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节

    这几日,朝廷里点点滴滴,追封这个、追封那个,定这个节、那个祭,不晓得又多少事。新君践祚,原是大事,轻易闹腾不完的。我原不懂这些,乐得躲清静,百事不管。水玉病再一见好,我一发无事可牵挂,镇日在自己府里作个逍遥侯,闲得有负罪感了,便在书房将那些书籍拿来恶补了个天昏地暗,对这个世界的结构又有了更深的了解,晓得它国号为“李”,人文、商业、小手工制品的技艺,都到了一定水准,偏偏命运不佳,北边有个强大的“真族”,仗着人彪马肥,时时来骚扰一二,李朝军队战斗能力不及他们——火药发明不过几十年的事,黄光的火器研制,本世是朵奇葩,举朝都没人能帮忙他——要说那些官员学者,不是没有担忧时政的,但通行的思潮不过儒、道两家,入仕则为儒、抽身则为道,宏言伟论、清谈玄思的著作都不少,真要经世济民、发展国力对抗真族,我看不靠谱。于是可怜李朝面对真族打又打不赢、逃又逃不开,只有软硬兼施的支吾着,还不知以后如何。程昭然在书边都有用墨笔批着小字,或感慨、或讽刺,都深得我心,我越读越津津有味,两只脚几乎都不想跨出书斋,水玉怕我劳神,经常过来找岔子同我消遣,又教我玩双陆、马吊。
    我脑子不好使,连人情事故都统共不通呢,还双陆马吊?那个汗啊!到底拗不过水玉一片好心,磕磕绊绊跟着她学了。先是双陆,那“双陆”是用一个木制棋盘,上头统共三十枚棋子,一半黑、一半白,以掷骰决定行走步数,骰子共有两个,掷几个骰子、或者掷不掷骰子,可以自行决断,因为己方某些棋子若落单,可能会被对方邻近棋子击落,所以就要适当的运用选骰的机会来控制棋子的大局。最后将对方棋子全部击落者、或者己方幸存棋子全部走到终点者获胜。我显然运气不佳,连玩两局都完败。水玉赢得不好意思了,改教我马吊。
    所谓“马吊”,是一套纸牌,统共四十张,分四种花色,本该由四个人玩的,水玉说先教我规则,便暂没叫别人来凑数,另两个人份就是她跟我一人一家管着,存个意思即可。我一听那规则,又要顶**、又要联闲家,又要大吃小、又要小拱大,麻烦得不得了。多少正经知识我还没学呢,这种小小游戏要搞得这么复杂,记它则甚?先就存了抵触的心思,学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不消片刻,又大败而归。
    水玉拿牌敲着桌子笑:“水晶聪明的一个人,偏在牌戏上蠢得像猪,大人您真是没长进。”
    我就坡下驴:“是啊是啊,这个我没天份嘛。”又埋头回去读书。看了不一会,水玉拿一盏冰糖梨子茶来,殷勤致意道:“天气闷。喝口茶,歇一歇?”
    “水玉!”我手夹在书缝间,把书一合,好气又好笑,“我不累!”
    “是,是。”水玉道,“不过纸上得来终觉浅,总要坐而读一会儿、起而行一会儿,两相印证了,才更有兴头,您说对不对?”
    嘿!一个丫头,满口文绉绉的大道理,我还真给唬住了,只有问:“所以呢?”
    “所以啊,”水玉瞥了瞥我看的书籍内容,抿嘴笑道,“六艺吗?这六艺,‘礼、乐、射、驭’还在‘书’的前面。大人身体没有大好,‘驭’就先罢了,射嘛,还可变通则个。”
    我奇道:“怎么变通?你难道能带我去射箭?”
    水玉笑嘻嘻就案上拿了个豆青釉梅瓶,把里头的绣球花取出来,且放在一边的秘色瓷鼎足葵口盘子里,单将瓶子捧到几十步之外放置了,又开柜子取出一把木棍给我。
    我看了看那些木棍,筷子般大小,漆作珍珠红、豆绿、天青、赭黄四色,头子又作成兰、荷、菊、梅四种样子,每根棍子方方正正削成四面,每面都以金粉刻着字,有的写“此花开尽更无花”、有的写“手中梅红尽予花王添寿”,琳琳总总,我一时也看不完,但觉制作无比精致,喜得拿在手中反覆把玩,边问:“这是什么?”
    “这是酒筹。”水玉笑道,“可用它代箭而**。”
    “射?”我看看手中的酒筹,再看看那个梅瓶,恍然大悟,“啊,射那个!”
    “对,射壶。”水玉笑得弯腰,“好歹有个‘射’字,可以充数呢!大人平常这个最拿手了。快快,来试试!”
    她的“大人”平常最拿手,我可不拿手啊!这么远的瓶、这么细的口,隔这么远我要能丢出去,黄光那刀我就留用了,来个小飞贼,说不定能射中人家屁股玩儿……我哪会这个?
    水玉还在热切期待的看着我,我“嘿嘿”讪笑两声:“那个啊,我,不是特别记得。要不你先投一个我看看?”水玉吐吐舌头:“这才叫关公面前耍大刀呢。”说归说,还是拿了酒筹,量到离梅瓶十五步站定,伸手将酒筹要往瓶口投时,忽想起一件事,住了手,笑道:“这投壶呢,照理是要赌个输赢的。”
    我摊摊手:“怎么赌?”
    “唔,水玉的东西都是大人给的,赌钱就没必要了。不如这样吧!如果水玉输了,就罚水玉听大人讲解书本;如果大人输了,就罚大人跟水玉再玩一会儿,如何?”
    “是,如果你输了,罚你听我讲解书本,我讲几句,你说听不懂,再岔开去聊几句天,省得我埋头看得太累,是不是?”我没好气的摇摇头。
    水玉怪不好意思的叫了一声:“大人……”
    “好了好了,知道你为我好了。”我指着梅瓶,“你投吧。”大不了她赢了时,我就说故意输给她的好了,那也不算丢脸。
    水玉数出十根豆绿色的酒筹,向梅瓶比了比,投出去,全部投完,倒也进了两根,便再数出十根珍珠红的交予我:“大人您来。”
    我握着这十根木棍子,伸直胳膊向梅瓶那儿比了比,整把都丢了出去。
    水玉叫一声:“大人!”
    我暗地里吐吐舌头。我丢这个实在不拿手,所以只能讨个巧招儿:把木棍都捏在一起,理论上落点是一个大圆,这个圆中的某一点击中瓶口的机率、比单独一点去击中瓶口的机率更高,因此总会有一两根成功吧。
    水玉尖叫:“大人您真是太厉害了!”
    呃?我向那边瞄一眼,顿时眼睛就瞪圆了:哇,十根中了九根,只有一根酒筹跌在外面!这——也太夸张了吧?我确实尽力瞄准了没错,可瞄准跟结果也该有点差距才对吧!我呆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是程昭然的手气太好吗?
    “大人您还是像以前一样厉害呢!”水玉把手按在心窝上,激动不已。
    “是……是啊,呵呵。”我只剩下讪笑的份。
    “所以,水玉输了,听大人讲解书本。”水玉驯柔的笑着,笑容底下稍微藏一点叹息,带着“如果可以让您多休息一会儿就更好了”的意思。
    我犹豫一下、又犹豫一下,终于把书往桌上一丢:“算了,听你的吧。”
    “大人?”
    “书也不急在一时,听你讲解些新游戏,也挺有意思的。”我笑笑,“不过,不要再玩什么马吊牌了,那个我真的头疼。”
    水玉的眼睛弯成了月牙儿,道:“是,大人!”
    她便教我玩酒戏,就用刚刚的那把酒筹,那原来是套浑名“花筹”的筹子,作了四种花,原则上来说,夏荷能压过春兰、秋菊能压过夏荷、冬梅能压过秋菊、春兰又能压过冬梅,再加上每根酒筹上会有一句特别的指示、交织进四种颜色的变化,能翻出许多有趣花样来。
    这游戏原该是四人以上玩的,我们依然没叫别人来,只是我跟水玉对家坐了,上面留出一家天门、下面留出一家地门,也就是了。酒筹统共插在一支雕花竹筒里,放在当中,轮到的那家拿起筒来摇一摇,如求签似的,摇出哪支便是哪支。
    我摇了支,是天青色的,筹头作了一朵冬梅,拣起来,先看见对着我的那一面刻着:“假作真时真亦假。”我做贼心虚,心里跳一下,不知这算不算谶言。水玉倒是什么也不知道,叫我翻过去看其他的话。我先翻至左边,见一句:“天色真梅色,福缘更莫疑。”大概算是吉祥话,也没什么意思,再翻至右边那面,道是:“对家将一支珍珠红筹付筹主为妆。”水玉手中并无红筹可以给我,照理该罚一杯酒,且剥了个坚果仁吃下去充数。果仁小小香香的,多吃几个也无妨,倒比真的饮醉了的好。我看她吃完,才笑着把酒筹再翻一面,看到第四面刻的竟是:“签主将手中梅签都付上手收藏。”我挠挠头,笑道:“怎么好!原来到底是别人家的!”幸而刚刚开始玩,手中就那么一支梅花筹,给了也没事。算下来,我的上手是天门,就放到了那里。
    之后,水玉摇了支“喜讨赏”的菊筹,“对家饮两杯向筹主祝福,天门地门各陪一杯,筹主自答一杯”,我们依然是剥几个果仁充过了,天门地门那两位,替他们剥了两个放在那儿,也算已饮过,接下去各有得失,签子越出越奇,先是地门向天门要赭黄筹,我看地门已积了不少筹子,而天门几乎清一色黄筹,若让这筹应验,我们三家都危急,幸而地门那支筹子是荷花头的,水玉手里有了支菊筹,把他拦路敲掉了,他方未得逞,随即我又得了支好筹,说什么“此花开尽更无花”、“上下两家赭黄筹唯有德者居之”,到底把天地两门的黄筹都赢了过来,天门只余一支天青梅筹、并一支天青兰筹,而后我、水玉与地门又各各分了几筹,总是我得的多,水玉手中筹几乎全输给了我们,天门忽摇到一支好筹,又将地门手中筹子几乎都赢过去。我再摇,摇到一支珍珠红荷筹,筹语道:“暮开晓闭惜如露。”左边解语是:“到头何所似,莲子稳遂心。”右边指示是:“上家黄筹都付筹主代管,筹主自饮三杯为庆。”背面指示道:“筹主手中筹都交对家安排,全席流水饮一杯祝寿。”我将手里满把筹子望桌上一摔,笑骂:“怎么就给我抽着这个!”
    水玉笑道:“这一套筹子,大起大落图个乐,本来也没什么,左右可以再摇嘛。”指了指窗外,道:“不过瞧天都晚了,签子也快摇完了,该乏了罢?收拾收拾好吃饭了。”
    我看着桌子,不知不觉已剥了半桌子的果仁壳,腹中哪里饥馁,但确实已经到了饭点儿,是该正经吃点东西垫胃。水玉叫厨房里传了饭来,她陪我吃了。我再看几页书,神倦睡觉。前几天,水玉病着,我穿衣脱衣是自己来,对这套繁琐衣物穿脱法已经略有心得,如今水玉病好,还是动手伺侯我,我得懒且懒,就随她服侍去,我且享福。一时熄了明灯,单留了香炉里一点微微的火光,我叫水玉与我并头睡,她身子柔软,抱起来甚是舒服。我也就老实不客气,把手臂往她身上一搭,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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