,他是真的走了。我就跑去了车站,他手里捏着一张去北京的车票正眼巴巴地看着进站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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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头发全竖起来了,心像被一只爪子捏着,鸡皮疙瘩一层一层的起。我想埋怨我爹,可又不知道如何说出口,我爹好象明白了我的意思,连忙说:“我把他拉回家,就没再让他干活,那几天一直在家陪他……打那以后,他经常不吃饭,老是拿着你的照片抹眼泪,我说,你哥哥快要回来了,你总是这样,你哥哥知道了也不会乐意的呀。他很听话,不哭了,立逼着我去跟火车站要他的车票钱,后来他拿着这些钱给你去买了一双皮鞋,说要等你回来亲手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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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走了以后我很难受,回监舍写了很长的一封信,在信里我嘱咐我爹,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攒点钱把我弟弟再送回培智小学,管怎么说我弟弟在那里也能安稳一些,等我出去以后,我想办法照顾他,我会让他跟正常孩子一样生活的。我又请胡四帮我画了一幅肖像画,送给弟弟。画儿里,我还是我,只是穿戴上两样——我穿着炼钢工人的衣服,迎着风站在天安门广场上,挺直腰板,威风凛凛。画儿的下面我写道:首都钢铁厂炼钢车间生产标兵杨远留念,1985年10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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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天一直在下雪,因为天冷,我们车间的床子开动不起来了,大家就留在监舍里学习,不用出工了。我经常趴在走廊头上的铁窗前看漫天飞舞的雪花,我幻想着自己是某一片雪花,突然一阵风吹过来,把我吹到大墙外面,我借着风力一刻不停地往家里飘,在我飘的时候千万不要出太阳,那样我就融化掉了,我就变成一滴水了,我就回不了家了;最好我家里也很冷,冷得让我可以飘在弟弟的床头跟他聊上一会儿,直到我弟弟把我认出来为止……这样想着,我就笑,笑完了自己都感觉莫名其妙。不出工就看不到去车间路上的一些风景,下过雪的路上很壮观,到处都是皑皑白雪,粗大的松树被积雪压得喀喀作响。有时候我会爬到树上往外看,外面也是白茫茫一片,可是外面的白里会出现一两点红,那是穿红衣服的女孩翩翩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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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傍晚,那五来找我,神秘兮兮地问:“蝴蝶,你是不是有个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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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纳闷,他是怎么知道的?我说:“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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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瞪大了眼睛:“是不是十多岁,胖乎乎,嗓门挺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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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是啊,你见过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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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告诉我,因为他在车间干开电瓶车的活儿,这几天一直往车间里送机油,送完了就爬到树上看外面的光景。三天前,他发现一个小男孩每天中午都会站在外面的一个高坡上,扯着嗓子往里面喊:哥哥——哥哥!因为他不敢跟外面搭腔,就冲小男孩招手,小男孩就兴奋地跳高:哥哥——哥哥!今天中午他又看见小男孩了,小男孩喊完了哥哥,又举着一个纸盒子挥舞,好象说要进来送给他哥哥,我感动得受不了了,豁出去吆喝了一声,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说不叫什么,就叫哥哥,我要见我的哥哥。我逗他,谁的哥哥也叫哥哥呀,你哥哥姓什么?他说,姓大远。我想了想,哪有姓大远的?正想再问他,被张队发现了,先是让我面了一阵壁,然后问我跟外面咋呼什么?我就把我看到的情况告诉他了。张队给内管的人打了一个电话,就急匆匆地走了,我估计是去找那个小孩去了。后来我仔细一想,不会是杨远吧?也许杨远的小名叫大远呢,就来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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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得都麻木了,这个小孩绝对是我弟弟!当时我站不起来了,两条腿好象不是我自己的了,我搂着那五的脖子去了内管值班室,让老苏给队部打了一个电话。因为那时候我是中队的大值星,接电话的队长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听我叨叨别的,只是催促我,快说快说,出啥事儿了?我索性不罗嗦了,我大声说——我弟弟在哪里?接电话的队长笑了,你在监舍好好等着,张队要带他去看你,杨远,你弟弟可真好啊。等了一个晚上,我也没等到我弟弟,张队给我打来电话说,我把你弟弟送回家了,他给你带来一双皮鞋,现在不让穿,等你出狱的时候我会给你的,那一刻,我几乎虚脱了,眼泪都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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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哥哥不是劳改犯,”吃饭的时候我强颜欢笑,摸着他的脸说,“我是那里的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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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就是,”我爹也冲他笑,“你哥哥在监狱领着犯人干活儿呢,算是国家干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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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你不是在北京……”我弟弟破涕为笑,嘴巴咧得像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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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四和林武喝得眼珠子通红,看着我弟弟直吧唧嘴:“不傻,二子一点儿也不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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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眼角的余光看到,我爹把一个豆大的泪珠掉在了眼前的酒杯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